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 啓蒙
氣氛瞬時變得凝重。
作為禁軍衛尉,李将軍兀自樂呵,對自己無意間闖入期門軍的地盤似乎全然不知,正好奇地東張西望。
只是,那些機密的物件他已經無法觸及。當他踏進天梁宮的那一刻,公孫敖反手一拉隐藏于地圖旁的繩索,兩張絲綢大幕嘩啦抖落,将輿地圖遮了個嚴嚴實實;一旁荀彘眼疾手快,扯了布将沙盤兜頭罩住。
“李将軍辛苦了。”天子無奈地望向神經緊繃如臨大敵的期門軍将士,嘆道,“李将軍為我大漢守衛江山數十載,盛名在外,治軍對陣自然是頗有經驗,諸位今後好好跟着李将軍學學罷。”
“呵呵,陛下過獎,為陛下效力乃臣之本分。”李廣一來便被天子好頓盛贊,不禁有些飄飄然。
言雖如此,帝王并未示意重新開啓輿地圖,而是抛給公孫敖一個“退下不要多話”的眼神,繼而轉向了太史令。
“司馬愛卿,你不是說在觀星閣等朕嗎,怎麽跑來這裏了?”
現任太史令司馬談已近不惑之年,眉眼間倒是眼熟得很,想必我同此人在哪裏打過照面。他似乎已經感知殿內氣氛的變化,遂跪地叩首奏道:“陛下,臣昨夜夜觀星象發現,辛亥明年,歲在重光,朱雀南現,天狼照日,為大吉象。臣覺得,此事應該立即禀奏陛下,因此貿然前來,還請陛下恕罪。”
“哦,是嗎?”天子打了一個暫住的手勢,眼中卻透出興奮的光芒,“朕這裏剛結束,正要打道回宮,仲卿,李将軍,咱們同太史公邊走邊聊。”說罷快步徑直出了殿門。
“青兒,邊境現在能拿出多少戰馬?”臨走時,大舅攔住二舅問道。
“三萬二。”二舅瞥了一眼緊随天子離開的李廣,悄聲道,“馬邑之戰,李廣将軍帶走了雁門郡全部三萬騎兵,如今分屯于雲中,雁門和上谷,代郡李息手裏有一萬騎。這兩年同匈奴小規模拉鋸戰,加上退役的戰馬,耗損十之有二,餘下三萬二千騎。”
大舅皺眉道:“這個數恐怕不行。若是碰着桑弘羊,麻煩你幫我帶個話,告訴他今年肯定要加籌經費買馬,叫他早做準備。”
“衛将軍,”二舅會心一笑,指着我道,“遠水救不了近火,這兒就有個現成的帶話人選。今日太學恰好是算術課,叫你外甥帶話吧。”
公孫敖從幕簾的陰影裏鑽出來,望着李廣大踏步離去的背影,一陣嘆息扼腕:“馬邑吃了那麽大的虧,陛下這次意思很明确,田丞相手下的一個也不要;李将軍若是知曉陛下的本意,恐怕要傷心。”
“有什麽好可惜的。”大姨夫不屑地搖搖頭,“李廣那厮居功自傲,自以為才氣天下無雙,同程不識相比,卻是個只有蠻力的武夫。真打起仗來,那些個同諸侯王走得過近的人,咱們用起來就好比一把雙刃刀,無論如何不能夠趁手。”
大姨夫此番話語,我心中默默贊許。李廣将軍的故事在北方幾乎家喻戶曉,其人也是當年平七國之亂的一大功臣,卻不知哪根筋搭錯,私收梁王将軍印信,被孝景皇帝所忌憚,派到燕、代兩王的地盤上兜兜轉轉做了十幾年的太守,直到天子登基才被召回京城。而他呆過的上谷、漁陽、右北平均為燕王封地,田蚡剛娶了燕王家的翁主,從此便同燕王串作一根繩上的螞蚱,總之外朝那一群人,同諸侯國之間關系總是錯綜複雜,糾纏不清。我聽說夏天程不識将軍回京,分了李廣一半兵權走,這個時候李廣跑來期門軍的地盤上,大概也有向帝王示好,表以效忠之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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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神游天外,突然聽得有人招呼我,卻是太史令司馬談折返回來。
“小兄弟,陛下說這片星盤是你的?”他朝我揚了揚手中事物。
“嗯。”我點頭。
“可否留給在下?”司馬談滿眼期待。
“反正我也看不懂,你拿去吧。”
“多謝了啊。”司馬談樂颠颠地将星盤揣進懷裏,剛要離去,我突然想起之前的疑問。
“太史令大人,您方才所說的‘吉象’是指什麽?”
“吉象啊,就是天狼星現白日,預示着兵家之争;朱雀坐南,是北上出征的吉時。”司馬談介紹起老本行來頭頭是道,末了還添一句,“小兄弟若是對星歲宿運有興趣,随時到觀星閣來找在下,在下一定知無不言。”
“多謝太史令大人指教。”我果然沒看錯,方才聽到“天狼照日”時,天子眼中一閃而過的欣喜,就猶如甘泉宮那晚的篝火星辰,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住。至于司馬談的提議,天官算命什麽的我暫時沒興趣,等有空了倒是可以同他學學觀星辨位。
***
“君侯,公主府那邊走。”
那日小侯爺醉酒的事兒我倒是不以為然,可曹襄本人看起來反應不小,去太學的路上他一直前後腳跟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已經梳起單髻的少年,酒喝多了抱着我發酒瘋咬人,還在我榻上畫地圖,最後被長輩抓了個正着,換作是我也會覺得很糗,不過這種事情不好當面戳破。
今晚放學後,他居然還想尾随我到承明殿來,被我踢走,乖乖地回他的公主府去。畢竟已經襲爵,肯定一大攤子事兒在家等着他,而且最近我也很忙;再說,我其實不想他在我這裏過夜,兩個人擠一張榻簡直熱瘋了。
這樣想着,我推開了自己的房間。
“你你你是誰,為什麽會在我屋裏?”我瞪着面前兩個陌生的侍女。
“奴婢們奉陛下之命,前來服侍霍公子。”侍女回複道。
晚間二舅回來時,見到的就是在門口跪着的那兩個鵝黃小衫的侍女姊姊,一位已經哭花了妝,另一位正拿手巾裹了包冰塊捂在下颚上,血水混着冰水透過巾帛,順着她的指縫往手肘裏流去。
“為何要打人?”二舅皺眉。
“我都不認識她,她居然親我!”我坐在門檻上,舔着還在滲血的下唇。我承認自己之前下手過重,那個侍女被我一拳打着下颚骨,牙齒咬到舌頭。
侍女哭得梨花帶雨:“衛将軍恕罪,奴婢是陛下派來侍寝的……”
“不用說了,陛下那裏我來解釋,你快扶她去太醫院吧。”二舅招呼內侍,将受傷的侍女架走。
“侍寝?”我望着悻悻離開的侍女,不解地問,“之前那個內侍做得挺好的,把人換回來罷。”
“‘侍寝’這個詞并不表示它字面上的意思。”他坐到我身邊,檢查我的傷勢,見我無大礙,松了一口氣,“抱歉,都怪舅父平時太忙,沒注意到去病已經長大了。有些事情,可以開始學一學。”
我怔愣,什麽事情是需要從侍女身上學到的?“舅父,我不要她們教我,要麽你教我吧?”
“舅父剛好有問題要問你。”二舅表情嚴肅地望着我,“小侯爺那晚在你房間裏過夜,你和他做了什麽親密的事情嗎?”
“親密的事情?”我思索着,“他那天喝醉了,抱着我過夜,算不算親密?”
二舅的面色瞬間黑了三分。
“具體比如說,嘴唇這裏,他有沒有親你?”
我想了一想,吐出個“有”字。
“除了小侯爺和那位侍女,還有沒有別人親過你這裏?”聲音越加低沉。
“有……”好幾個。我默默在心中數了一下,驀地就回憶起了春夜裏的那個吻,不禁心神蕩漾。擡眼望去,此刻醒着的他離我這麽近,如果我現在吻一下他,他會是什麽反應?
二舅見我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再也嚴肅不起來,無奈地笑了笑,指腹滑落到我的胸前和腹部,瘙癢的感覺令我止不住地咯咯笑。
“這些地方有人碰過嗎?”
“只有曹襄那晚碰過。”
“你喜歡曹小侯爺嗎?”他問。
“說不上喜歡,但我不讨厭他,”我搖搖頭,“他只是一塊兒踢蹴鞠的好哥們兒。”
“親吻和撫觸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不過要兩個人互相喜歡才會感到愉悅。”二舅一邊解釋,手指繼續向下,輕輕在我已經半醒的陽鋒上點了一下,又滑至身後那個我看不到的部位。
“這裏,還有這裏呢,有人碰過嗎?”
“沒有。”我趕緊搖頭,此刻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血液正跟随着他輕觸的手指,向下身狂奔而去。
二舅移開手指,長籲了一口氣,語氣鄭重:“記住,腰以下的這個區域,不是自己喜歡的人,不是出于自願的時刻,不能給任何人碰。”
“嗯,我知道。”如果這就是需要學的事情,其實鐘室那晚我已經都學到了。
夜空晴朗,我靠在二舅懷裏,枕着他的肩,越過未央宮內的燈火,望向天際漸漸清晰的北鬥星。
“舅父,又要打仗了對嗎?”
“嗯,應該很快了。”二舅輕晃手中的酒杯,杏花酒的香氣在夏夜裏一點一點飄散開來。
“這次您會帶兵嗎?”
“會。”
“其實我不想您去打仗。”我把臉埋進他的衣領襟中。
“為什麽?”
“打仗就會受傷,我不想看到您受傷。”
“我會小心的。”他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
***
休沐日二舅安排我回詹事府看望娘親,陳妍開心把我這個哥哥介紹給在茂陵邑認識的新玩伴。起初聽到每周要和陳掌一起呆一整天,我有些不情願,後來發現陳掌倒是識趣地做個隐身人,盡量讓我和娘親妹妹相處,我猜想二舅可能叮囑了他什麽。算起來,衛府倒有一陣子沒回去,重陽日小舅放假,經不住我央求,二舅終于帶我再度回府團聚。
“小心點。”大舅扶着有孕在身的大衿娘跨出門檻。心疼夫人的大舅給府裏雇了位手藝好的廚子外加一位園丁,大衿娘足不出戶捂了一個盛夏,整個人發面饅頭似的囫囵。
“怎麽曬這麽黑,之前那個白白胖胖的小外甥呢?”衿娘将我前後轉了一圈,心疼地抱怨。
“這小子經曬,冬天就白回來了。”大舅安慰衿娘。
“甘泉宮好玩嗎?”衿娘接着問。
“挺好玩的。”如果衿娘見到衛長和陳妍,她肯定不會覺得我曬得黑。我随大人打獵鑽山林比較多,那倆丫頭天天玩水,胳膊曬到褪皮,簡直慘不忍睹。
“東宮廷辯你們聽說了沒?”席間,小舅灌下大半杯酒後問道。他指的是最近田蚡和窦嬰鬧掰到需要朝會辯論來解決恩怨情仇的事兒。
“要麽我們設個賭局,猜誰勝誰輸,賭十兩銀子。”見衆人篤定的眼神,小舅來了興致,酒杯往桌上一擱,“我先押,押魏其侯。”
大衿娘興奮道:“我也押魏其侯。”
大舅望了一眼夫人,撓撓頭:“那,我押武安侯。輸了咱錢還是自個兒的。”
“夫君真是財迷。”大衿娘嗔笑。
“哎哎,你們兩個,別在我們這些單身漢面前秀恩愛。”小舅嚷道,“快買定離手啦,大哥你賠定了啊。”
二舅唇角露出一抹微笑:“那我陪大哥押武安侯。”
“喂,”小舅忿忿不滿,“你們這些中朝官員,不要給我那麽大壓力好不好,我在戰友那兒押了二十兩呢。”
“好啊你們,居然敢聚衆賭博。”二舅抛下這句話,負手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小舅的反應。
果然小舅立時癟了嘴:“哥,我們期門子弟不也是關心天下大事嗎,你行行好,饒過小弟。”
“逗你玩的。”二舅忍俊不禁,“上行下效,我這不是正和你賭着麽。”
“來來來,都來押。”小舅得了許可,開心地招呼家仆廚子園丁一起加入賭局。
“去病也來賭啊,我聽說你剛拿到第一筆月俸。”衆人押注時,小舅招呼我。
“外甥拿薪水啦?這麽小就能自己掙錢養家,真厲害。”衿娘大手一伸将我攬了過去。
我捂着衣襟裏的錢袋。沒錯,我的确是收到了第一筆薪水,一筆按照侍中的時辰數折算出來的月俸。一張支據,一千七百铢,對月入二萬的兩位舅父來說九牛一毛,于我而言卻意義非凡——畢竟是人生第一筆血汗錢。從前攢下來的零花錢都在陳掌替我管着的小金庫裏,這筆錢我随身藏着準備給二舅和娘親買禮物。小舅一賭十兩銀子,折合一千九百铢,倘若輸掉,一個月的辛苦就全都打水漂。
“這把我幫去病押。”二舅見我心事重重,多擲了十兩銀子在武安侯這邊,“去病最近壓力比較大,他被陛下指名旁聽廷辯,頭一回參加外朝集會,難免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