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夜宿
“去病,陛下找你。”大姨夫急匆匆行來。在甘泉宮已經待了許多時光,今日想必有什麽重要的事兒。我迅速趕到主殿,陛下已經等在那裏,而且,堂下跪着另外一個人——一個令我頭皮有些發麻的人。
“什麽事,說吧。”天子見我到來,随即令主父偃平身。
內侍依次排開紙筆,主父偃見我落座,并不驚訝,只拱手道:“陛下,灌夫大鬧田丞相婚宴,被田丞相綁了,扔進了大獄裏頭。”
天子愣了一下。片刻後,呵呵笑聲回蕩在寝殿內。他伸出一指指了主父偃,樂道:“灌夫這樣的人物,居然勞煩田丞相親自動手,看來田丞相對主父愛卿的計策不甚滿意哪!”
“請陛下明示。”主父偃跪地叩首。
“鹬蚌相争,漁人獲利,事情已經鬧到這個地步,你且靜觀其變。”天子又道,“大老遠的跑來,就這一件事嗎?”
“陛下,汲大夫的奏折。”主父偃從懷中抽出一卷竹簡。
天子閱覽完畢,順手遞給我,回身問道:“不是說今夏雨水不多麽,濮陽堤怎麽會又要決口?”
我展開竹簡,是一份主爵都尉汲黯和右內史鄭當時的聯名上書,敘述淮陽水害已呈決口之勢,求發卒固堤。
“田丞相又有何說法?”
“回陛下,田丞相說,‘自周以來,黃河改道乃是常事,淮陽地區這次是攤上改道期了,堵不如疏,應将受洪民衆向其他地區遷徙。’”
天子甩袖:“哼,說的輕巧,淮陽河灘土壤肥沃,适合耕種,這些人懶散慣了,真叫他們背井離鄉,另謀新職,恐怕不容易吶。”
***
承明殿外一片霞光,午後怕是會有小雨。二舅,曹襄和我,此刻正圍坐在庭院裏的一張方幾邊,陪天子共進早膳。
四人相顧無言。天子的眼神充滿好奇和暧昧的探視,二舅的眼中全是擔憂和無奈。曹襄埋頭咕嘟咕嘟地掃蕩着粥湯,以掩飾內心的尴尬,昨晚的事兒他怕是稀裏糊塗,倒是我還能記得個大概。
天色已晚,我和衣半躺在榻上,揉着太陽穴。剛随天子大駕從甘泉宮一路趕回未央宮,迎着盛夏的日頭在馬背上奔波了整個白天,實在是有些頭疼困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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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父偃颠颠地跑到甘泉宮來,面奏了一堆關于田丞相的雞毛蒜皮,不過他的眼神語氣一直在強調:“陛下你玩夠了吧該回家了,再不回家,貪吃蛇似的田丞相就把你的中朝拆吃入腹了”。
至于膽敢前來敗君興致的為何是主父偃而不是二舅?以二舅呵護主君的慣性,估計覺得自己還能再撐一陣子,讓帝王玩個盡興吧。
外面有人敲門。
“請進。”我随口應道,這個時辰除了二舅應該不會有其他人了。
事情總是出乎意料。一個熟悉的身影,甩開扶持他的內侍,抱着一只酒壇晃了進來。
“這裏有我照顧就好,你下去吧。”我一骨碌爬起來,朝內侍道。
“喏。”內侍将醒酒藥留在書案上,輕輕合上門。
我朝窗外望了一眼天色。承明殿是未央宮僅次于前殿的第二大殿,東至金馬門,北至溫室殿,南至宣室殿,西至麒麟殿,占地面積比未央第三大殿椒房殿要大上許多。黑燈瞎火的,難得曹世子微醉,依然輕車熟路,直直找到我這裏來。
曹襄将酒壇子往桌上一擱,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
“去病,陪我喝一會兒吧,這偌大的東西宮裏,也只有你能跟我說說話了。”他眯起眼睛,雙頰微醺的緋紅掩飾不住眼角的憂郁。
“世子,這麽晚光臨,出了什麽事兒嗎?”我隐隐有了不好的預感,自從開春時曹襄随平陽長公主離開京城以後,我好幾個月沒見着他,沒想到甫一回宮他便尋到我這裏串門。
曹襄就着壇子灌下一大口,兀的蹦出個酒嗝,嗚咽道:“我爹……死了。”
我頓了一下,劈手奪開他手裏的酒壇。
“君侯,你還沒出孝期,快別喝了!”我端起桌上的醒酒藥往他嘴裏灌,“這是承明殿,不是公主府,被人看到要壞事。”
“君侯?呵。”曹襄一把推開我,全然不理會潑得到處都是的湯藥。他發出一陣頹廢的笑,嘆道,“要侯位有什麽用?我娘不要我了。”
“你醉了吧,長公主殿下對你那麽好,怎麽會不要你?趕緊醒醒,打道回府罷。”我搖晃他。
“公主府沒人!”曹襄的聲音裏帶着哭腔,“夏侯頗把她接走了!她不要我了!”
望着在我面前頭一回恸哭出聲的曹襄,我長籲一口氣,汝陰侯敢光明正大地來公主府接人,想必已經出了孝期。
即使他們劉家人酒量都不錯,也經不住整壇酒下肚。醉得不省人事的曹襄并不比韓說更容易拖上榻,好在這兩年裏我總算多長了些個頭,多練了些氣力。
內侍送來新亵衣,将滿是酒味和藥味的外衣收去洗滌熏香。我把醉鬼推到靠外的一側,中間擺個枕頭,自己爬到裏面。這方面我很有經驗,因為小舅經常醉酒,萬一曹襄夜裏吐起來,我可以踹他下去吐地板上。
夏日的晴夜依舊悶熱,然而今日實在是一路颠簸累了,我再也顧不得其他人,昏昏沉沉,倒頭就睡。
夢中我還在甘泉宮,支着簸箕幫表妹們抓了一筐毛絨絨的野兔子。衛長開心地打開竹籠門,那些野兔子全都跑出來跳到我身上,蹭了我一臉口水。
“好熱,別舔。”我推開那些長毛寵物。
身上的觸感漸漸真實得過分,我不由微微醒轉過來。
枕頭不知什麽時候被抽走,扔至榻下。黑暗中,一個火熱的軀體從背後緊貼着我,手腳并用地将我困在榻與牆之間,健壯的手臂将我緊緊包圍,帶着酒氣的唇齒毫無章法地啃噬着我的後脖頸和耳朵根。
“君侯,別咬了。”我推拒着試圖躲開,卻被醉酒而完全由本能驅動的平陽侯憑着個頭和蠻力,霸道地拉回熾熱的懷抱中。
隐隐覺得一處堅硬的熱度抵在我後腰間不停挺動摩擦,不過,很快我的注意力便被其他地方吸引住。亵衣前襟被掀撩至大敞,溫熱的手掌在我胸口和腹部不斷撩動撫摩,帶起一連串奇異的觸感,仿佛飛鳥點水時劃出的陣陣漣漪。
“嗯……好舒服……”迷朦中,我放棄了掙紮,閉着眼睛貪婪地享受着手指不斷的逡巡揉捏,緩解着路途奔波帶來的乏力;有力的掌心落至腹部不斷徘徊,引起下身不由自主的痙攣。
不多時,曹襄突然蜷起雙腿,雙臂緊緊箍住我的肋骨,口中發出一聲低吼。
“喂……”我呢喃着抱怨了一句,朝他身上拱了拱,本能地期待更多的溫柔撫慰。然而身後人已經再度醉如一灘爛泥,後腰那處被灼熱牢牢抵住的地方,隔着亵衣慢慢滲出一點溫濕濡潮。
實在是過于困乏,一切歸于平靜,一直處于混沌狀态的我幾乎立刻跌回了夢鄉。
“啊——”耳邊驟然爆發一聲尖叫,圈住我整夜的大火爐終于撒手離開,随即傳來平陽侯跌翻在地的聲音。
“我我我為什麽在這裏?”卧房的門被匆匆打開,清晨的霞光透進來,曹襄拔腳,落荒而逃。
“呀——”又是一聲驚呼。
“怎麽了?”終于被吵醒的我揉着眼睛,伸了伸被壓到抽筋的胳膊腿肚,望向倒退回來“砰”地合上門的平陽侯。
“皇皇皇舅……”曹小侯爺驚慌失措地指着門外,好半天才捋順了舌頭,“陛下在外面。”
一連串的大呼小叫顯然驚動了某人大駕——當曹襄穿着昨晚那套亵衣,光腿赤腳地跑出我房間時,天子正好從另一頭二舅的廂房中鑽出來。
我将宮裏師傅捏的水晶蒸餃整只塞到嘴裏嚼着,鎮定自若地望着飯桌上其他三人大眼瞪小眼,或者說,眉來眼去。
天子的目光一直在我和曹襄身上來回逡巡,見二舅面色陰愠,他才決定放棄他那八卦好奇心,開口打斷飯桌上尴尬的氣氛。
“襄兒,襲侯的手續辦得怎樣了?”
“回陛下,地契和賬簿已交于中央署公證備份,過兩天應該就能拿到印信。”曹襄停了筷箸回答。
天子點點頭:“同封國的鄉戶長們見過面了?”
“前來奔喪的都已見過。”
天子嘆了口氣問:“平陽皇姊還好吧?”
曹襄垂下頭,小聲回了一句:“公主很好,陛下不用擔心。”
“襄兒,”見曹小侯爺一臉沮喪,天子建議道,“朕和仲卿待會到軍營走一遭,你若是也想去,就和去病同行罷。”
***
不多時,薄雲遮日,淅淅瀝瀝下起小雨。到達天梁宮時,大舅衛長君和大姨夫公孫賀等一幹人等已候在此。
天梁宮平日不許閑雜人等出入,我也是跟着天子頭一回進來。回頭望一眼亦步亦趨跟在我身後的曹襄,四目相對,曹小侯爺輕咳一聲,尴尬地迅速移開目光。
正廳當中懸挂一副巨型輿地圖,有兩個二舅那麽高,黃河流經的地域細細密密地标識出大漢的山川河流,郡縣要塞。很容易我便沿着黃河九曲找着了平陽、太原和馬邑三縣。太原以西便是河朔草原,九原、雲中、雁門、代郡、上谷、漁陽、右北平等先秦各郡自東向西一字排開。呂梁山南麓的甘泉行宮,北麓秦長城各塞均有标示,更有秦将蒙恬所築點将臺位列其中。
越往上走,輿地圖留有越多空白,高處一些地方直接用大片的陰影簡單地标出“大漠”的字樣。然而,這依舊是我見過的覆蓋面最全的北境地圖。
正廳內另置有一前一後兩只沙盤,零星分布着紅藍士馬石像,做推演陣法之用。
“這不是韓嫣留給去病的星盤嗎?”天子從侍衛手中接過星盤,上下翻看。
“陛下,”公孫敖拱手啓奏,“根據趙校尉提供的信息,這只星盤應當屬于當年逃亡匈奴的韓王韓信。”
“哦?韓王?”天子似是很有興趣,“愛卿繼續。”
“根據弓高侯歸漢的時間推算,此盤對應的是冒頓單于時的匈奴國地域,經過老上單于和軍臣單于兩代更疊,星象信息已有三十多年的滞後,匈奴人喜遷徙,逐水草而居,按理說應該大不相同。然而臣與太史令核對之後,發現同咱們斥候探知的信息只是略有出入。”
“孝文皇帝時右賢王曾南下,當時灌嬰丞相将其逐至塞外,之後右賢王勢弱,被白羊王樓煩王趕回陰山以北,自後右賢王兵力西進,改襲大月氏。” 公孫敖執杆,在河朔草原以北标着“陰山”的地域劃了一個圈,“按照星盤所示,陰山南部是白羊、樓煩兩王駐地,這裏是通向右賢王部的樞紐,這些都同斥候反饋的信息基本相符。”
“那有出入的地方呢?”天子饒有興致地問。
“是單于本部的位置。”公孫敖離了地圖,轉身在沙盤上拖動一只石馬,“據趙校尉說,和冒頓單于不同,軍臣單于更加好戰喜功,會按照季節的變化,水草的長勢遷徙大營,對于不服從的部落也會親自上陣前往鎮壓。”
宦者邁着小碎步一路跑來,匆匆道:“陛下,太史令司馬談,衛尉李廣觐見。”
“哦,李廣将軍也來了?”天子訝異道。
說話間,一位身着禁衛軍軍甲,精神矍铄的老者已經大跨步邁進天梁宮正殿,身後跟着一位畢恭畢敬的儒服先生。
“陛下,太史令大人剛出未央宮就在上林苑裏轉迷了方向,可巧碰見臣,臣就自作主張,把人給帶來啦。”叩拜之後,李将軍解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