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渡口
第三十九章渡口
天與地就要連成一色,只差江面最後一道紅光,溺水者一班死死抓住白晝,始終不能甘心離境。
馬車就停在山路拐角,隔着一座大石的遮擋,如同隐匿在畫面之外,與危險、生機遙遙相望。但奇妙的是,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等一道光的垂死,等一個契機的降臨。
“嗝——”雲意連自己都吓住,祈禱無人發覺,立刻捂住嘴,慌慌張張四下環顧。
賀蘭钰的眼光掃過來,明明憋着笑,卻還要佯裝正經,皺着眉嫌棄她,“你這是做什麽?外頭跑兩天,就真成野丫頭了?”
雲意臊紅了臉,別扭道:“我……我就是餓的,餓了就打嗝兒,從前也沒這麽餓過…………”
“六斤——”
“好啦,別說啦,我忍着還不行麽?”
“哼!”他鼻子裏哼哼一聲,轉過脖子留給她一個黑漆漆後腦勺,依舊全神貫注看着窗外。
四周圍一點聲響也沒有,男人們又都如此警戒,連帶雲意也豎起寒毛,刀懸心頭。按說她一貫來對自己這點小聰明十分滿意,圖在西陵的消息透給了肅王,但凡是正常人,都放不下心叫屬下去辦,是必要親自拿到手才能甘心。
但陸晉……
他本身就是變數,她沒把握。
突然間眼前一張放大的臉,深黑的夜裏泛白光,吓得雲意止不住往後躲。看清才知道,原來是賀蘭钰回頭,頂着一張世間無雙的臉,皺着眉問她,“六斤,你吃素包嗎?”
“啊?”
“匣子裏還有一屜素包,你先吃兩個墊墊肚。”
雲意感動得就要落淚,何為屋漏偏逢連夜雨,不不不,是久旱逢甘霖,他鄉遇知音,繼而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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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你對我真”好這句話還沒跳出喉嚨,就聽見他涼涼道:“省得還沒渡江呢,就餓死在車裏。”
“…………”
她不能跟自己的胃鬥氣,壓下這股委屈,老老實實翻出來一盒涼透了的素包子,油紙上還有四海風華的印,定然是專程買來哄她的。
但表哥真好這四個字,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她嘴裏還叼着白乎乎的包子,肚子填到一半不算飽。
遠處忽而傳來一聲又輕又短的鳥鳴,繼而是一聲長,再是一聲短。
賀蘭钰伸出手來抓住她手臂,“走吧——”連拖帶拉的把人帶下馬車,不經意撇過眼,瞧見她還在吃,又一臉的不耐,“好了好了,這破玩意兒吃它做什麽,船上什麽都有。”
不吃?不吃他才要鬧脾氣不理人吧。
在他面前,真是怎麽做都讨不來好。
雲意由他領着,往渡口方向走。黑衣死士成兩列,分布左右。
夜幕沉沉,有兩座高山撐起,不至于死死壓在頭頂。今夜無星又無月,不能點燈,只能憑直覺在黑暗中穿行。
她聽見他沉重的呼吸,連腳步聲都黯然讓位,他的呼吸自平緩到急促,最後驟然停滞,雲意不明所以,轉過手腕反握住他汗蹭蹭的手心。
也就是在一瞬,拉住她的手猛然使力,他低喝一聲,“跑!”便拖住她拼了命地沖向渡口碼頭。
雲意根本來不及回頭,也沒時間反應,跟着向前跑,一切全憑本能。
馬蹄聲,俯沖聲,自道路兩處山坡向下逼近,這一刻連風都被弓弦拉緊。他如同伏擊的獵豹,耐心、謹慎、計劃周全。藏身隐匿,船上下來的探子便發現不了,到他們現身才亮出刀刃,圖的就是一擊即中。
兩條腿的人怎麽跑得過四蹄馬,更何況還帶着雲意,她就是再拼,也是個養在深閨的姑娘家,錦衣玉食了十幾年,出門就是轎,上坡有人擡,哪裏這樣跑過?沒多久便腳下打滑,眼下還能邁得開步子,全靠毅力支撐。
近了,近了,離甲板只剩一步之遙。上了船順流而下就到江北,從此與陸晉再無交集。
可是,包子掉了。
白嫩嫩的半個包子,落了地沾了灰,又被人踩在腳下,癟得不成樣子。
雲意去看包子,又仿佛在餘光中看見身後快馬趕上的高壯男子,黑色的影,又比夜幕深刻,他停了馬,拉滿了弓弦,箭簇上寒光一閃——
這一刻她想起他的臉,俊朗的、粗犷的、充滿野性的,也曾經有夜深人靜時安慰她別再掉淚的溫柔,或者是在小宅院裏圈養她的高傲與自大。
哪一個,都不像現在,他的弓與箭都指向她。
沒有分毫猶豫。
耳邊傳來利刃破空的呼嘯,快而準,她甚至沒來得及思考,只覺得一陣涼意透心,箭已然埋入血肉,紮進腿骨,她應聲倒地,兩只手茫然無措地摳着石頭滿布的地面,劃得手腕手背四處是血。
而箭尾處連着纖細而堅韌的繩索,他收緊繩索趕馬向後,她便只能在錐心刺骨的痛楚中不能自主地後退。
“雲意!”這是賀蘭钰的驚呼,難得他終于不帶着淺淺的嘲笑喊她“六斤”。
他沖上前,拉住她雙手。安慰道:“別怕,別怕,表哥救你。”
一個眼神,就有死士提刀上前,要将繩索砍斷。同時陸晉彎弓,第二箭對着賀蘭钰,這四周荒蕪一物,避無可避。
雲意別無選擇,唯有奮力向前,一把抱住賀蘭钰,擋在他身前。顫聲道:“賀蘭钰你聽着,他不會要我的命,我留下至多就是多養幾天,沒什麽大不了。你不同,你必須走,你絕不能落到西北軍手裏!”
“表哥說過要帶你走,就一定帶你走,讓開!且讓我會一會這蒙古鞑子!”他不答應,即便眼前齊顏衛五百人齊裝滿員,他身邊只有不到三十死士,也要推開她,去摸腰間佩劍,一心要與陸晉決生死。無奈她在絕望與疼痛中生出一股莫名的力量,牢牢橫在他身前,誓死不讓。“你知道我一向聰明,必定能想到辦法再回江北找你。我求你了,表哥,走吧…………你為我舍命,教我如何有顏面去見外祖!”
“你讓開!男人的事情用不着你來操心。”
雲意見勸他不住,轉而看周圍死士,與頭領說:“他要的只我一個,你若還不快走,不但你的性命保不住,你主子的命也要舍在這裏。孰輕孰重,自己掂量,你看清楚,前頭的人還能撐多久?還有什麽時間由得你苦思苦想!”
那人剛毅果決,一個手刀打暈了賀蘭钰,扛上肩膀就往船上去。
身後,陸晉見雲意孤身留在碼頭,亦放下弓,任他們上船逃竄。等到江面平靜,秋水瀾漪,才點亮火把,将這如詩如畫的風景收進眼底。
他輕夾馬腹,牽引着其格其一步步慢悠悠向她走來。
已是掌中物,又何須心急,自然是慢慢來。
馬蹄踏在散亂的石頭上,蹬蹬地響,在這樣沉默得令人窒息的夜裏,顯得突兀而詭異。馬蹄聲越來越近,敲在耳邊,似喪鐘催命。
最終她聽見馬兒響鼻,辮子被扯起來,是其格其又開始吃她頭發。
可惜這一回,再沒力氣罵它“畜生類主”。
天空積攢着厚厚的雲,今夜又有大雨。
她的血似乎流了一地,小腿上濕濕黏黏,身上也一陣陣發冷。她俯趴在地,狼狽不堪,他橫坐于馬上,垂目俯視。
久久,無人發聲。
其格其嚼完一只,覺得不甚好吃,又去啃另一只辮。
雨到底什麽時候來?
陸晉問:“真以為爺舍不得殺你?”
身體是虛幻的,血是冷的,她漸漸陷落于無底的夢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