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表哥
第三十八章表哥
那人朝她望過來,目光似山澗風,水面漪,清清朗朗遺世獨立。
世人說翩翩濁世佳公子,如今大多時候成了恭維人的俗爛話,見了他才知此話不假,字字非虛。十五禦前欽點探花郎,未繼官職代父出征,掃蕩江南江北各處順賊,二十出頭孤身北上,征戰遼東,本朝談起出将入相,總少不得他賀蘭钰。
雲意愣了一愣,人留半邊挂在車簾處,語聲吶吶,“表哥…………”
“哼!”又冷又傲,像雪山上萬年不化的冰。
雲意忍不住撇撇嘴,看他那副老子天下無敵你這個鄉巴佬你快滾開的表情,知道在心裏已經被賀蘭钰嫌棄了八百回,簡直無處容身。
“傻站着幹什麽?進來!”一面厭煩,一面伸手來撈她,抓住她帶血的手,一個皺眉把人抓到身邊。攤開來看自己沾了滿手的血,又忍不住嫌棄,“你一個姑娘家,怎得這般不講究。帕子呢?給我!”
馬車走起來,穿過漆黑寂靜的街道,遙遙奔向遠方。
雲意摸了摸袖口與襟邊,無奈道:“走得急了,沒帶上。”
“六斤!這麽多年過去,你怎麽半點長進都沒有。出了門,可別說我是你表哥。”索性就将沾上的血跡都擦在她石青色的雲紋半臂上,自己這只手擦幹淨了,再握住她的往她自己身上擦,“這都一身什麽破玩意兒,你腳底下一口楠木箱子,裏頭給你備了好些東西,下了車立馬給我換了,這又慫又土的,我見了心煩。”
甫一見面便從頭到腳被賀蘭钰嫌棄一通,她心中那一點點湧起的淚意,一瞬間都憋回肚裏。現下只想翻個白眼,再拿筆架子敲他腦袋,敲到他跪地求饒為止。
風聲帶來蟲鳴,夏夜拐角都是熱鬧。明明是逃亡夜奔,但賀蘭钰渾不在意,對手家中虜人,與出門遛彎沒差別。一雙上挑的桃花眼依然牢牢盯着雲意,仿佛要将她放進水池子裏刷上三五天才甘心。
“六斤——”
“做什麽?早說了不許叫我六斤!”
她打小兒就胖,落地過稱,剛好六斤,是個肚圓頭圓的小胖子。六個月時頭一回見賀蘭钰,他正是讨人嫌的年紀,見了她第一眼就開始沒完沒了地說風涼話,“哎呀,妹妹怎麽這麽胖?”
“妹妹的手腳好想肉包。”
Advertisement
“妹妹多重呀?生下來六斤?好嘛好嘛,表哥以後就叫你六斤了。”
這往後,無論長輩們如何教訓,他就是不願意改口,兩個人都大了,在宮裏見面,隔着老遠也是一聲“六斤!”鬧得她簡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賀蘭钰依然故我,伸手去捏她腮邊肉,可惜只剩下皮包骨,從前肉嘟嘟的小胖子一去不複返。他那張颠倒衆生的臉上堆起惡劣至極的笑,捏着她的面皮晃悠,“六斤啊六斤,你肥肉呢?才多久沒見,這就都跑沒了?”
雲意起先只是覺得疼,與他推推搡搡卻根本躲不過,後來不知怎的,這些日子裏受過的委屈突然間手牽手襲上心頭,一時間鼻尖酸澀,眼眶通紅,一把抓住賀蘭钰手腕,就這麽稀裏糊塗地大哭起來。
事到如今,已無所顧忌。反正無論她做什麽,總歸是要被賀蘭钰嫌棄的,索性就放開了哭,哭得眼淚鼻涕一把一把的落,本就瘦弱的身體經不起這麽大起伏的震動,抽抽噎噎就快要厥過去。
賀蘭钰少不得要坐到她身邊來,慢慢拍着她後背替她順氣,心中晦澀,面上卻不顯,依舊是天底下唯我第一的讨厭模樣,“好了好了,本來就是我們賀蘭家長得最難看的,再哭,連你那個大胖子哥哥都比不上。”
“表哥…………”
“行了行了,侬則港度(松江話:你個傻瓜)表哥給你發糖啊…………”他祖籍松江,家裏兩個奶嬷嬷都是松江人,小時候學了一口的吳侬軟語,因着這個沒少受她奚落。
“表哥!”她就這麽順着他的手,整個人都撲進他懷裏,頭枕在他肩上,嗚嗚地哭,“表哥……他們都欺負我…………嗚嗚嗚…………我好害怕…………表哥,我想回家…………”
賀蘭钰默默收緊了手臂,任她在懷裏哭鬧任性,“京城有什麽意思,表哥帶你回安慶,那兒遍地都是好吃的,吃三天就把一身肥肉吃回來。”再抱着她掂一掂,滿懷遺憾地感嘆道,“可憐可憐,我們家六斤去年還過百了,今日一見恐怕八十都夠嗆。”
雲意箍住賀蘭钰後頸,這一時根本記不得男女大防,只曉得哭,“這裏的東西都不好吃,老是什麽馍馍馕餅的,讨厭死了!”
“是嗎?你這可委屈大了,回頭表哥帶你去吃好吃的。”
雲意癟癟嘴說:“我想吃粽子。”
賀蘭钰道:“端午都過了多久了,還沒吃上呢?”
雲意抱怨道:“甜的不好吃。”
賀蘭钰與她志同道合,“可不是,粽子自然要蘸醬油吃鹹的。北方這群土鼈懂什麽?囫囵一口大鍋亂炖也能叫名菜。”
不知是不是又觸到傷心處,這一時念起粽子來,又能哭一場,“嗚嗚……我想吃肉粽,鹹肉粽……大肉粽…………”
“給你買,給你買一屋子鹹肉粽。快別哭了,再哭又得瘦三斤。”
“表哥喜歡胖子啊?”
“表哥喜歡肥豬!”賀蘭钰扯着她的衣角擦她的臉,皺着眉頭,還是一臉嫌棄。“為着個肉粽哭成這樣,至于麽你?沒出息。”
“至于至于至于!”
“快別說了,趕緊的,把臉擦幹淨,擦完了離我遠點兒,髒死了。”
雲意堵着氣,坐到他對角處。
馬車搖搖晃晃定遠門關卡,車夫與守城士兵低語一陣,也無人來查。賀蘭钰一行人便在夜色中順順當當出了烏蘭城。
雲意忍不住問:“守門的人怎麽連看都不看一眼的。”
賀蘭钰手握折扇,一派從容,“自然是都已經打點好。”
稍頓,又道:“陸晉豈非平庸之輩,為了救你出來,我可在烏蘭城住了小半個月。那宅邸周圍品字形三戶人,都是用來看住你的。先解決了他們,再來尋你,不然你以為,事情真就如此簡單?”
他給過來一個眼色,雲意就知他要的是什麽。于是乎堆起笑拍起掌,“表哥好厲害!”
“那是當然。”賀蘭钰轉過頭,對她的恭維不屑一顧。
馬車一路疾行,次日天沒亮已經過太原。
雲意想起肅王,到底是有心結未解,不由得長嘆,再看賀蘭钰,眯着眼好似一尊玉像,高潔無瑕,可見紅塵萬丈一張皮囊可騙過多少人。
“五哥可好?”
賀蘭钰依舊閉着眼,答道:“吃的好睡的好,端午還吃得上肉粽,比你不知強多少倍。”
“那就好……”雲意點點頭,懸着的心總算放下,“員外府的銀子都運到了嗎?”
賀蘭钰終于肯斜她一眼,認為她明知故問,“我親自督辦的事情,能出纰漏?”
“噢,反正表哥最厲害。”
賀蘭钰側過臉去背對她,忍過這一段莫名其妙的得意,才轉過身來一臉嚴肅地說:“六斤,這世上最不該做的事就是懷疑表哥的能力。”
“不許叫我六斤!”
“六斤六斤六斤。”
“不許叫不許叫不許叫!”
“六斤六斤六斤。”
趕馬的車夫身心俱疲,萬萬沒有想到,文武兼濟少年英雄的小少爺,居然能幼稚得與他家中三歲稚兒一個樣。
此事不宜外洩,否則隊伍要散,人心不齊。
夜裏湊合着在路邊吃上一頓,雲意在賀蘭钰的逼迫下躲在馬車裏換上一身銀紋蟬紗絲衣,翠藍襦裙,頭發散了身邊沒個能幫忙的人,便只能潦草編成三股辮,各自垂在左右肩,看着要猜是隔壁家的小妹妹,可愛得緊。
連賀蘭钰也忍不住扯她辮子玩,在崎岖颠簸的山路上苦中作樂,“西北軍與咱們的人在澤口對峙,不過陸晉被你騙去西陵,大軍陣前無将領,無甚大用。船已經在等,一旦過了永度河口,任他有通天本領,也奈何不得。”
雲意輕嘆,總是甩不開忐忑心緒,“但願如此吧,一切都憑天意。”
賀蘭钰嗤笑,不屑道:“你怕什麽?天意自然在你我這一頭。”
“表哥倒是成竹在胸。”
“那是自然,你表哥這輩子未有辦不成的事,何況是帶着你,必然要盡百倍努力,與老天争命。”他話語輕松,聽起來句句都是玩笑。
“多謝表哥,勞表哥親自走這麽一趟,我心裏着實過意不去。”
“感動吧?”賀蘭钰頂着一張俊過潘安宋玉的臉,厚着臉皮問她。
雲意點頭,乖得讓人忍不住想在她腦袋上揉一把。
賀蘭钰卻換上一張嫌棄臉,“感動也別哭,千萬別哭,你一哭河水都要翻騰起來。”
雲意悶聲道:“要哭也不哭給你看。”
“喲,方才是誰哭得哇啦啦亂叫,鼻涕都留到我身上,毀了我一件好衣裳。”
“賠給你就是了。”
“你拿什麽賠?拿你自己賠?”他半眯着眼,守住她一舉一動,“看在姨母的份兒上,我也只好勉強接受。”
雲意瞥他一眼,恨恨道:“才不賠給你。”
賀蘭钰當即坐直了身子,豎着眉頭,分不清真怒還是假裝,“不賠?你還想不想吃粽子了?你以為我想要啊?瘦得竹竿兒似的,頓頓豬蹄怕是也難補得回來。你現在不該叫六斤,我算算,大致只能改個名兒叫三斤二兩了。”
兩人一路鬥嘴,趕上三天三夜,終于抵達永度河口。
尚離得遠,賀蘭钰挑開車簾,指尖向外,“瞧,那就是咱們的船。”
或是由于兩軍對峙,以往繁華喧嚣的渡口如今人煙寥寥,江面上只飄着小船二三只,其中一艘極不起眼的就是賀蘭钰所指之處。
但雲意的視線更多的落在他手背,精致得無法形容的一雙手,恐怕任誰也不敢說屬于操刀上馬,迎陣在前的賀蘭钰。
她不由得,将雙手往身後藏。
賀蘭钰沉穩的聲線仿佛從遠方來,最後在她耳邊靜默。
他說:“你看,上了船咱們再不回頭。”
天高地遠,風清雲朗,這歲月無法回頭,似乎也不必回頭。
但未來如何仍未能握在手中,無法掌控的,終究被稱作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