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枯井
第二十九章相思
天黑時一頂小轎入府,随行的人與物都稱不上多,也就一個丫鬟,一擔木箱。襯不上曲鶴鳴責令她騰地方的兇悍氣勢。
雲意隔着海棠花與程了了初見,心念婀娜一詞有了鮮活釋意。她袅袅婷婷走來,施施然行過一禮。雲意便覺着一腳踏進海棠花海中,幽幽然四周圍都是香氣。
“妾了了,見過夫人。”
嗓子也是靈的,若黃鹂清啼。
但她不是夫人,眼神掃過曲鶴鳴,不知他們打的什麽主意,不好貿然否認,只能裝個糊塗樣子,點點頭,“好好好——”
像個老将軍點閱士兵。
程了了卻像是見慣了的,比她還會講場面話,“往後妾與夫人便能常在一塊做伴了。”說話間就要來拉雲意的手,讓曲鶴鳴咳嗽一聲,打了岔。
雲意摸摸發髻,納悶想,她确實是梳的雙環髻,明眼人一看見知道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家,難不成……湯圓騙我?
目光像刀子一樣射向湯圓。湯圓退一步,感覺很無辜。
曲鶴鳴也覺尴尬,清了清嗓子,開口道:“程姑娘舟車勞頓想必累得很,還是早些休息為好。我等就……不打擾了……”斜着眼睛看雲意,咬牙切齒“到底走不走啊你,傻登登看着比男人還急色”。
雲意回瞪他,同程了了笑一笑,便徑自往後院去。
曲鶴鳴朝程了了抱拳,快步跟上。一面走一面絮絮叨叨,“哎……哎……我說你,顧雲意,你就不能走慢點兒啊你,步步生蓮你聽過沒有?你這走路都帶風了,不怕閃着腰啊?”
雲意停步,在碧山亭裏同他争辯,“你管得着麽你?婆婆媽媽啰啰嗦嗦沒完沒了。”
“行啊顧雲意,疊字說的不錯,看得出來小時候念過兩年書。”
“什麽顧雲意顧雲意的,你再叫大點兒聲,喊得隔壁都聽見,打更的人還沒來呢,王府的侍衛就都趕來拿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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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稍稍側着身子,留一片單薄側影落進他眼裏。頭上只剩一只碧玉簪,襯得面如雪,發似墨,古人說綠鬓如雲,大致如此。
他腦中閃過一絲懊惱,不知為何昏了頭要追着她鬧到後院。
他竟然不能自控,眼看着又要說後悔的話,卻全然不能阻止,不知何時成了個沒腦子的瘋人。
“程姑娘心地好,又和二爺是舊識,你可別欺負人家。”
“我欺負她?”她簡直要被曲鶴鳴氣到無話,“我如今這個樣子,旁人不來欺我已是幸運,我打哪兒來的本事去欺負旁人?”
她一跺腳,氣呼呼跑回窄小逼仄的西廂房。
曲鶴鳴仍留在亭中,好天色已晚,誰也看不清他。他似乎長籲一口氣,回想起昨夜二爺在酒桌上一句玩笑,“女人再好,也就是個玩意兒。”不知怎的,陡然間恨起來,一拳砸在紅漆立柱上。
砰的一聲,路過的湯圓都要替他疼。
陸晉于三日後出現,一來便好大陣仗。
小花廳裏,雲意正跟着程了了學琵琶,在宮裏時根本摸不到這樂器,更別提學,人人都覺着這東西不正經,恨不能都燒了砸了,以示清貴。
但人分善惡,樂器是死物,哪有好壞之分,都不過時牽強附會罷了。
程了了細致溫柔,毫無輕浮之态,琴棋書畫樣樣皆精,昆曲評彈也能信手拈來。這樣的人才,亦可說是世間少有。
可惜陸晉出來煞風景,他吃足一鍋嗆藥,現身就沉着臉,拿眼刀子紮她,“這是你該碰的嗎?”
雲意站起身,将琵琶還給程了了,木呆呆沒能看清狀況。
倒是程了了,比她伶俐,迎上陸晉那張閻王臉,笑意不減,“妾身見過二爺,二爺這是從何處來,用過飯沒有?妾這就叫廚房加菜。”
再提雲意,“夫人年紀小,瞧着有意思便撥弄兩下,還望二爺多多包涵。”
陸晉怒而拂袖,“算了,你準備準備,一會兒有同僚上門,你留下陪着唱一段。”
再看雲意,“綠枝呢,過來把她領到井裏去。”
喊了半晌也不見有人來,雲意支吾道:“那個……綠枝讓我改了名兒了,眼下叫湯圓…………”
陸晉覺着頭暈,“你幹脆把紅杏也改個名字叫粽子得了。”
“那也成啊,反正就快到端午了,叫粽子指不定添多少福呢。”
真真是個厚顏無恥的。
陸晉只好親自動手,握住她手臂就往院外拖,她心不甘情不願的,當着程了了又多一分扭捏,因此與他糾糾纏纏好半天才到後院一口枯井旁。
對着他那一臉陰霾,難得雲意還能抖擻着膽量同他玩笑,“怎麽啦?終于忍不得了,要把我扔井裏一了百了啊?”
湯圓一路小跑跟上來,主動坐上木桶,慢慢往井裏降。等她落了地,老仆再将木桶提上來,就等雲意。
陸晉雙手撐在她腋下,抱孩子似的将人提起來,放進桶裏。
雲意拉一拉他衣袖,求道:“二爺可別忘了給我投食啊,我肉少,經不起餓。”
他拉開袖口雪白細嫩的手指,安慰道:“放心,裏頭有吃的。”同顧雲意相處,有一條需謹記,什麽時候都別忘了給她準備吃的。
他不放心,替了老仆的活兒,親自送她入井。
井裏黑漆漆一片,四處飄着一股幹稻草味兒。好在湯圓力氣大,在井底穩穩接住她,再大力搖了搖木桶,上頭的人便放下心,收起木桶到前院迎客。
這井底掏出一道門,門內偌大一間石洞,裏頭一應生活器具都在。手拂過桌面,一點灰都不沾,顯然是時常有人打理。
雲意走到盡頭,靠牆放着一張大立櫃,裏頭空蕩蕩什麽也沒有。興許為的就是遮擋視線,再往前必定別有洞天。
總不能是陸晉琢摸着挖個地道連通忠義王府,好半夜裏提刀去砍他大哥吧。
那也太簡單粗暴了點。
雲意還在猶豫吃梨還是吃桃,前頭已經熱鬧起來。
今日來的都是老早就跟着他出生入死的舊友,因此席上并不拘束。他置辦這座宅子算不上秘密,自打投身軍營,他便鮮少回王府,即便後頭結了親事,一年也難回去一回。大多數時候都住在此處,至于為何姓餘,還有一段舊事。
酒酣耳熱,程了了正唱《百宜嬌》,“看垂楊連苑,杜若侵沙,愁損未歸眼。信馬青樓去,重簾下、娉婷人妙飛燕。翠尊共款。聽豔歌、郎意先感。便攜手,月地雲階裏,愛良夜微暖。”
她嗓音清亮,通篇無一絲媚俗之意,不由得讓人高看一眼。
再唱“亂紅萬點。悵斷魂、煙水遙遠。”至此處,恰有不速之客漏夜前來。
哐哐哐門敲得似鼓點,又急又兇。李管家開門相迎,來客端的是好氣魄,陸寅手下一員副将馮繼良領三十甲胄齊備的一字軍列隊陣前。
陸寅自視為一,一為原始,因而新練的親衛軍改了名號都稱一字軍。
李管家本要争辯兩回,但瞧見自隊尾拾級而上的陸寅,便老老實實閉上嘴,弓着腰引他入府。
而陸晉等的人也正是他。
他悄聲吩咐,讓程了了退席。
陸寅繞過照壁至正廳,離個老遠就已經高聲笑道:“二弟呀二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喝酒也不叫上哥哥,該罰、該罰啊!”
人家說了一長串,他只一句,“大哥。”沒了。
陸寅多少有點尴尬…………
好在席上的人他都打過照面,這下交往寒暄,終于有了用武之地。
但該來的,終歸是要來。
陸寅的笑從來都在嘴上,沒進過眼底,裝起兄弟情深,戲不算精。“聽聞二弟近日有美相伴,怎的不請出來,讓大哥過過眼,到底是一家人,何必如此生分?遲早是要回王府的。”
陸晉道:“她身份低微,不敢拜會大哥。”
陸寅拍他肩膀,“既跟了你,自然是一家人,哪還講究這些。快快請來,不然大哥可要自己去找了。”言語之間,威脅之意甚濃。
陸晉狀似為難,令紅杏去請人。衆人于廳中等上些許,聊的都是不痛不癢的話,無非是女人、軍營、時局。
紅杏只身回來,支吾道:“姑娘不肯出來。”
當即正中陸寅下懷,放下酒杯,瞬間變了臉色,厲聲道:“如此不識擡舉!爺倒真要看看,她究竟是何來頭!”
不必再與陸晉周旋,他踏出門檻,自有一字軍跟上,闖陸晉府邸似入無人之境,一間間屋子逐一搜過,抄家拿人也不過如此。
陸晉于其後緩步跟上,時間拿捏得剛剛好,他踏進中庭,陸寅方闖進正屋,被撫琴自憐的程了了驚豔當場。
知其人,投其好,一舉數得。
他進門來,佯作不知,責備程了了道:“愣着幹什麽?還不來見過大哥。”
程了了遂放下琵琶,輕移蓮步,至陸寅身前福一福身子,輕聲道:“妾了了,見過世子爺。”
她似清水出芙蓉,襯得世間無人不俗。
陸寅看着,竟有些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