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酉時過半,暮色漸起時,一個人踩着昏黃的天光走進靜心苑。
董章庭此時正在燭火中看書,平安正在小心的呵護着炭盤中的細微的炭火。
這個場景和正院那溫暖又明亮的書房簡直天差地別。
屋外響起一聲嘆息。
董章庭聞聲擡起頭,眼睛微微睜大,面上浮現驚喜,随即看向四周,又有些羞赧:“父親,您來了。”
來人正是西平伯。
平安連忙将人迎到屋內,找出兩個茶杯裝滿清水,放在桌子上。
董章庭想要将書案上的燭臺拿起,給西平伯照明。
西平伯擺擺手,來到書案前。
在燭火照映下,書案上擺放着文章打上幾分昏黃之色。
西平伯出身行伍,對四書五經只是粗通,他看不懂董章庭這篇文章的好壞。
然而謄寫文章的字,不需要文墨,便看得出好壞。
“你的字,很好。”比從小被精心教導的董天賜還要好。
董章庭像是被突然被驚喜擊中一般,怔怔的看着西平伯,随即頭微低。
西平伯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聽到自己一直忽略的庶長子帶着輕微的哽咽聲音:“謝謝父親。”
西平伯一直都知道夫人對庶長子多有不滿,蓄意打壓。可是夫人和自己恩愛纏綿,又誕下一雙心愛兒女,将西平伯府照顧的妥妥貼貼。
因此,他一直對庶長子的遭遇視如無睹。
沒想到,這孩子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依然如此俊秀。
“你有什麽想要的嗎?”西平伯心中內疚之情浮現,他突然想給這孩子一些什麽。
董章庭垂下的面容上唇角微勾,他等了一天的機會終于來了。
趙學士父親寵妾滅妻,身為嫡子的趙學士飽受庶母的刁難。因此,趙學士從小就很厭惡庶出。
不管董章庭今天表現得多好,只要他身為庶出,趙學士都不會給他任何好臉色。
所以,他改變命運的機會不在趙學士身上,而是在他的父親西平伯身上。
董章庭擡頭看向西平伯,眼中滿是不可置信,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父親真的願意垂憐自己一般。
看到他的表情,西平伯心中愧疚更深說道:“只要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
說完之後,西平伯突然有些後悔。若是這孩子貪心,想要西平伯府的爵位,自己又該如何是好。
正當他想說些什麽提點一下庶長子不要太貪心時,董章庭說道:“父親,我想去東山書院讀書。”
西平伯原本打算說的話,被咽了回去,神情有些驚訝:“你可知東山書院入學考試的難度。”
董章庭面容堅定:“兒子知道。”
“那你還要去?”西平伯疑惑。
雖然庶長子的字很好,但是這不代表他就夠資格進入東山書院。
哪怕西平伯出身行伍,也知道東山書院在文臣中的地位。
天下文采十鬥,七鬥落東山,三鬥分天下。
他身為伯爺,為何會對趙學士如此殷切,正是因為趙學士是東山學院出身,朝中遍布同門,未來必定光明燦爛。
然而東山書院入學考試極難,每年數萬人報考,入選者不過三十人。
“父親當年不過弱冠,就敢挑戰三大力士,獲武舉頭名。章庭身為父親的孩子,又豈能沒有敢為人先的勇氣。”燭臺上的燈火躍入董章庭的眸子中,顯得他目光灼灼。
“你這孩子,雖然模樣不像我,倒是性情有我幾分風采。這幾日你且好好看書,待我考慮一番,再給你答複。”西平伯面容帶上幾分笑意。
等到西平伯離開後,平安靠近董章庭驚喜的說道:“少爺,我們可以離開西平伯府了嗎?”
之前的喜悅和期待早已經從董章庭面上消失,取而代之只有一片冷色:“夫人不會同意的。”
平安面帶不解:“可是伯爺不是同意了嗎?”
董章庭一邊繼續看書一邊說道:“夫人會說服他的。”
和一向寵愛的嫡妻和愛子相比,突然湧現出來的愧疚簡直不堪一提。
平安滿是失落:“那該怎麽辦啊?”
董章庭面上浮現冰冷的笑容:“那就再加一把火。”
火苗雖然被暫時撲滅,但是只要再次遇到火,便會死灰複燃。
西平伯回到正院的時候,西平伯夫人正在做一件寝衣。
燈下看美人,越見其美。
原本因為庶長子待遇,有些不舒服的西平伯心中泛起柔意。
他坐在妻子身邊,拍了拍她的手說道:“晚上不要做針線,多傷眼睛啊。”
西平伯夫人柔和笑道:“我見你寝衣有些舊了,就想給你做些新的,一時忘了時間。”
西平伯心中感嘆,那麽多年了,夫人對自己還是如此體貼入微。
他原本想說的話,不知為何有些說不出口了。
西平伯夫人似無所覺,神情變得有些愧疚:“今天看到那個孩子,才發現我這些年終究有些過了。”
西平伯看着妻子臉上的愧疚,想要出聲安慰她。
西平伯夫人繼續說道:“當年我太年輕,做事有些偏激。如今看來,實在不是一個好嫡母。”
西平伯摟過她安撫道:“沒有關系,那孩子并沒有怪你,我們以後好好補充他就好。”
西平伯夫人靠在他懷裏,聲音溫和:“剛才我書信給娘家,讓他們幫找一位性格溫和才學出衆的先生,讓他進府當那孩子的老師如何。”
在西平伯看不到的地方,西平伯夫人眸光盡是冰冷,她會讓先生好好教導這位讓人驚喜的庶長子。
西平伯有些遲疑,他之前答應過章庭,讓他去考東山書院。
不過轉念一想,東山書院難度太高,想必章庭考不上。
與其挫了他的少年意氣,不如直接讓夫人請一位先生好好教導。
念頭通順後,西平伯笑道:“夫人思慮周全,章庭有你這樣的嫡母,是他的福氣。”
“夫君過譽了。”西平伯夫人面上浮現紅暈,屋內氣氛更為和睦。
待入夜,西平伯夫妻休息以後,西平伯夫人身邊的安嬷嬷悄然和一個面容普通的男仆吩咐道:“通知舅老爺,計劃啓動。”
男仆漠然點頭,消失在西平伯府的陰影裏。
白天從西平伯府離開的趙學士,正在碼頭等人。
一艘船在夜色中慢慢靠近碼頭,一對中年夫妻從船上下來。
趙學士面容浮現喜色,快步走上前,衣袂翻飛。一頁文章從他袖子中掉落,他低頭看了一下,不甚在意的踩了過去。
“齊師兄顧師姐,舟車勞頓,辛苦了。”趙學士說道。
齊師兄笑道:“如松,你明日還需要上值,不必那麽晚還來接我們。”
“若是不能第一眼看到師兄,就是我的遺憾了。”趙學士說道。
“你們師兄弟啊,還是那麽肉麻。”顧師姐在旁邊打趣。
“這叫兄弟情深。”齊師兄笑道。
“是是是。少英,快來見過你趙叔父。”顧師姐介紹起身旁一位面容溫婉秀麗的少女。
齊少英禮儀周全的向趙學士行禮:“見過趙叔父。”
“不愧是齊師兄和顧師姐的愛女,果然端莊秀雅。好孩子,我們先回書院,你嬸嬸和師弟師妹們正在等你。”趙學士笑容慈愛。
幾人一齊上了馬車,朝東山書院而去。
顧夫人看着上了馬車以後,身形放松的靠在軟墊上,完全沒有之前端莊淑女氣息的女兒,有些好笑:“你這孩子,裝也要裝的久一些”
齊少英像是沒有骨頭一般,蹭着母親:“這不是只有娘在嘛,我剛才表現得可好了。”
顧夫人無奈的戳了戳她的頭:“以後不可如此了。”
齊少英坐直身子,拿出一頁文章:“剛才趙叔父動作太快,從他袖子裏掉下來的。我有些好奇,便撿起來看了看,感覺寫的很不錯,有我幾分風采。”
顧夫人接過文章,笑罵道:“不知羞。”
她細細品閱着手中的文字,良久以後才說道:“行文直白,用典極少,最堪取的便是其中多以世情為論調,足見此人不是個死讀書的。确實和你有幾分相似。”
“不止這些,你看他的字,感覺和我同出一脈。不過他的更圓融一些,我的還差了幾分火候。本以為這種字形是我首創,不成想竟有一人比我更進一步。”齊少英說道。
“确實如此,看來你們頗有緣分。”顧夫人這才注意到書寫文章的字體,不由感嘆道。
“母親,我想見見這人。”齊少英看着文章,神情滿是期待。她很想看看和她如此有緣的人到底是個怎麽樣的人。
“那就去見吧。”顧夫人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