第35章
為了每天晚上給餘田田打電話,陳爍已經變身成了一個标準狗控。
“餘田田,我家熱狗可還安好?”
“餘田田,你今晚給我家熱狗做什麽吃了?”
“餘田田,你讓熱狗叫兩聲來聽聽,我想知道它現在是不是還活着。”
……
他的開場白十有八九離不開熱狗,可話題總是進而陡轉,最終離題萬裏,和熱狗一點邊也不沾。
“餘田田,你今天中午吃的什麽啊?我跟你說上海的東西簡直太難吃了,甜膩膩的一點兒也不适合我這種純爺們兒。”
“餘田田,我現在快要餓得在地上到處爬了,等我回來你必須請我吃頓大餐呀!”
“餘田田……”
話題的開始總是熱狗,可每一次的對話一旦進行下去,最終都只和餘田田有關。
餘田田,餘田田。
她屢屢嫌棄自己的名字很難聽,可是當有一個人每天在電話那頭語氣輕快地這樣叫她時,她又覺得這名字似乎沒那麽難以接受了。
出差的第四天,餘田田敏感地察覺到陳爍的情緒不對。
他撥通了電話,破天荒地沒有再提熱狗,而是叫了一聲餘田田,接着就沉默了。
她奇怪地坐在他家沙發上摸着熱狗的頭,問他:“怎麽不說話啦?”
陳爍沉默了片刻,才說:“我現在在美國。”
Advertisement
***
前三天開會,開完會後的當天夜裏,陳爍就踏進了浦東機場,坐了八個小時的飛機從上海飛去芝加哥,早晨七點抵達了目的地。
車停在了一幢紅白相間的二樓洋房前,屋前的草坪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屋頂也白茫茫的一片。
陳爍熟知這裏的地形,輕車熟路地繞過房子,走進了一樓後面的庭院,卻停在長廊旁的法國梧桐後面,借着茂密的樹蔭擋住了自己。
在那裏,在晨光熹微的寬敞庭院裏,有個女孩子坐在輪椅上,在醫生的指導下做康複治療。
陳爍看見她時,她正熟練地停住輪椅,用手扶住支架,一點一點費力地撐起整個身子。
她搖搖晃晃,搖搖晃晃,在醫生的攙扶下,撐着架子努力地想要邁開步子。然而只是一小步的距離,她身子猛地一晃,又重新坐回了輪椅上。
芝加哥的冬天很冷,地上的積雪被掃在了兩旁,可她一次一次地嘗試着,額頭上的汗珠亮晶晶的。
太陽把汗珠變成了透明璀璨的鑽石,刺痛了陳爍的眼睛。
她每跌回輪椅一次,陳爍的臉色就陰沉幾分。
雙手緊握成拳,随着她每一個動作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女孩子失敗好幾次之後,她面前的高個子男人對她說:“不要急,急是沒有用的,你要更穩才行。”
她坐在輪椅上慢慢地低下了頭,半晌才輕聲說了一句:“我不急。”
她當然知道急是沒有用的。
“我這輩子大概也就只能這樣了,我倒是沒什麽好急的,我只是怕……”半晌,她才用輕到難以辨認的聲音說出了下半句話。
“我只怕,只怕哥哥會失望。”
他站在樹蔭後面,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阻止自己踏上前去。
他的妹妹。
他的妹妹今年只有二十三歲,正處于人生最美好的年紀上。
可是在這樣的年紀裏,她殘疾了,不能行走了,更不能重拾畫筆完成她曾經的夢想了。
陳熹背對他,所以陳爍看不見陳熹的表情。
他只能隔着遠遠的距離望着她,視線落在她那雙細得不正常的雙腿上。
心如刀絞。
他在樹後站了很久很久,久到陳熹的康複治療結束,準備轉身回屋時,他才落荒而逃。
離開以前,他坐在巴士裏給陳熹打電話。
小姑娘在那頭語氣輕快地問他:“哥,你在幹什麽?”
他聽着那個活潑歡快的聲音,腦子裏浮現出來的卻是幾分鐘前陳熹在院子裏艱難掙紮的模樣。
他閉上眼睛,穩穩地回應說:“我啊,忙了一天,剛喂完熱狗,正準備睡覺。”
他與她應該相隔着一整個太平洋,十一個小時三十七分鐘的時差。
他的夜晚應該是她的早晨。
他的美夢應該是她的晨練。
而她此刻言語裏的歡樂,也理所當然成為了他所有的痛苦之源。
陳熹開始開心地跟他說起前一周的趣聞。
她去了市立圖書館,看書看得忘了時間,最後急匆匆地往外趕時,有個好心人幫她把輪椅推出大廈了,而那個好心人竟然是個中國人。
隔了幾天,她去咖啡館喝下午茶的時候,粗心大意地把錢包放在桌上,忘了拿走,有好心人追出來把錢包還給她——
“哥,你猜怎麽着?居然就是上次在圖書館幫我的那個人!”
她只說開心的事,只字不提自己的痛苦。
他只笑着回應,只字不提濕漉漉如同被暴雨淋透的面頰。
***
餘田田屏住呼吸,隐隐約約聽見了那個男人哽咽的聲音。
她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慢慢地走到他的落地窗前,看着半座城市的倒影。
天是灰藍色的,因為太陽已經落山,而今夜會有小雪降臨。
然而雪并不能讓她開心起來。
此刻的心情是異常沉重的。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提起陳熹的現狀。
他說:“我們像是拙劣的演員一樣,各自努力地扮演着自己應該扮演的角色——她是一個失去了行動能力卻依然堅強樂觀的妹妹,而我是一個忙碌工作,卻在百忙之中依然惦記着她的穩重的哥哥。”
“可是我們都知道,其實那件事情從來就沒有過去,現在的人生并不是我們在電話裏描述的那樣。她在為失去夢想失去健康而苦苦煎熬,而我在為她的痛苦加倍痛苦,加倍煎熬。”
那個男人是如此不善表露心跡的人,從來都在有意無意地用渾身棱角掩飾着內心的真實感受。
可是此刻,他在電話那邊忘了掩飾。
于是再也沒有了假面,再也沒有了僞裝。
他說:“餘田田,我該怎麽辦?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把自己的雙腿給她,只要她健健康康的,只要她還是當初那個嘻嘻哈哈沒心沒肺的熹熹,只要她還能畫畫……”
“如果能重來一次,我希望坐上車的那個人是我。”
——而那本來就應該是我。我是哥哥,我才應該是追出門的那個人,而不是坐在屋裏的那個冷血的人,帶着耳機,用青春期的叛逆作為自己對于門外發生的那場争執不聞不問的原因。
如果他能早一步追出去。
如果追出門的是他,而不是熹熹。
也許他本可以阻止這一切的,他可以攔住母親,可以攔住那輛本來就剎車不靈的跑車。
那麽一切也就不會是今天這樣了。
陳爍在電話裏泣不成聲。
餘田田站在十七層高的公寓裏,俯瞰着半座城市,忽然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想,其實這個男人和童話裏變成野獸的那個男人也沒有太多區別,他們都一樣孤獨地住在高高的城堡裏,用長滿刺的荊棘圍困住了自己。
如果沒有親自踏進這座城堡,她會以為他一直都是那個面目可憎、招人讨厭的野獸。
可是如今,她踏進來了,身處其中。
于是一切都被賦予了新的意義。
餘田田拿着手機,很久以後才輕聲說:“別哭,陳醫生,我在這裏等你,要哭的話,也等到回來以後再哭。”
異國他鄉,人情淡薄,誰來安慰你呢?
沒有人。
你那麽驕傲,那麽自大,又有誰會心疼你呢?
除了我。
她在這邊眼睛濕濕的,然後才慢慢地意識到了一件事:當他在熹熹看不見的地方淚流滿面時,其實她也一樣,在陳爍看不見的地方為他的故事紅了眼眶。
電話那頭忽然傳來了登機提醒。
陳爍說:“我回來了,餘田田。”
他關了機,踏進了登機口。
飛機載着他與他那沉重的心情一同飛上了三千英尺的高空,陳爍想,等他回去以後一定要給餘田田說一個笑話。
笑話是這樣的:你看,我的心情沉重成了這樣,飛機都沒被我壓得墜機,這說明老天都要成全我回國吃你一頓大餐,你不請我吃頓五星級酒店豪華自助餐,簡直有違天理。
他咧起嘴角笑,可是眼裏卻無論如何沒有笑意。
這個時候,他只能閉着眼睛把頭靠在座椅上,告訴自己,只要回去就好了。
只要回國,只要看見餘田田,就什麽煩惱都沒有了。
而餘田田放下手機,轉身看着幾天功夫就跟她混熟的熱狗,蹲下身去抱了抱它。
她說:“他那麽難受,我也跟着難受了,怎麽辦啊?”
該回家了,陳爍至少要八個小時以後才會回來。
可她忽然不想離開了,如果他回來看見這空空蕩蕩的屋子,一個人又會怎麽繼續難受呢?
能心疼他的就只剩下她了。
她抱着熱狗,卻沒想到這只金毛似乎也感覺到了她的情緒,忽然間蹭了蹭她的下巴,把頭埋進了她的懷裏。
像是一個擁抱。
原來它與它的主人不僅是別扭之處相似,就連內心柔軟的小角落也如出一轍。
餘田田忽然間彎起唇角,笑得眼眶濕漉漉的。
作者有話要說:
陳醫生:死狗,放開辣個女孩!(╯‵□′)╯︵┻━┻踏馬的辣是老子的人啊!你丫碰不得!!!
熱狗:可是汪只是條狗啊(⊙o⊙)……
陳醫生:然而你是公的。
熱狗:可我與她種類不同啊(⊙o⊙)……
陳醫生:然而你是公的。
熱狗:汪……
陳醫生:不要汪了,再不放開她,等我回來你就呵呵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