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祭祖2
? 初四,陰,宜出行,餘事勿取。
紮在北郊浩浩蕩蕩的人馬也準備啓程回京,玉辂鳴鸾,九旗揚旆,甲仗森森,馬蹄揚起的塵土遮住了半邊的天空,她靜靜躺在玉辂裏,思及昨夜之事,雖然薛審滿臉的雲淡風輕,可她仍心懷歉疚,這一世人間煙火若得兩人共賞,須有一人卑微的話,她寧願是自己。
正想得出神,忽然前方傳來呼斥拔刃,駿馬嘶鳴之聲,隐隐有熟悉的聲音傳來,她連忙正襟危坐,敲敲車門,問道:“何事驚慌?”
負責此次祭祀護衛的京畿衛指揮使項田心裏早把自己手下那些兔崽子們罵了百八十遍,好不容易從東廠手上搶來這個太平差使,本以為被壓了這麽久的京畿衛該有出頭之日了,結果臨了來了這麽一出,當年太上皇祭祀時有不長眼的驚駕,那可是當場就給砍殺了的!隔着玉辂看不清此刻陛下的表情,更是讓他急出了滿頭大汗,正欲答話時,眼神往前方一瞥,身軀陡然一震,不敢置信地回道:“陛下,好像是…是沈翰林!”
沈遙芩?他回來了!
劉璃連忙打開車門,出了玉辂,示意項田将沈遙芩帶過來。
“國家以祭祀為重,祭祀以誠敬為先”,這是沈尚書在她耳邊念爛的兩句話,身為他的兒子,沒理由沈遙芩非要頂着一個失禮失儀的名頭在禦前攔駕,有什麽事不能等回京再報嗎?
她的心頭劃過一絲不好的預感,一顆心七上八下懸在半空,若不是為了保持帝王的威儀,她此刻早就跑過去親自找沈遙芩了。
眼前漸漸顯現出兩人身影,前頭那個步履匆匆,腳步驚惶,走得近了才辨認出是沈遙芩,劉璃細細打量他,雖面有風霜之色,身形消瘦,好在精神尚可,只是眼睛滿是沉重和憤慨,見了她便立刻跪倒在地,伸手往後一指:“請陛下将此亂臣賊子捉拿下獄!”
她順着望過去,緊跟着沈遙芩而來的原是馬順,他聞此言,卻面不改色,恭恭敬敬俯下身子:“臣罪該萬死!”
薛審一早便有事先行,因此次扈駕由京畿衛全權負責,東廠并沒有留下幾人,根本無人可為馬順擔保,而沈遙芩又是一副誓不罷休的樣子,四下裏朝臣越圍越多,她皺眉不解問道:“沈翰林,出了何事?我父兄呢?”
“事關國體,臣要密奏陛下!”
她思忖少許,果斷扶起他往玉辂上帶:“上來說!”
沈遙芩随她上了玉辂,将四扇車窗一一關好,跪倒大拜,兩行清淚緩緩流下:“臣有負陛下重托,太上皇及太子已經仙去了!”
她呆了呆,木讷地,不敢置信地張嘴望着他,還未說話,眼淚便流了下來。
山中風起,車檐四角的鈴铛被風吹得叮叮當當作響,而車內金雲龍羽紋相間的青緞幛帷卻連個波紋都沒有浮現一下。這一驚天波瀾,到底會釀成什麽大禍?此時的劉璃與沈遙芩全然不知,卻都已卷入這命運的洪流,回頭不及,萬事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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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遙芩與馬順一行人等趕到鞑靼時,距他們離京已經過了半月光景,他素來與東廠井水不犯河水,雖然心中頗不喜東廠言行,但看在馬順他們一路多有照拂,也多虧他們才免了受山賊流兵騷擾之苦,因此一路上雖說不上其樂融融,倒也相安無事。
鞑靼那邊派來談條件的是大王的幼子也先,人長得甚是土肥圓,一張口便是鞑靼話,他身旁那個秀才模樣的人連忙解釋:“我們王爺是問為何不是你們女皇陛下親自前來?”
“陛下乃萬金之軀,怎能屈尊于此?”
那也先又哇啦哇啦張口說了一大串,這回連那秀才也有些面色發窘:“聽說她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沈大人給本王好好說說!”
沈遙芩面色有些發青,冷冷駁道:“陛下明德誠質,貴不可言,豈能允你番邦惡賊亵渎?”
也先聽了他這話也沒動怒,卻仍舊不死心地提出來:“你不是來接人的嗎?這樣我可以放了他們兩個,不過得把陛下嫁到咱們鞑靼來給我當王妃!這可是你們太子殿下親口答應了的!”
他幾乎要冷笑起來,劉珏真是一點大慶太子的風範和氣度都沒有了,這種話居然也能說得出口,忍住拔腿就走的沖動,他黑着臉說道:“如果王爺有心與我朝一結秦晉之好的話,可以憑侍夫身份入後宮!”
“要我伺候女人?”也先哈哈一陣大笑,又側頭與身旁秀才一陣嘀咕,最後甚是笨重地從羊毛氈椅上站起來,道:“他們就在氈房外面,你們自己人先談好再來找我吧!”
沈遙芩聽到腳步聲便霎時便紅了眼眶,再擡頭一看“陛下受苦了!”這句話便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半年未見,通泰帝劉景業顯然發福不少,白白胖胖的一張團子臉配上一副愛卿終于來了的凄慘表情,恁得喜感,讓他足足僵在原地,直到有人一旁輕輕咳道:“怎麽?遠山兄連君臣之禮都忘了?”
遠山是劉珏幼時替他取的小名,這本就是他二人私下戲谑時才喚的稱呼,如今再度聽聞,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忙欲叩首跪拜,手肘卻被人穩穩托住,耳旁又再度響起熟悉的調笑聲。
“還是這麽實心眼呢!”
劉珏倒是沒怎麽變,人黑了一圈,氣色尚佳,只是眼神總有些閃爍游移,望着他的時候雖然在笑,但那笑意大抵都沒刻進眼睛裏,只虛浮在表面。
“是劉…阿…璃讓你來的?”劉景業一直對這個女兒不聞不問,冷不丁這麽一叫,還有些不适應。
沈遙芩來之前便已想好,還是按舊稱來稱呼劉景業與劉珏,雖然有些逾矩,但好歹能照顧一下這二位的情緒,至于劉璃那邊,她應該是不在意的:“是,公主恭敬孝順,再三囑咐要微臣将二位平安帶回京城!”
“然後呢?”
沈遙芩飛快看了眼劉珏,心裏打了個突,到也沒有隐瞞,一五一十說道:“公主說若父兄還朝,她必下诏退位,将朝政一并還于陛下!”
通泰帝倒沒說什麽,劉珏卻是勾起嘴角笑了笑:“那真是我的好妹妹啊!”
這話說得極輕,卻叫他聽得寒毛直豎,腦中晃過一抹明黃色的衣角,他定了定神,只拱手說道:“當務之急乃是從這荒蠻之地脫身,不知陛下有何高見?”
劉景業瞄瞄劉珏,高高興興說道:“其實要走也容易,左不過給他們一筆錢便是,如今你來了,咱們爺倆直接打包走人便是!”
“微臣離京前将家産變賣不少,父親更是傾囊相助,這才湊得五千兩銀票外加一些奇珍異寶,錢物雖能通鬼神,但此番行事,還望陛下與太子多多配合才是!”
三人商定了計策,他告別二人退出氈房,眼前一望無際的碧草黃沙非但沒讓他心生惬意,反而心頭像是被什麽重物壓着一般沉甸甸的,愣神之際,肩膀被人重重一拍。
“發什麽呆?”
他淡淡說道:“起風了!要變天了!”
“我母後可好?”
“太後去了西山靜養,她老人家身體無礙,殿下敬請放心!”
劉珏點點頭,追問道:“如今朝堂形勢如何?”
“內閣有方閣老撐着,六部也各自填了新人上來,公主謙虛好學,聽信納谏,如今朝堂上倒也能運作自如!”他頓了頓,又提了句:“薛審兼了掌印太監一職!”
“見縫插針的東西,他倒是爬得快!”劉珏心中恨極,咬着牙忿忿說道:“待我回宮後第一件事便是要整治這群閹人,若不是王英那厮,我們何至于至此等境地,簡直是奇恥大辱!”
沈遙芩見他一副恨不得将王英剝皮抽筋的惡形惡相,心中暗嘆,當初在宮內又是誰與王英走那麽近,屢屢贈錢賜物拉攏結交呢?惡花開惡果,你與他聯手壟斷朝政,蒙蔽聖聽時,又何曾想過會有今日?
“沈遙芩,自你見了我與父皇後閉口不談回宮再登大寶一事,怎麽,我那天真爛漫的妹妹把你的心給攏過去了?”沈遙芩的沉默與疏離讓劉珏頗為惱怒,一氣之下便将心中所疑說了出來。
他亦挺直腰杆,沖這個幼時好友,曾經的天潢貴胄客氣道:“在下人微言輕,不足挂齒,但公主純德寬厚,殿下不應如此猜忌于她!”
劉珏眼內微縮,沈遙芩的話顯然并未讓他釋懷,但許久未見,他還是對這位發小退了一步:“對不住,是我多疑了!”
未幾,他又苦笑連連:“遙芩,你看這黃沙渺渺也許覺得天地曠闊,卻可知我這半年日日困于此處,夜夜無法安睡,仰人鼻息,驚恐不安的苦處?”
這一番懷柔示弱到叫沈遙芩內心頗為動容,又滋生出幾分內疚心酸,遲疑片刻,到底還是伸手拍拍劉珏肩膀,暖言道:“殿下大難不死,必有否極泰來一日!”
劉珏心中一喜,連忙側身急迫地看向他:“那你會一直站在我身邊嗎?”
遠方天空傳來陣陣悶雷聲,天空炸下數道明亮奪目的閃光,空氣啾啾地發出撕裂的聲音,這一暗一明間,沈遙芩分明看清了劉珏猩紅的雙眼和眼神中散發的狂熱渴望。
嘩啦!
大雨終于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