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回城
查幹一路祈禱,草原上的生靈千萬繞着走,不然公主瞧見一根毛就能讓他挖開一片地瞧瞧裏頭住了哪盤菜。人家是指哪兒打哪兒,她是指哪兒吃哪兒。偏這茫茫原野就沒有她下不了肚的東西,兔肉有三做,烘烤水漂鹽焗;山雞剝皮拆骨,皮肉連着脂肪下鍋煎香,滲出來的油正好炸酥了皮煎香了肉;大雁撕掰幹淨上香料果一層油紙再裹一層泥按在火堆底下烤,一開封那香味能直接飄到烏蘭城裏。也虧老狍子這人帶鍋帶鹽,能跟雲意搭到一處,一個是後方指揮,一個是沙場實戰,一拍即合。
至于抓山雞射大雁掏兔子洞這類活兒,不出所料還是落到他頭上,沒跑兒。
雲意樂颠颠吃着皮焦肉嫩的野山雞,覺着這片在她看來“鳥不拉屎的鬼地方”也變得可愛起來,果然是有吃萬事足。過後欣慰地看着老狍子,感慨道:“看來陸晉軍中,也是卧虎藏龍的嘛,老狍子不錯,是個人才!”
老狍子饒有架勢地抱拳跪倒,大吼道:“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哎呀,還會成語。肝腦塗地用得好!不過我不愛吃猴腦來着,那東西咕滋咕滋冒泡怪吓人的…………”
不就做個飯,至于嗎…………查幹翻個白眼,很是不懂。後來想想,将軍把老狍子這個萬年火頭兵留下來,深有其意啊。
這裏飄香萬裏其樂融融,另一端血滲進烏蘭湖,随碧玉川流向內城,前一刻忙着分贓慶祝的人已然身首異處,禿鹫尋着絲絲縷縷血腥味天空中盤旋,就等殺人者撤退,才要一擁而上搶光這頓美食。
生于草原,泯于草原,此地命運萬物相同,人,并非例外。
陸晉的斬馬刀長而利,架在顫抖溫熱的脖頸間,貼着一寸急速跳動的脈,雪亮的刃映着西斜的光道出一場壯烈遠去的大漠孤煙。他只問:“還有話說?”
阿爾斯楞面無血色,喉嚨幹得發痛,許久才找回原聲,艱澀道:“今日死在大名鼎鼎的齊顏衛手裏,也算值當。只不過…………”
“額日敦巴日是生是死?”
“我的好弟弟奔去冰天雪地的北方,生死只有天神知道。朝魯,你搶走了公主,挖到了金礦,也惹上無窮無盡的麻煩…………”他突然間咧開嘴角,扯出一道極其詭谲的笑,“朝魯,我的兄弟,願天神保佑你。”
陸晉卻道:“你的頭顱将挂在我的馬鞍上,你的女人與財寶将先給忠義王,而你的族人将成為奴隸,該祈求天神保佑的是你,阿爾斯楞——”刀鋒閃過,身首異處,頭顱上繡一雙外凸的眼,還在驚詫世事多變,下一刻已死得幹淨利落。滾燙的鮮血濺出三尺高,吓得角落裏的漢女驚呼一聲,歪頭暈了過去。
殺人的刀從來磨得鋒利,沒有絲毫猶豫。
日已偏西,廣闊大地無處藏身。
陸晉将人馬分作兩隊,吩咐巴音留下收拾人馬財帛徐徐跟上,自領了一隊人輕車簡行,快馬往南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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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找到查幹并非因路上标記,而是鍋裏的山雞肉實在太香。陸晉想,烏蘭城外再沒有人比顧雲意能吃、會吃,大可說是哪裏有吃的,哪裏就有顧雲意。因此碰面時看她的眼神也帶了幾分無奈,又想到阿爾斯楞臨死前那一番突兀陳表,少不得多思,又思量着這人大約是個小麻煩不斷的惹禍精,但大事或也沒膽量去犯。
見着她,照例是老生常談,“好吃嗎?”
“那是當然,我琢磨出來的做法能不好吃?”雲意酒足飯飽,就這查幹水囊裏的飲水淨過手,才要擡頭視線便撞上陸晉馬鞍上的人頭,正是眼突面白的阿爾斯楞,就像個夜裏索命的鬼,鏽了半邊的銅像,讓她才落了肚的山雞肉手牽手往外沖,眼看就到嗓子眼,趕忙捂住嘴往後小跑幾步,彎着腰嘔了半晌,搜腸刮肚的酸水都吐出來。身邊人礙着尊卑男女也不敢上前,只查幹領了陸晉眼色,遞了個水囊過去。
她算是完了,什麽倒黴樣都讓陸晉看了個遍,一張臉慘白如紙,視線左右飄,再也不敢擡眼與他對視,說話也磕磕巴巴不清不楚,“回…………回城嗎?”
“回——”
“夜深宵禁,哪…………哪個門進…………進啊?”
“西側門。”
“我…………我的宮………宮人呢?”
“都在後頭。”陸晉彎下腰,額前落下的亂發幾乎要被風吹到她鼻尖,其格其動一下,他才向後退開半寸,依舊瞧着她,看她吓得手指哆嗦,興味盎然,“公主結巴了?”
“你才——結巴…………”火燒一半,弱了。她翻身上馬,盡量避開他,“驿館裏沒留人,回城我也沒地兒去。你得領我一塊兒去王府,最好悄悄走,別讓人知道。”
陸晉笑,“好,一定不敲鑼打鼓鞭炮齊鳴。”
這人一定是老天爺派來整她的,一說話氣得她脖子疼——
西側門的守軍見了他全然恭謹,頭領稱一聲“二爺”,不問緣由開門迎他進去,齊顏衛往軍營去,只留陸晉領着她撬開王府東側小門,看門的下人睡眼惺忪,睜眼望了許久才認出來,磕磕巴巴道:“二…………二爺回來了…………”
“去,把二門的人叫醒。”門口只有黑漆漆一盞破燈籠,光從下往上,照得陸晉的臉,似地府索命的黑白無常,吓得人大冬天裏出虛汗。他只管徑直往前走,也不管身後跨個門檻都要兩人扶的千金淑女,但雲意總能找到樂子,這輩子從沒踩過門檻,這會真站在他家門檻上過瘾,管它是不敬還是不吉呢,都算他陸家活該。
陸晉一回頭,她還在門檻上玩兒呢,當即沉下臉來,皺了眉,低喝道:“下來!”
動作比腦子快,她當即乖乖跳下來小跑跟到他身後,嘴上仍說:“兇什麽兇,一進門就好像鬼附身,王府就這麽不招你待見呀?”
陸晉頭疼,這姑娘一時滿世界冒傻氣,一時又敏銳異常,內裏究竟是什麽模樣,着實讓人捉摸不透。
二門的人見了他,一個個吓得魂都飛走。也沒人敢對他身後面生的姑娘多問一句,聽他邊走邊問,“王爺歇着沒有?”
下人回,“王爺在書房呢,似乎…………有貴客。”
雲意想起來,這人似乎沒有将忠義王稱作“我爹”“父王”或者“那老不死的臭酒鬼”,人麽,都有愛好,譬如說忠義王愛喝酒,顧雲意愛吃,她皇爺爺愛錢,她爹喜歡梗着脖子打仗,什麽和親稱臣納貢,甭廢話,直接幹!打得西北遼東一片瓦都不剩,還要節衣縮食繼續作戰到底。
講起來是很有骨氣,但骨氣這東西哪裏能當飯吃。
毫無意外的,一旦脫離險境,驕嬌二氣立刻冒頭,雲意跟在他身後嘀咕,“有鏡子沒有?好歹讓我瞧一眼現在什麽模樣。哎,不成不成,你得找幾個丫鬟伺候我梳洗,換過衣裳才好去見忠義王,可惜一套換洗衣裳也沒留下,可別拿了你們家哪位姑娘的舊衣裳,我這人從沒有‘将就’過,哪怕是沾了旁人的味兒,那東西我也不要…………叫你們家當家大奶奶來回話,該制百十來套衣裳,不然這幾日怎麽熬得過去?伺候的丫鬟要整齊漂亮,長得不好看又到跟前當差,會醜到我…………”
陸晉聽得不耐,停步回頭,壓低了身子湊近了,接了身邊人一盞白燈籠提高來就照在她身側,一雙蒼鷹似的眸子倒映她略顯蒼白的臉孔,眼神刀子一樣來回刮她的厚臉皮。
雲意不由得往後仰,撐着方才的氣勢說:“看什麽看?小心別把眼珠子瞪出來!”
陸晉道:“公主應知,如是美人,即便荊釵布裙也教人見之忘俗,相反,沐猴而冠,終究是猴。”
雲意只覺得胸口一股氣亂鑽,肺都要氣炸,憋了老半天只憋出一句,“你…………你罵誰母猴子呢!你大膽,放肆,明兒就誅你九族!”
陸晉道:“不用等明日,就現下,忠義王府二百多口人沒一個落下,公主想怎麽誅就怎麽誅。”
雲意想,那哪成啊,西北是你陸家天下,天高皇帝遠的,她一個落難公主能折騰出什麽花樣來,這人就是那話堵她,想把她活活氣死了了事。
“你…………你想借刀殺人,想讓本宮幫你解決了你哥你老弟,本宮才不上當呢!”開什麽玩笑啊,本公主恩怨分明,要誅也只誅你陸晉一個。
陸晉嗤笑一聲,轉過身快步向徹夜通明的書房走去。
這人一進王府就像吃了一肚子火炮,變個惡狠狠兇巴巴讨債鬼。
越往裏越是戒備,離書房還有老遠一段路就讓仆役攔下來,通報過後才讓了行。一進門陸晉朝忠義王拱拱手,餘下無言,倒是見了雙眼通紅淚痕未幹的肅王,才恭敬一聲,“末将陸晉,拜見肅王。”分明她不比肅王身份低,怎麽對着她就怎麽兇悍怎麽來,真是見了鬼了。
忠義王不出意外是個五十上下的美須公,照例見了她是不必行禮的,但也起身來迎,比他兒子懂事得多。但她回想起來,忠義王似乎與朝廷關系不大好,早兩年西北戰亂,忠義王八百裏加急上奏,聲淚俱下,人困馬乏難抵元軍,懇請後撤三十裏,她父皇閱後大怒,批複說打不贏你就死那兒,後撤你就全家都死那兒,你自己挑一個吧。
她覺着她爹給她埋了不少雷,難辦啊…………
再看眼紅紅聲哽咽的肅王,迎上這個作詩作畫做胭脂的好哥哥,她是很有必要哭一哭的…………
怎麽覺着父王賜字“肅”是反諷呢?總不至于對自己親兒子也這麽狠吧…………
“三哥…………”眼淚說來就來,聲音顫得像寒風裏最後一片葉,聽得人心揪。
就連陸晉也有三分驚訝。
“三哥…………真是萬幸,昨兒還在想,只怕妹妹今生今世都見不着三哥了…………”
“雲妹妹…………”
“好哥哥…………”
“雲妹妹受苦了…………”
“好在哥哥無事,妹妹到現下才能心安。”
陸晉有點兒累…………
☆、自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