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局勢
第三十二章局勢
至此,程了了此人仿佛乘風散去,來時也匆匆,去時也無需留,似煙塵亦如落花。
而雲意坐在院中,對着滿地的海棠花,呆呆靜立一轉眼就是一天。
興許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臨近夏至,天氣越發濕熱。
雲意要的東西,曲鶴鳴很快送來。恰好她桌上還有幾張舊帖未來得及收拾,讓他搶到手裏翻來覆去琢磨個透,到最後心服口服,“你這字寫得,真跟徽宗一個模子。怎麽練出來的?”
抽回他手裏一沓字帖,一一疊好了都收進檀木匣子裏,雲意适才轉過身來說道:“早年間父皇癡愛徽宗文墨,我為讨父皇喜歡,就這麽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的,練出這麽不倫不類的一筆字來。學得再像又如何?總歸不是真的。”
“要真能臨一帖,再尋個厲害匠人将紙張作古,你這字……啧啧,定能以假亂真。”他就這麽信口胡謅的一句話,雲意也不曾放在心上。因心中念着京城局勢,總忍不住要打聽。
“你們近日都忙些什麽?我看二爺好幾日都不曾現身,忙着要打仗不成?”
曲鶴鳴道:“月底出征,要去龔州會一會順賊兵馬。”
雲意神色一凜,“京裏如何了?南京要立新帝了嗎?”
“早着呢,各處都在鬧,要麽真刀真槍實幹,要麽就隔江罵娘。哪哪都不消停,你要想打聽事,晚些時候直接跟二爺說,我要說得多了,還得挨板子。”他站起身,襯着她愣神的檔口,再深深看她一眼,如同久旱逢甘霖,滿足至極,“得,事情辦妥,我得走了。萬一撞上二爺,又得挨罵。”
雲意笑着問:“二爺罵你做什麽?”
他一時無言以對,硬扯出一句,“罵我偷懶不幹活呗。哎……你是不知道,近幾日軍營裏忙得暈頭轉向,一開拔更是要命。算了算了,跟你啰嗦這些幹什麽,走了。”
匆匆忙忙的,像是有追兵在後。
将近月底陸晉才出現在宅內,他來時雲意正窩在自己的小卧房裏,慢慢細細喝着綠豆湯。他身上衣料早讓汗水濕透,大大咧咧坐到她身邊來,搶了她手裏的青花小碗便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下去,末了還說,“再叫廚房盛一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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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圓依言退下。
雲意靠着小桌,回頭看他面色潮紅,滿頭熱汗,便捏了團扇來輕輕給他扇風,沒想到扇子也被搶過去,真是強盜一樣的做派。
他一面扇風,一面繃着臉同她說話,“你倒是逍遙,大熱天的,這間屋有綠藤遮着,比別處清涼不少。”
鼻尖繞着他身上汗味兒,倒也不覺得熏人,雲意懶懶挪一挪腰,離他稍稍遠一些,“二爺這是從軍營裏來?累成這樣,要不然先洗洗,換身衣服,人舒坦了再用晚飯。”
恰在這時,湯圓端着碗呈上來,陸晉仰頭又是一陣牛飲。這一回記得誇她,“你這綠豆湯與別處不同,哪裏不同爺倒是說不上。”
雲意道:“這裏頭摻了青梅、金桔餅、佛手糖蘿蔔,又有糖水蓮子、糖桂花,早上我看院子裏的薔薇花開得好,便也采上兩朵一并熬煮,算是應了時節。夏至一過,暑濕便漲,這湯最解濕熱。我看二爺苦夏,營裏也可指人做上一鍋,倒不必如此麻煩,一勺綠豆一鍋水,煮開了就行。”
陸晉聽她說完這一段,心都讓熨平了,再也燥不起來。便來握了她的手,臉上也有了一絲笑,“這話說的,比人唱的還好聽。”他難得聽勸,真回了正房沐浴更衣。
雲意喚湯圓來,将簾子敞開,把屋裏的汗氣散一散。再吩咐廚房,準備幾樣陸晉愛吃的葷菜。傍晚餐桌上分出楚河漢界,陸晉這一方“花團錦簇”,雲意身邊卻是“寡欲清心”。
她早先喝過綠豆湯,眼下沒什麽胃口,好半天才進一塊素三絲,權當做陪。
陸晉先囫囵吃上一輪,略飽後才擦了嘴,配上一壺酒來細品。贊道:“這廚子大有長進,也不知是板子打得好,還是你調教有方。”
“自然是二爺的板子厲害,我也就單憑一張嘴,出出主意罷了。”再看自己的翡翠湯,好半天也不曾動過一口,她的心思早已經不在吃上,“二爺要出征?”
“不錯。”陸晉抿一口酒,緩緩說,“明日開拔,去往龔州,計劃駐軍畢照、原山、龔州三鎮,鞏固東南防線。”
雲意心生疑惑,不解道:“不去澤口麽?澤口臨近龔州,又是兩江交彙之地,漕運往來集散,就是往後…………”她曉得自己犯了口舌,連忙打住。
怎奈陸晉朗聲大笑,似遇知己,舉杯相邀,“你在孝中,不能飲酒,爺單敬你一杯。”言罷一口氣飲盡杯中酒,再倒置來與她看,“一旦拿下澤口,糧食補給便有了保證,進而向南可圖江北,退,又能以此相挾,向朝廷邀賞。公主高見,在下佩服。”
雲意雙肩聳拉,愁悶道:“橫豎你已經想好了,何必把這功勞扣我頭上。不過你可小心,王爺沒想到的事情,又是出戰攻城,若由你來說,恐怕成不了。”
“嗯,這事比攻城難辦。”
雲意想了想,出了個歪主意,“王爺不是好酒麽?不如為王爺尋一位酒中知音,這些話都趁着半醉不醉的時候說,說不好就是玩笑話,說得好就是錦囊妙計,最好不過。”
陸晉問:“何謂酒中知音。”
雲意答:“就是個會釀酒又會忽悠的呗,二爺手底下人才濟濟,還能找不到這樣的?”
陸晉看着她,好一陣樂,繼而含笑道:“還缺一樣。”
“什麽?”她好奇。
“忠心不二。”
雲意不服,“世上哪來的忠心不二,人人都有腦,趨利避害人之天性。”
陸晉定定道:“然則人人都有弱點,只看你抓不抓得住,抓住了,便老老實實一生為你所用。”
他說這句話時,目光如重重鐐铐,一層層施加在她身上,她想起莺時,又想起肅王,不由得遍體生寒。
“二爺這一仗要去多久?”
“少則一兩月,多則三四月,時間長了府裏也放心不下,與其臨陣換将,不如快刀斬亂麻。”酒至半酣,他揚眉,玩笑道,“如何?舍不得不是?”
後頭那一句,雲意只當沒聽着,“依我看,順賊那幫子烏合之衆,打個三五十日便都逃回京城享樂去了,拖不了那樣長。到時何人駐軍,二爺可想好了?恐怕齊顏衛的人是用不上的,二爺想要在戰事上有一番作為,還需組起一支漢軍來,恰逢戰事四起,趁着征兵的機會,要組軍不難,只是,萬事還需過王爺那一關,不然下頭告一狀,羅織個了不得名頭,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陸晉颔首道:“依公主看,如何是好?”
雲意一派輕松,“說來說去,二爺還是缺一個能在王爺身邊胡說八道的人。我記得玄宗爺身邊就曾有個厲害道士,能呼風喚雨掐算天命,不過後來讓我父皇給削了腦袋。當年就是他一句話,害得我父皇險些丢了太子之位。”
陸晉聞言眼光一亮,剩下的什麽都不必說,一切自明心底。又不得不佩服雲意,她看人猜心,天下少有。
過後警醒,與她相處越久,便越容易深陷,蒙住雙眼讓人牽着鼻子繞着菜市口走上一遭,千刀萬剮了,回頭還不自知。
“外面局勢如何?公主不想知道?”
雲意撐着下颌,笑意盈盈,“我有二爺護着,擔心那些做什麽?再說了,二爺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跟我說,着急頂什麽用呢?”
她雙瞳似琉璃珠一般清澈透亮,多看一眼,不自覺便被推進夢裏,以為她天真純善不谙世事,無需諸多防備。繼而陸晉思慮不周,說出了他這一生最後悔的一句話,“江北有了榮王的消息,現如今西北、江北、南京各自為陣,朝廷想要再統江山,只怕難如登天。”
雲意在桌下攥緊了拳頭,極力壓制自己心中不斷湧現的興奮與激動,她的哥哥還活着,是因為她嗎?是因為德安德寶不辱使命順利将他送出京城?
哥哥活着,她便還有一線生機。
為情也好,為利也罷,外公與哥哥必會遣人搜尋。
不過現在最要緊的,是應付對面心機深沉老謀深算的陸晉。于是舉起茶杯,與陸晉隔空對飲,柔聲道:“情勢複雜二爺才有時間徐徐圖之,不見得是壞事。”
“于你呢?”他眉心微蹙,緊緊鎖住她一舉一動。
“自然是好的,哥哥活着,我心中自然多一分想念,從前那些個不要命的事情,再也不做了。”她的回答近乎完美。
陸晉略略點頭,“如此便好。”
她偷偷蹭一蹭掌心,緊張得全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