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海豚發生20
這場雪一直下了三天,卻因為氣溫仍高,雪一邊下,一邊融化,整個路面濕漉漉的。首爾的行人都撐開了久違的雨傘,那一條條被撐開的街道消融在了這一年的初雪中。
在樸智熙家裏,樸智熙爸爸媽媽在整理女兒的遺物,爸爸看到在抽屜裏有一個筆記本。于是,拿出來就要翻看。
“你不要看女兒的東西,她最煩別人偷看她的東西了……”媽媽不知道為什麽這句話哽咽在了喉嚨,如融雪的淚珠垂下,滴落在那本發黃的日記本上。
媽媽奪過筆記本,想要用這種動作來掩飾自己的啜泣聲,卻看到散落在地上的一封信。
“這是給女兒給詩詩的。”媽媽把信撿起來,看到上面的名字說着。卻借着這個動作偷偷地轉過身抹了抹眼淚,走出了房間。
“阿姨。”詩詩看到智熙媽媽走進自己的房間,停下了手中的筆,站起來。
“詩詩,這是熙熙給你的信。”智熙媽媽把信遞給詩詩之後,就走出去了。
詩詩慢慢地拆開信封,從裏面拿出了一張紙和一片綠葉。這片綠葉詩詩認得,就是窗外那棵不落葉的無名樹的葉子;這張紙詩詩也認識,曾經寫滿太多奢望的紙張。
詩詩一點點地展開信——
詩詩,我有一件事對你說了謊。我其實沒有男朋友,我只是一直在默默地暗戀他。我知道那種看着他遠去而自己無能為力的感受,我也知道那種多年以後的後悔仍然存在的心痛。所以,我真的非常羨慕你,敢于去追求你喜歡的人,不管那個人離你多遠。
我真的佩服你的勇氣,不過現在對于我而言,說什麽也沒用了。我內心有的只是後悔,但是對于你,我真的不希望你放棄。既然我選擇了這樣的開始,或許,就應該這樣結束。我不知道你怎樣面對謊言,我只想說,如果那個謊言看起來很真實,我還是會選擇去相信。
也許你想要放棄的就是,就是曾經被人放棄而後悔沒有堅持到底的東西,我希望你不管怎樣,去做一些你敢做的事。
你還記得那一次嗎?我們在郊區露營的時候,你說什麽是青春。
青春就是酒醉後的狂歡,去想一些事,去做一些事。去想那些清醒時不敢想的事,去做那些清醒時不敢做的事。
我很高興能夠認識你,我也很幸運能夠跟你做朋友這麽長時間。我曾經問過你,心中最浪漫的場景是什麽,你說是在愛琴海上看日落。如果我說,有人會在愛琴海上空向你求婚呢,你會不會現在就想去看了呢。
請原諒我,我現在有些困了,一直在打哈欠,所以可能信寫的很沒有邏輯,你就湊合看吧,哈哈。
Advertisement
哎呀,不寫了,改天再寫吧。我要睡覺了,哼唧……
信結尾沒有注明時間,所以詩詩不知道到底樸智熙是什麽時候寫的信,她其實也不想去猜了,因為現在她要用一些盡可能美好的回憶去阻擋湧出的淚水。智熙寫信不是為了讓我哭的吧,詩詩想着,把手上的海豚發繩綁在了頭上。
詩詩不經意地看向窗外,卻發現那棵無名樹的葉子落光了,禿禿的樹幹再也不會顯得突兀,完全與周圍混凝土的顏色融為一體。
詩詩走到了天臺上,感受着寒風卷撷着的雪花落到臉上,像是親吻一般,癢癢的,涼涼的。像是初吻,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甜的。可是這種感覺讓詩詩有些難受,真的很難受。
詩詩從羽絨衣裏伸出左手,上面戴着的海豚發繩第一次感受到雪的氛圍。
雪花一片片地飄落在詩詩的手上,卻好像不想融化似的,越積越多。
詩詩看着那一片片晶瑩的晶格,卻動容地留下了淚,詩詩顫抖着聲音說道:“智熙,你看到了沒有,下雪了,今年的初雪。我們約好一起打雪仗的,我們約好一起吃火鍋看雪景呢,我們還要比一比誰做的雪人樣子醜呢……”
不知道過了多久,樸智熙的媽媽走了出來,幫詩詩披上了一件大衣。
兩個人就這樣站着,安靜地站着,沒有說話。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智熙的媽媽終于按耐不住激動地心情,但還是平靜地說道:“熙熙小時候最喜歡下雪了,每次下雪都吵着嚷着要出去看。結果有一次凍病了,讓她喝藥她都不喝,滿屋子亂跑……”
不知道為什麽,又是一片安靜。只能聽到雪花簌簌飄下的聲音,那些雪花一定會很納悶吧,為什麽這兩個人哭了呢?
此時,公寓前行道樹樹旁邊有兩個老人,頭發花白。
老頭擡眼看了看那棵樹,說道:“老伴啊,你看那片葉子終于掉了。”
老太太則上前攙扶着老頭,同時一臉嫌棄卻表情緊張地說道:“你看你,走路都顫顫悠悠的,還有心思看樹啊。”說着,把自己的圍巾取下來幫老頭戴上。
老頭再次把手放在了樹幹上,摸着那棵冰涼的無名樹,頓了頓說道:“我是在跟這棵樹打賭。如果葉子先落的話,我和大哥就能在臨死之前見上一面。”老頭渾濁的雙眼已經經受不住暗淡的光,但是卻絲毫沒有阻止湧出的淚水。他虬龍樹根般的手指已經無力,但還是用盡全力似的拍打着樹幹。
“然後呢?”老太太顫悠悠地靠近老頭,把他攙扶下來。
老頭難掩心中的激動之情,顫抖着聲音說道:“我贏了。”
老頭把老婆抱在懷裏,像是熱戀一般,溫馨美好。老頭自從朝韓戰争之後就與大哥分離,真的不知道大哥是否還活着。就算這樣,如果能夠和大哥的家屬見上一面也算是一種願望,他真的在期盼着這一天的到來。聽說政府已經在磋商離散家屬會面,他天天在電視旁等着消息,每天跑政府好幾趟。
其實,我們期望能讓時間靜止的無非是難以達成的希冀與逐漸沉淪的歲月。而在兩者之間踟蹰抉擇的都不是時間存在的意義,時間是漫無目的地冷漠向前。
詩詩回到房間,看到兩個人相擁的場景,心中不禁噴薄出一種羨慕與祝福。她轉身坐在書桌旁,看着那本被攤開的《瓦爾登湖》。
而在那虛化的背影中,老頭因為激動過度,躺倒在地,留下老伴手足無措地叫喊着……
某天晚上,也可能是昨晚,也可能是今晚,首爾的雪突然停了,這場雪就像是一場儀式似的,為了某種目的而來。或許是來洗刷世俗中的污穢,或許是來擦亮世人被世事迷蒙的雙眼,或許只是為那個因為凋零而毫無生氣的城市。
樸欣澤在租住的公寓裏呆呆地站在玻璃窗前,看着最後一片雪花慢慢地垂落,帶着日光燈耀眼的光澤,一點點兒地消融在積雪上,最後完全化為一灘水。
誰也不知道樸欣澤此刻心裏在想什麽,但是他的表情卻是那麽的難堪,竟然讓那些想要去安慰他的美好記憶都退步。
“你想什麽呢?”樸欣澤聽到背後一聲詢問,語氣很溫柔,但是卻多少有些歉意。樸欣澤知道那是誰,他沒有打算回頭,只是慢慢地等待着手捧的咖啡逐漸在寒風中冷卻。樸欣澤感受到從背後伸過來的一雙手繞過自己的腰,相擁着。
“你還在生氣。我也不知道她真的會……”如果這算是解釋的話未免太過沒有誠意了,如果這算是道歉的話未免有些過于偏激,如果這算是分別的話,那倒可以考慮考慮。樸欣澤此刻的臉就像是屋檐鐵欄杆上的冰淩,任憑任何初升的冬日都無法暖化。
“你原諒我好不好。”背後的聲音逐漸地虛弱,逐漸地虛弱,就像是在與寒風對陣中失利一樣,潰敗千裏。
“欣澤,你可不可以……”這或許是樸欣澤第一次聽女朋友叫自己“欣澤”了吧,他知道這幾天女朋友對自己的态度好了很多。如果是因為樸智熙事情的懊悔與無奈,他也絕對不會原諒她,可是現在他不得不回頭。背後的聲音摻雜着太多令自己不得不回頭的情緒。
“你怎麽了?”樸欣澤感覺到女朋友的手從自己的後背上慢慢地滑落,順着自己的脊背慢慢地滑到腿上,最後在那片積雪中砸出了聲響。
“寶貝,你醒醒!”任憑樸欣澤怎麽叫喊,女朋友都沒有醒過來。樸欣澤趕緊從褲兜裏掏出手機,想要打急救電話,但是卻才發現自己不知道韓國的急救電話號碼。他按照中國的方式打了120,卻讓自己的期待沉寂在那片雪地中。
如果說這世上最諷刺的莫過于難以逃避的現實了吧。此時手機中卻發來一條短信息,雖然被樸欣澤故意忽略——樸欣澤先生,恭喜你被本公司錄用,請于12月24日前往公司報到。
樸欣澤趕緊把大衣脫下裹在女朋友身上,把她抱起來,沖進了屋裏。
而此時的雪地不再感覺色澤單調,只因為上面一灘血跡,慢慢地滲透到雪白的未央花中……
……
詩詩最後一次出現在雕刻時光咖啡館是在三個月之後,可能有些事情需要一定的時間去沉澱吧,去把那顆傷痕累累的心包紮,去把那些滲入骨髓的記憶剔除。可是,為什麽詩詩會這麽傻,她竟然又回到了雕刻時光。如果說從哪裏開始就要從哪裏結束的話,未免有些太矯情了。可是,詩詩從不在乎,她現在需要做的就是瀝幹自己身上關于任何人的記憶。
點上一杯卡布奇諾,但是詩詩卻一口沒喝,只是看着那些熱氣一點點兒變得虛弱,蒼白的熱氣融入到溫暖的空氣中,顯得那麽的多餘。
安靜地下午确實需要一個人靜一靜,看着太陽一點點兒地在密雲中消隐。詩詩扭頭看了看書架,順着從窗口吹來的冷風,一排排整齊的書刊擺放在松木書櫃上。但是那些書卻有些落寞,因為這裏的人們都從來不喜歡讀書,安靜地咖啡館聽慣了那些誇誇其談地應酬和言不由衷地昧心話。
詩詩站起來,走到書架前,閉着眼睛。右手食指從左往右劃過書脊,最後停留在了一本書上,詩詩慢慢地睜開眼睛,《瓦爾登湖》。
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任何一種表情,整個臉頰就像是泛黃的扉頁一樣。詩詩撫摸着書皮,手指感受到了久遠卻清新的木漿味,她把書攤開來,一頁頁地翻看着。每次掀開新的一頁,都要把手指停留在紙張上,感受着書的心跳,同時讓書感受到字跡血液的流動。
但是,掀開某一頁,詩詩怔住了。本來她想要故意忽略,直接翻到下一頁。但是那些調皮卻不近人情的風兒把裏面夾着的一張紙吹動,飄落到了地上。
詩詩也沒有顧,只是端坐在咖啡桌前,把手背貼到了冷卻的咖啡杯上,望着窗外。
這時候,一個小男孩跑了過來,拿着那張紙,遞給詩詩,然後說道:“姐姐,姐姐,你的東西掉了。”
詩詩這時候才去把那張皺縮的紙張撫平,把目光投到上面。
思念是一種毒-藥
本可用時間淡化的東西卻越來越濃
攪拌着全然不顧的調味品
流離多少驚醒的夢
也許,不該去想,不該去看
難忍的忘卻的背後
是折磨的痛苦的回憶
誰知呢,輾轉反側之後的初衷
是難以回歸的留戀
是極力挽留的過客
牽着那匹瘦骨嶙峋的馬
過客,就該匆匆,不應停留
誰的挽留,幻化為誰的愁,我的煩憂?
但是
明明可以栖身
誰甘心只做個過客
——《西風難散》
不知道想起了什麽,詩詩看着這首詩笑了笑。
她從背包裏拿出一支筆,在這首現代詩的末尾添上了幾句話——
奢望總會是可望不可即
有時,能做過客也是一種幸福
誰曾知
過客于他人都是奢望
如若重來
寧願不遇,不願失意
詩詩把題目《西風難散》劃掉,改成了《情斷愛琴海》。
關于楊初照的事情,他去了哪裏,去幹什麽,詩詩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整個韓國留在她二十歲記憶裏的,只有那株無名樹和那條海豚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