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深夜,本來這一天晚上紀雲薇本不應該來,但她還是來了。
站在一個特殊隐蔽的角落,看着城牆下成千上萬拼命厮殺的将士們,聽着那震耳欲聾的叫喊聲。
紀雲薇深深的嘆了口氣道:“安兒,你知道嗎?來到這裏以後我曾經下令殺了很多人,本來我以為,在這個殘酷的,人吃人的封建時代,自己早已心硬如鐵,可是真的看到這戰争的場景,才知道原來自己修為尚淺,這心呀,還是肉做的,并非硬鐵一塊。”
陸安擡頭,是紀雲薇異常沉默的臉,他沒說話,因為他知道,她只是太累了,想要這片刻的訴說罷了。
看看眼前這種場合,實在不宜孩童前來,但陸安還是來了,并且還是主動懇請的結果。
紀雲薇一開始很驚訝,再三同他确認要去的地方有多危險多殘酷多血腥,但他卻依然要去,一臉剛毅,絲毫不曾改變主意。紀雲薇深深嘆了一口氣,尊重了他的選擇。
陸安不過是憑着半分直覺半分好奇和九分對戰場的向往而來,站在這隐暗之處,看向厮殺的人群,他依然是漠視的。
如果說新時代的紀雲薇之前看見的死亡都是天災,即使是作為戰地記者看見的也多是高端武器之間的對決,真正的人與人面對面的搏殺她見得太少。而陸安,面臨了母親去世後自己艱難生存,每天都在面對死亡,有時甚至是為了奪得一個饅頭,一個銅錢,就有人被打死。
人命如草芥,活下來多有不易。他的心比起紀雲薇不知要硬多少倍。
這一刻,他擡頭,看着紀雲薇影藏在平靜表面下的悲傷和無能為力,他靜默了一瞬。
他不願這個新認的母親傷心,這個世界上唯一對他好,在他不知要去向何方,今後該如何生存時突然拉他一把的人;這個關心他,帶他來到這裏,講些他聽不懂卻依然願意講給他聽的人。
默默的牽起紀雲薇的手,和她一起,靜靜看着下面的戰場。
突然!
遠方似有滿天的煙霧,馬蹄聲響起。
厮殺聲中的将士不經意間擡頭一看,大驚失色,那竟然是有大批大批的軍隊沖過來!
那些軍隊人數衆多,來自四面八方,馬蹄聲強健有力,軍隊浩浩蕩蕩鋪天蓋地的場面竟然對此時戰場上的殘兵敗将有圍攻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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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人都驚了,因為他們發現這些人既不是自己的人,更不是敵方的人,且來者不善,個個呈兇狠之色,竟有要将他們一網打盡之意!
正在厮殺中的雙方将領,此時身上已是鮮血浸染,疲憊不堪。看到這一幕兩人對視一眼,突然齊聲大笑。
這一刻,他們明白,早就注定好的宿命已經到了。
再轉身,兩人氣勢狂妄,煞氣沖天。
“我大昱的弟兄們,不管來人是誰,都給老子炸死他們,她奶奶的,想半路截胡爺爺們的戰果,門都沒有!”
“我蘭家軍的弟兄們,都給我盯着這幫來者不善的孫子,把真正的家夥亮出來!讓這些窩囊廢們都知道知道爺爺們的厲害!”
兩人大吼,點燃了在場所有人眼裏的瘋狂戰意。
他們心中明了,即使雙方的人馬加起來仍然不敵來者,人數差距實在太大。此刻,他們自知必死無疑,但是在場的卻沒有一個孬種,個個豪情萬丈,釋放那最後的瘋狂。
“他奶奶的,給老子殺!”
“殺!殺!殺!!!”
“殺!殺!殺!!!”
“殺!!!——”
所有将士發出震天的嘶吼!
這一刻,無論是蘭軍還是大昱的将士,皆仿佛忘記了剛剛互相的厮殺,都化身為瘋狂憤怒的野獸,不顧一切,沖向了向他們包圍而來的陌生軍隊!
一場比剛剛更加激烈瘋狂,更加血腥數倍的戰鬥再次打響。
紀雲薇猛然擡頭閉目,她能想象接下來的一幕會如何,這所有的一切都太過殘忍,将士們的英勇,将士們的血淚,将士們的吶喊都映在了她的心上。不論她如何閉目都無法将剛才慘烈的畫面從腦中删去。突然之間,她發現自己的心态好似變了,變得對這個朝代有了感情,不似一開始穿越而來的無所謂,而是有了一種歸屬感。
她自心中嘲笑,莫非是老了?竟也變得傷春悲秋起來。可不論如何傷感,該走的路還得走,今天的犧牲才能換來明天更多人美好的生活,否則面臨的就是更多人的犧牲!
閉了許久的眼,再睜開,眼下形式已經大變。
蘭軍和大昱的将士就算再勇猛非常,也抵不過異姓王們比他們多上數倍的人馬。
更抵不過那人海戰術。
所以才一時半刻,兩軍就已經死傷大半。
剩下的也僅僅只是時間問題。
看着兄弟們一個個倒下,蘭軍和大昱的兩個将領沒有直接沖進對方陣營中大開殺戒,而是很有默契的和剩餘的士兵守在了大昱僅剩下了幾臺“霹靂炮”的附近,圍成了一個圓圈保護着投放兵。
這可能是讓他們覺得唯一能夠以最快的速度來收割敵人性命的方式。
站在炮臺前,他們所有人都在暢快的笑,肆意的笑,似乎完全不在乎敵人撲上來,在他們身上一刀又補一刀的砍殺。
紀雲薇攥緊了陸安的手,似乎在尋找安慰和支撐,這一刻她沒有逃避,未曾閉眼,一直靜靜看着将士們一個又一個的倒下,直到最後一個投放兵,拼死發出最後一枚“霹靂炮”後被數刀砍死。
她心中炙熱,眼中微涼。戰士們的鮮血染紅了大地,視死如歸的氣節觸動着她的神經,如果說之前她想要保住大昱朝,主宰大昱朝不過是想活命,那麽如今她想的是如何才能止戈為武,至少在她的統治之下最大程度的減少戰争。
這一場戰争呀,又讓多少孩子失去了父親,多少父母失去了兒子,多少女子失去了情郎。
大雁驚飛,兩軍已經無一生還,異姓王的軍隊開始打掃戰場,有人騎着馬兒大笑着從隊伍中走出。
那是三個中年男人,夜晚太黑,紀雲薇距離太遠,看不清他們的面容。
他們三人從三個不同的陣營走出,最後才聚在一起踩着滿地的屍骸談笑風生。
夜晚的冷風吹來,紀雲薇裹了裹身上披着的氅衣。
城門突然打開。
黑夜中出現一男子,身穿白衣,騎着白馬,伴着微弱的月光,走向那三個中年男人。
這個男子就這樣孤身走了過去,毫不畏懼對方的所有将士都戒備冰冷的看着他,三個中年男人也都停下了交談,轉頭看過來,此時突然起了霧,遮擋了原本就不明亮的月光,他們認不清來人。但或許因為他只身一人,異姓王并沒有下令殺了她。
男子走近那三人,停下。
離得太遠,紀雲薇看不清,但她知道,蘭子離和那三個異姓王彙合了。
沒必要看下去了。
紀雲薇拉着陸安轉身離開。
一路沉默良久後,陸安突然問:“母親,這一切都是你和他安排好的嗎?”
紀雲薇輕輕笑:“是啊,現在你可覺得母親殘忍無情?”
陸安搖了搖頭:“不,我覺得母親非常厲害,安兒敬佩母親,也想早一點成為母親這樣的人。”
紀雲薇還是淡笑,情緒不及眼底,把這句話當做了小孩子的讨好之語。
卻不知,陸安說的是多麽的認真。
他是真的想要成為一個如紀雲薇的人,不,應該是比她還要厲害的人。心中無其他欲想,只因這樣,他就可以将母親身上的責任重擔都轉移到自己身上來,讓自己可以為她遮風擋雨!
有一種人對陌生對立的生命有多漠然,就對在乎的生命有多重視。
陸安就是這樣的人,愛憎分明,嫉惡如仇。
他側目,看着紀雲薇牽着自己的小手,垂眼,他之所以會這麽想,只因為他突然發現,今天的武安公主并非如同傳聞一樣,好似男子,以一人之力擔起這整個大昱皇朝。世人只知她性格暴虐,獨斷專行,老謀深算,且容不得任何人違逆,可是又有誰知道她只是一個女子,心中也有着柔情。
陸安知道紀雲薇比自己大不了幾歲,這個朝代,貴族家十幾歲的女孩子都是待字閨中,嬌弱不堪,哪裏有這等膽識。他是自心底裏心疼這個母親。
“安安,看着些路呀,是不是困了?小心摔倒。”
擡眼看,是紀雲薇又一如既往溫柔的笑容。
他應聲:“是,母親。”
月光下小小的少年郎啊,你心中一顆名為野心的種子,又是為了什麽突然破土發了芽呢。
一夜無眠,一向嗜睡的紀雲薇後半夜才睡着,所以她直接睡到了次日正午也是情理之中的。
本來蘭子離安排來伺候紀雲薇的婢女見紀雲薇這樣極為擔心,還很害怕是不是生了什麽病,打算請郎中了。
但她還沒有付諸行動就被陸安阻止了。
被他攔住的婢女,愣了一會,想了想,到底還是決定聽這個小主子的命令,應聲是。
婢女心中是有疑惑的,這陸安怎麽也過了十歲,母子同住到底有些不合規矩,理應重新安排一處院子分開住才對。
但她給家主建議後,蘭子離卻說不用。他并不清楚陸安的真正身份,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什麽關系,但既然紀雲薇選擇帶一個孩子來與他會面,肯定是有所目的。
即使提議,她們母子也不會答應,還不如幹脆裝作什麽也不明白。
這件事情婢女們心裏到底有些嘀咕,但紀雲薇卻不在乎他們的想法。
在蘭府這段時間,陸安的存在感一直都很低,從來都是安安靜靜乖孩子的模樣。
但是經過昨天的事情之後,也不知道是不是陸安已經徹底認可紀雲薇這個“母親”了,整個人突然就變了,不再是一副萬事不管,置身事外的沉默安靜态度,轉而好像突然有了生氣,開始主動出手幹涉處理身邊事物了。
就好像阻止婢女這件事情,如果換成以前的他,是絕對不會出聲的。
陸安又吩咐廚房備着一些開胃的菜式放那溫着,等紀雲薇醒了再給她端上來。
婢女走後,陸安沉眼想了一會,才又拿起書靜靜的看着。
不再淡然處世。這樣,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