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出征
第三十三章出征
天未亮就需啓程,寅正,整個宅邸被燈火托舉成一顆明珠。
陸晉肩上甲胄沉重,有寒光冽冽,比窗外被燭光照亮的夜更多一分深沉肅殺。他發髻高懸,長刀在側,越發顯得英挺過人。
雲意鮮少在這個時辰起身,但今次清醒異常。陸晉即将出行征戰沙場,而她還有最後一場仗,最要緊也最可怕。她面對陸晉,不知為何,始終無法做到從容自如。
也許是源于心不靜,萬物都似夏夜躁動。
月亮在門前露出半片影,此夜靜谧無聲,卻又危機四伏。他就在她身前半步距離,高壯颀長的身軀擋住她所有視線,她幻化成大樹旁細弱嬌柔的藤蔓,仿佛唯有依着他才有生存之望。
他捧起她的臉,雙手握住她脖頸兩側,大拇指來回撫弄着她嫣紅柔軟的唇。他的視線低垂,她的面龐向上,一個掠奪,一個奉獻,姿态與心态全然清晰明了。
他看着她的眼,仿佛要透過漆黑水亮的瞳仁,一并看進她心裏去。言語也是熱的,是占有的狂熱,“此一役殺北王于秋梁,下一回入京城剿殺李得勝,你說過的話要記牢,爺耐性不好,等不起。”
“我騙誰也不敢偏二爺呀,即便是謊話,二爺也能将它做實,不是麽?”她由衷佩服自己,在這樣逼問審視的目光下,還能換出一張毫無破綻的臉,與他談笑之中将謎底揭穿。
他是幾時開始在她面前自稱“爺”的?
大約是自太原起,一切盡在掌控之中,情态變化,心也跟着起了波瀾。
他終于滿意,在她唇上小啄一口,算是額外獎賞。他眼中漸生迷蒙,透出一股對眼前少女的迷戀,興許暫且可稱之為迷戀。
禁不住婆媽起來,叮囑她,“乖乖等着,等爺回來,該有的體面總會有。”
她過了頭一關,而後便放松起來,笑一笑調侃道:“難不成二爺還要八擡大轎娶我過門?那我可一兩銀子陪嫁都沒有。”
“爺只要你——”
“程姑娘也不要啦?”她說這話時眨着眼睛帶着笑,小狐貍似的靈動又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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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捏一捏她腮邊肉,緊繃的情緒終于松懈,“這就醋上了?”
她便笑盈盈望住他,眼瞳裏藏着秋水藏着春光,美如詩畫,卻又一個字不說,等他體味。
他一時心癢難耐,但苦于出行在即,最終只能忍下,“乖乖的,多吃點,等着爺。”
雲意笑,“保證吃成個胖姑娘。”
他放開她,不再留戀于兒女情,走得又快又急。
雲意只送他到外院照壁下,聽憑他披星挂月,奔赴遠方。
她滞留在此,四方四正一座院,牆不算高,宅不算大,卻已經足夠鎖住一個俗事不知的顧雲意。
大約是站得久了,連紅杏也忍不住上前,問說:“夫人,夜裏風涼,當心身子。”
不想雲意一改往日和善,回過頭來目光凜冽,吓得紅杏以為她半夜撞邪。
“哪來的夫人?”
紅杏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片刻功夫,她又換了面孔,笑笑說:“你扶我回房去吧,這個時辰鬧起來,睡也不好睡的,還是将就着坐一會兒吧。”
紅杏讓吓怕了,只得低着頭,草草應是。
遠遠傳來更夫醇厚悠長的喊聲,叮囑家家戶戶仔細閉門,當心火燭。
哪裏是什麽戰亂紛争,分明是個富貴太平年。
雲意就着這身衣裳,獨自蜷縮在春榻上。支起窗來向外望,天邊已有微光,雲與月都成了別樣風光,剎那便是風吹雲散遠游四方。
她攤開掌心,莺時在手心寫下的字仍歷歷在目。
肅王——
她仔細觀察過莺時的眼睛,有緊張也有急迫,但莺時受過刑、死裏逃生,心中藏着隐秘,這便混在一團不好分辨。
那一日莺時在她耳邊,咬着又細又輕的音調說:“奴婢之所以能逃出生天,還是多虧了肅王。專看管奴婢們的,有一個叫吳先貴,是肅王的人。奴婢讓打個半死拖出來,也是因他一句話,若不然還要醫官來驗,那必然是出不來的。”
“肅王他…………”
莺時道:“奴婢聽吳先貴說,肅王那看管得并不十分嚴實,到底是一字王,總歸是要捧着的。”
雲意疑惑道:“你與我說這些,是何意?”
莺時道:“奴婢看殿下在此處,并不十分順心,奴婢便想着,若想出去,倒不如求助于肅王。王爺畢竟是王爺,手底下多少還有得用的人,或許能幫上一把。”
雲意随即笑着拍一拍莺時肩膀,“你有心了。”
不說好,也不否定,剩下無窮餘味全丢給對方琢磨。
最可貴的是時間充裕,她等得起。
三日後,她在書房等來曲鶴鳴。他穿一件月白袍子,繡墨竹松濤,花中君子。大約是這幾日淨過面,又修過容,見面時便顯得十分清俊,再賞玩折扇一把,更平添三分才子風流。
但她不愛看,依舊低着頭,寫她的千字文。
可有人就是讨嫌,非要湊過來看,看過之後啧啧稱嘆,“你這字,真跟徽宗的差不離,我記得千字文徽宗也曾有一帖,但不過如今下落不知。如能現世,必要震驚四方。”
雲意落筆不綴,淡淡道:“子通這句話,我暫且當誇贊收下。”
曲鶴鳴道:“我誇人損人都是真心實意,你也大可不必如此作态。”
“二爺出征,子通竟沒能一道上路?”
“二爺讓我留下來組織招募兵勇,順帶看着你,省得你又欺負李管家老實,眼珠子一轉就給人下了套。”他待她,恍然間生出無窮盡的熟悉感,越接觸,越是心有感念,仿佛這一生曾在某年某月某一段蒼茫歲月裏,與其深交,而今不過再次重逢,卻又相距甚遠。
雲意不怒反笑,略略偏了頭問他,“原來我這樣厲害?真是要與我自己說一句失敬失敬。”面如桃花聲如鈴,少女的嬌俏盡藏其中。
曲鶴鳴楞得像塊木頭,隔了半晌才回過神,刻意轉了話題,“你這字,世間少有,何況是女兒家練出來,若非親眼所見,我定是不能信的。”
“瞧不起女人?”
“豈敢豈敢,不過是驚嘆。”
他這一日尚算正常,沒能見縫插針的拿話刺人。雲意原不過閑着無聊與他多說幾句,聊着聊着不知怎的就扯到書畫造詣上,兩人都喜徽宗,一來一往,一言一語的不知不覺便聊到太陽落山。
曲鶴鳴意猶未盡,握緊了拳頭,興致盎然,還要與她再讨教幾句。讓她一句話打了岔,聽她感嘆,“我從前也寫過一帖,讓馮寶拿去找個了厲害人物,作假成了百年舊物,拿到父皇跟前,竟連內閣諸位都分不清真假。”
曲鶴鳴拍手,快意道:“你這功夫藏着掖着豈不浪費?倒不如現下也做一帖,讓西北的官老爺們開開眼。你這假的現世了,弄不好就能有真跡的消息。”
“這主意不錯,你可有相熟的師傅能做這事兒?”雲意也來了興致,大眼睛忽閃忽閃,看得曲鶴鳴心都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
他拍拍胸脯保證,“你放心,西北這塊地兒就沒我辦不成的事情。”
她眼底流露出情不自禁的贊賞,點點頭,藏着笑說:“沒想到二狗哥還有幾分本事。”
“什麽二狗子,你給我安這麽個名兒,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怎麽算賬啊?我可沒銀子。”她擱下筆來笑盈盈望向他,一對酒窩裏藏了蜜,光看一眼就能甜得心兒顫,曲鶴鳴頂不住,故作鎮定地向四處張望。
“總之……總之這事兒你放心,用不了多久城裏就能為這張字帖炸開鍋,到時候引來了真跡,給你看上一眼就是。”
雲意笑,“那就先謝過二狗哥啦。”
他走時匆忙,仿佛身後有惡狗窮追,逃脫不得。
留雲意坐在窗下,再提筆抄上一段《楞伽經》,這一回換成衛夫人的簪花小楷,高逸清婉,流暢瘦潔,與徽宗筆墨自不相同。
她放下筆,默念道:“我名為大慧,通達于大乘,今以百八義,仰谘尊中上。世間解之士,聞彼所說偈,觀察一切衆,告諸佛子言。”
心有無限恨,又有無限愁,只影向誰。
次日她問莺時,“我想見三哥,你可有辦法?”
莺時咬唇,想過片刻才說:“他們對奴婢,遠不如看殿下那樣嚴,奴婢或許能想想辦法,先找吳先貴通通氣,聯系上肅王再說。話說回來…………殿下近來可有什麽想吃的?一定要奴婢親自上街采買。”
雲意道:“我聽說四海風華的素齋做得好,我的口味你知道,你去挑上一桌菜來,讓他們送到府裏。”
莺時點點頭,“奴婢去求李總管。”
稍頓又問,“殿下可需捎帶書信?這麽口傳過去,恐怕不妥。”
雲意道:“無妨,你只問他一句,肅王可願見一見眉婉。”眉婉是肅王奶娘,早已經不在人世,這兩人之間的隐秘,世上知道的人不多,雲意且能算上一個。
“奴婢知道了,奴婢一定辦好。”
雲意握了她的手,她掌心溫熱帶汗,“自己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