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1)
京城裏正是剛剛入夏的好時光,洛陽來的牡丹才走,西林寺的荷花也開了,但是京城的文人雅士們偏偏不喜歡賞荷。連年來,每到這個時候,西林寺的荷花都能引來一大撥的游人,滿湖滿寺,摩肩接踵,擡眼一望黑壓壓都是人,漸漸也就生出無數的抱怨來。
人多的地方不願意去,去玩賞別的話有顯示不出各自的高雅來,于是總有人挑好了時節,想了一出“賞蘭”。
蘭花也正到了合适的時候,更符合諸多自命清高、自以為如空谷幽蘭一般的高才之士的審美,于是一發不可收拾,連着三年來,賞蘭盛會都火熱異常。
往年宋儀在山東尚不覺得京城這般風尚有什麽不好,只是略有耳聞,可如今這一遭所謂的盛事降臨到自己的頭上,卻頗為苦惱了。
原本如今宋元啓羁押在獄,小楊氏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門,但是今日在大太太與她說這件事的時候,她答應了下來。
那神情,看着竟然像是毫無異樣。
一直到離開楊府,宋儀也沒明白小楊氏的想法。
已經是彭夫人壽宴幾日之後,宋元啓的事情還是毫無頭緒。宋儀心裏雖然憂慮,可目前也無力做什麽,她有一種迫切地想要強大起來的*,可重重的桎梏又擺在她面前,叫她如同踩在荊棘上,寸步難行。
孟姨娘站在她身後,慢慢給她梳頭,看她眼底似帶有愁色,不由勸道:“太太都不曾憂愁,你小小年紀憂愁個什麽勁兒?”
“儀兒只是不知道太太到底是什麽想法罷了……”
至少,目前的她還不清楚。
宋儀還記得,小楊氏收到賞蘭盛會邀請的時候,略略一笑,渾然沒有當一回事就答應了下來。
孟姨娘撫摸着她手底下柔軟的發絲,想起小楊氏如今的種種行為,卻是頗能理解:“太太本是個要強又愛面子的性子,如今越是別人看笑話的時候,她越是不想讓人看笑話。誰說我們家老爺一定會出事了?她就是要走出去,要站在所有人面前,這才要叫那些個看笑話的人被打腫臉。流言蜚語算什麽?有時候啊,人為了自己的面子,一家子的面子,什麽狠事兒做不出來呢?”
小楊氏是個要強的性子,宋儀知道,可能若無其事地參加京城名流們的聚會,卻還是宋儀沒想到的。
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隐隐約約知道了什麽,可要叫她仔細描述,又抓不住。
宋儀只知道,若是日後她也遇到這樣的事情,怕也跟小楊氏一個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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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也是不容易……”
“哪個又容易呢?”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一家的當家主母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能活着本就不是那麽容易的一件事。
孟姨娘心底是通透的,正如她如今看着熟悉的宋儀,便有一種熱淚盈眶的感覺。
小心翼翼地用自己手指穿過她發絲,然後盤成一個好看的發髻,然後道:“我往日總跟你說,女兒家不能以色侍人,以色侍人者,不知能得幾時好,可你這般的顏色,越是遮掩,越是明顯。世事順其自然,興許還能有更好的結局……儀兒,姨娘只盼着你日後能嫁個好人家,不要有什麽野心,也不必有什麽抱負……”
那些東西太重了,小女兒家的肩膀,如何承受得起?
宋儀聽了,卻只無言。
她沒有回答,卻回握住了孟姨娘的手,抿唇笑了起來。
孟姨娘只當她是聽明白了,也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了,臉上挂着笑,翻開了宋儀的妝奁,道:“京城姑娘喜歡在身前佩上一挂手珠,看着漂亮,雖我也不知這哪裏漂亮了,可總歸咱們也挂上去,不輸給人。”
宋儀有些心不在焉,她一眼晃過去就看見了那一串漂亮的綠蜜蠟手串,于是道:“我曾記得太太在我十歲生辰的時候給過我一串蜜蠟的手串……”
她忽然閉了嘴,因為她不知道這一串綠蜜蠟手串的來歷,如今說話不過是為了試探孟姨娘知道不知道罷了。
孟姨娘倒沒覺出她這話裏的差錯,道:“正是呢,那一串被你弄丢了,說去首飾鋪子裏買了一把仿的,倒也沒被發現,不過被你撿了個漏,竟只花了幾兩銀子買來這一串漂亮的綠蜜蠟的手串。所以,你到底還是個有氣運的人啊……”
擡手點着宋儀鼻尖,孟姨娘柔和地笑了。
這場面透着幾分溫馨,叫人不忍去打擾。
宋儀忽然想着,自己着實是個幸運無比的人,一覺睡醒,雖丢了兩年,少了尋常人兩年的見識閱歷,可她終究回來了,又見到自己的親人,這些或好或壞,或真或假的人。
只要她如今雙眼還能看見,雙耳還能聽見,她的所見所聞所感都是自己的,沒有離開或者瞬間消失……
擡手摸着那一串綠蜜蠟手串,宋儀的心思卻渾然不在這上面,她只是陡然生出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鏡中的人,烏發如瀑,挽着單螺髻,耳上垂着綠玉耳珰,明眸善睐,顧盼生輝,檀口櫻唇,自有滿身的風流姿态,如今身子雖還沒完全長成,卻也能見綽約風姿。
穿的是簡單的淺雪青色半臂,袖上的纏枝蓮紋一圈繞着一圈,精致而細巧。
衣裳是小楊氏那邊送來的,宋儀約略地猜到這裏面的意思,因為周兼也會去賞蘭盛會。
想想也是有意思,她以為與這人緣分已經盡了,所以沒有再奢想過更多。然而在彭府門口的一次重逢,雖然沒有一句話,可兩個人之間得距離似乎瞬間就近了。
明明……
即便是在以前,她跟周兼也不過是數面之緣,對這個人的大多數印象來源于旁人的傳揚,多半都是周兼對她有所謂的“一見鐘情”,可還不全然都因為這樣的相貌?
而她也太早被劃定了人生的界限,所以沒有想過別人,對周兼既然滿意,那自然滿心滿眼都是他了。
只是現在……
周兼真的是她良配嗎?
兩個人不是沒有重新回到軌跡上的可能。
現在的周兼表現給小楊氏的一切都是善意的,他甚至摒棄了舊日的恩仇,也忘掉了宋元啓曾經的見死不救和忘恩負義,現在他願意跟他們聯手起來,一起解救宋元啓與周博。
不可謂不完美了。
宋儀還能奢求什麽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梳妝打扮好,時辰也差不多了。
賞蘭盛會一般都要開上三天,大多在傍晚的時候開始,期間來自各地的蘭花都會被彙聚到朱雀街旁側的小街裏,正是達官貴人們經常經過的地方。
因為今年來賞蘭盛會名聲在外,這一條原本沒有什麽名氣的街,也成為了京城大名鼎鼎的“蘭街”。
宋儀等人是與楊府一道去蘭街的,每到這個時候,青年男女們總是打扮好了,各自把自己最漂亮的一面展示出來,因為誰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在這裏邂逅一場新的姻緣。
至少,宋倩今兒是用心打扮出來的,雖比不得宋儀,卻也差不了太多。
姐妹兩個人一路到了蘭街,下車來站到一塊兒仔細一瞧,竟也是相得益彰。
楊府那邊老太太身子不好沒來,還是大太太帶着人一起來的,見了小楊氏,臉上便沒有多看好,至于在看見她身後那容顏妖孽得不像人的宋儀的時候,更是眼角抽搐,似乎下一刻就要承受不住這般的打擊。
還記得,第一次去楊府時候的宋儀,打扮得異常素淨,好看是好看,可沁人心脾,到底不紮眼。
那時候,小楊氏也沒有要叫宋儀出風頭的心思,又是在別人家,壓不住地頭蛇,宋儀更不說一句話,自然沒引起太多人注意。
可今日這場合……
楊府大太太許氏真是有些不是滋味,今兒楊巧慧也是盛裝打扮來的,可是在宋儀出現那一剎那,其餘人都成了陪襯。
楊巧慧本沒準備今日大出風頭,可至少也不能弱了人去,偏偏許氏竟然能叫了宋家一群人來,如今可不是打了自己的臉?
許氏掃了宋儀一眼,臉色不大好:“這丫頭倒是長得好看,可惜一個庶出的姑娘,這般打扮未免也太過了吧?”
她以為,自己這樣直白地說出來,半點也不轉彎抹角,最能給人難堪,也像是為了小楊氏着想。
豈料,今日之事本來就是小楊氏的主意,她半點也不畏懼,不緊不慢回道:“大伯母,如今女兒家便要打扮得嬌豔一些,越是漂亮的姑娘越是該好生對待,不能負了老天爺對她的美意。儀姐兒雖是個庶出,可她姨娘也是咱們家裏出去的,這麽多年以來幫着我,即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儀姐兒自己又素來善體人意,少有違逆我的時候,比我親生的還省心了不少。我待她,便像是待我親生的一般。”
一番話說得是義正詞嚴,嚴絲合縫。
她這話一出來,樓上坐着的人全都面色古怪,不管是可憐還是鄙夷,不管是厭惡還是妒忌,全都表現了出來。
許氏險些氣得摔了手底下的茶盞,她懷裏摟着的楊巧慧也是皺了鼻子,有些厭惡地看着小楊氏。
沒有姑娘喜歡比自己漂亮的人,楊巧慧也不能免俗。
好在還是二太太孫氏懂得體諒自己親生女兒,竟然笑着出來打圓場:“也不是什麽要緊事,她們這樣年紀的姑娘是該打扮漂亮一些。依我看,儀姐兒這孩子看着還素淨了一些,正該更豔一點才好呢。須知往後年紀大了,不一定還有機會穿這樣顏色鮮豔的衣裳了。現在看見儀姐兒,我就想起我年輕時候了……唉……”
假模假樣地嘆了一聲,孫氏又搖搖頭,道:“都是一家子人,你們也別站着了,趕緊過來坐吧。”
幾句話輕描淡寫把事情給敷衍過,被大太太許氏壓着打了這麽多年,二太太孫氏心底的怨氣也不小的。
雖然她自己也覺得今日的宋儀太過紮眼,可這明顯就是小楊氏的主意,作為小楊氏的生身母親,孫氏斷斷沒有胳膊肘朝着外面拐的道理。
她對許氏的怨氣更大,對方一開口就針對宋儀來說,擺明了是要針對小楊氏。
當初小楊氏成了宋元啓的填房,本來就讓孫氏心裏不舒坦。
那宋钊宋仙還是白眼狼,自家女兒好生地待了他們這幾年,到頭來竟然連個好結果都換不了。大楊氏的嫁妝都給了他們拿走,還要什麽臉皮?
如今小楊氏落難回來,反倒是激起了孫氏心裏那幾分不滿,如今看見宋儀這一張臉紮疼了大房那邊,孫氏就舒坦了。
原本最厭惡庶出的她,再次看見宋儀的時候,竟然覺得順眼了起來,覺得這孩子有福氣,又靈秀,不由得更加和顏悅色。
宋儀這邊卻心裏發苦,面上做出誠惶誠恐的樣子,巴不得自己已經鑽進了泥裏。
周圍的目光都如針一樣紮在她身上,叫她渾身都不自在。
雖然早已經習慣了衆人目光的環伺,可今天這一遭……
實在是有些過頭了。
她也沒想到,剛剛來賞蘭盛會,就能遇到許氏這樣辛辣的諷刺。
不過虱子多了不癢,宋儀仔細想了想,反正避也避不過,索性由得他們去說,她又不少一塊肉。
這樣一想,她就安定了下來,剛剛緊繃着的身子也随着放松下來,整個人也一下舒展開,像是一朵帶露的芙蓉,眉眼輕輕開阖,便給人一種微醺的沉醉感。
越是自然,越是流暢,越是優美。
宋倩在旁邊眼看着宋儀這般細微的變化,也猜到了幾分,便笑着悄悄在桌面下頭拉了拉她袖子,壓低聲音道:“我瞧着你方才那樣可辛苦,現在好多了吧?”
現在是好多了。
宋儀點了點頭,道:“我今兒這樣,其實……”
“你不說我也知道。”宋倩輕哼了一聲,“早我就知道你是個不愛掐尖冒頭的性子,走錯過一回路,在那什麽衛起的身上栽過之後,你就又收斂了回去。如果不是我娘給你這一身衣裳,叫你這樣打扮,你必定把自己弄得平平庸庸走出來。可憑什麽呀?”
“啊?”
宋儀有些不解,什麽憑什麽?
宋倩一見她神情,就想拿手中的茶盞砸她。
這傻妹妹……
也不知為什麽,明明沒有比宋儀大多少,宋倩卻忽然生出了一種長輩的情懷。
她嘆氣,搖了搖頭,忽然起身道:“外祖母,母親,倩兒看下面似乎已經開始掌燈了,四面也把蘭花挂了起來,想熬下去瞧瞧,長長見識。”
四面華燈初上,沿街柳樹下頭也站着不少的人,才子佳人,頗有幾分“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感覺。
許氏等人早沒了當年的那些逛街的勁頭,也知道他們年紀小的孩子們閑不住,于是吩咐了身邊的丫鬟,遠遠跟着她們免得出差錯,又道:“慧姐兒可也跟着去吧,一起下去看着有個照應。”
楊巧慧一聽,嘴撅得老高。
她其實是不願意去的,只因為有個宋儀在中間礙眼,誰站在她身邊都覺得膈應,可她又想要下去看,終究忍不住,還是點了點頭答應了下來。
于是,丫鬟們陪着幾位姑娘一起下去,宋儀宋倩走在一起,宋府這邊的丫鬟牽着小姑娘宋攸的手,也下了來。
至于楊巧慧,臉色難看歸難看,可腳剛離開樓梯,踏在街面上,整個人也都高興了起來。
賞蘭盛會雖然只是第四年,可在京城乃至于周邊地區,其聲譽都是日漸高漲。
不知多少文人雅士仰聞其名而來,只為看看這千盆蘭花,繁華盛世之景。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索開。
周遭一片燦爛景象,蘭街兩旁都高高挂着各色的燈籠,沿街兩旁擺着不少的蘭花,有的只是山野之間随處可見的野蘭,有的卻是精心栽養的金貴東西。
有想要搏個好名頭的達官貴人們,往往在今天送出幾盆蘭花,擺在街邊最顯眼的高臺上,再在盆上刻自家的名字,便算是也湊了一回雅趣兒。
不過在一些真正高雅的人看來,賞蘭盛會本身已經落了下乘,以蘭博名這等行徑,更是下作。
宋儀一路看過來,雖不覺得自己是個什麽高雅的人,可依舊不覺得眼下這些蘭花有多好看。
如此浮躁的蘭街上,雖有蘭花香,也早被人聲人氣給沖散一空,再聞不見半分。
更何況,人的心,跟着這一場盛會浮起來,哪裏還能真正靜下心去賞蘭呢?
至少,宋儀是做不到的。
若有人能做到,也必定是高雅沉靜之士了。
腦子裏轉着的念頭七七八八,宋儀感覺身邊宋倩已經跟了上來,再擡眼一看,楊巧慧根本不想跟她走在一起,自己一個人帶着丫鬟已經逛到了前面去,與她們兩個相隔足足有五六丈。
對方不想接觸她們,宋倩也不是感覺不到。
只是她對這楊巧慧也着實不喜歡,見人一走,就朝着宋儀道:“可知我剛才想跟你說什麽?”
“這卻還不知。”
剛才就是宋儀問了,宋倩沒說,反而找了個借口說要出來賞蘭,于是宋儀便知道,話怕不好當着大家的面兒說。
事實上,宋儀也猜得不錯,話還真不能當着人的面兒講。
宋倩道:“尋常姑娘家求也求不來你這樣的好容顏,你卻把它遮蓋起來,豈不是令明珠蒙塵?人無罪,懷璧其罪,你卻是抱着塊和氏璧,也只當自己是抱着一塊石頭的。剛才外祖母就說得很好,該打扮自己的時候就好生打扮自己,姑娘家漂亮一些又怎麽了?這是你該的。”
該的……
宋儀倒是頭一回聽見這樣新奇的說法。
孟姨娘以前一直對她說,以色侍人不是好事。
她生怕宋儀的容顏成為災禍,雖不曾壓制,可早已經把“藏拙”二字刻進了她骨子裏,叫她習慣了低調,習慣了隐藏,不喜歡掐尖冒頭……
可如今,他們竟然齊齊改口,告訴她:姑娘家就該往漂亮了打扮自己。
一時之間,宋儀有些不能适應。
可仔細想想,她又明白如今的關竅在哪裏了。
昔日,她與周兼的事情基本已經是板上釘釘,不出差錯就跑不了,可如今……
宋家做了對不起周家的事情,而周兼失蹤這許多日又終于出現,甚至成為了解開如今困局的關鍵人物,他是彭林的幕僚,更有超越尋常人的智計,來籌謀解決此事。
此刻情況已然倒轉,原本是周兼求着他們,現在是他們求着周兼。
雖則周兼表現出一副不計前嫌的樣子,可不管是小楊氏還是宋儀,都不敢這樣相信,或者說,他們沒有周兼這樣心安理得,問心無愧。
于是,他們需要做出別的事情,來彌補他們曾經的過失和愧疚。
這個關鍵的點,就在宋儀身上。
周兼喜歡宋五姑娘,又不是什麽秘密,甚至還是用情很深,也不知怎麽就栽在了這還沒長開的小姑娘身上。當初宋儀也傷過他,現在彌補,似乎還算是來得及……
宋倩想着,又覺得宋儀實在是可憐。
她拉着宋儀的手,低聲道:“不管怎麽說,我見你為了周公子的事情也是憂心忡忡,你們倆雖不算是破鏡重圓,至少也是金童玉女挺登對。我看周兼是個前途無量的,你若能抓住了,未必不能奔個好前程。好生打扮起來,也好叫他們睜大了眼睛看看,咱們儀姐兒是個多漂亮的姑娘……”
宋儀無言。
宋倩又道:“若非你書院那一次忽然出了差錯,現在便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誰敢輕視了你去?說起這個我就生氣……”
她朝着已經走到了最前面楊巧慧望了一眼,不大高興,顯然是想起頭一日見面時候,楊巧慧用宋仙諷刺宋儀的事。
都是些無所謂的口舌争端,宋儀自己也沒放在心上。
她拉着宋倩的手,慢慢地跟了上去,回頭就看見小姑娘宋攸跟在後面也慢慢地走着,一時莞爾,笑了起來,也拉着她走。
宋攸對宋儀的印象很好,雖然她只是個孩子,可現在見了宋儀就覺得待在她身邊舒坦,忍不住要往她這邊蹭。
“五姐姐抱,五姐姐抱……”
又嬌又甜的聲音,真是聽得人心都軟了。
宋儀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再多煩心事都飛到九霄雲外去,她身手把小姑娘抱了起來,一起朝着前面走。
一路上,人來人往,身邊經過的可能是達官貴人,也可能只是布衣百姓,不過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笑容。
在這已經完全暗下來又亮起來的蘭街上,處處都流動着一種叫人安心的感覺。
可宋儀不能安心。
她一顆心都無法安定。
雖然她的腳步很穩,臉上的笑容很漂亮,但凡是路過的人都要回頭多看她好幾眼,更有那誇張登徒子頻頻朝着這邊法投來眼神,只巴望着這美人兒多瞧自己一眼。
可惜,宋儀的目光都給了宋攸,旁人再分不去更多。
楊巧慧在前面一個人走,身邊只有丫鬟陪着,難免覺得心裏不舒坦,越走越是堵心,又放不下面子走回去。
更何況,跟宋儀走在一起,真是怎麽想怎麽讓人不舒服。
“姑娘,咱們走太快了,要不等等宋家幾位姑娘吧?若被回去被太太知道了,臉面上難免過不去。”跟出來的丫鬟,倒是很知道楊巧慧的心思,看她一個人走着實在是郁悶,就笑了一聲,建議一句。
楊巧慧冷哼:“誰稀罕?!”
她也就是嘴硬,實際上腳下已經慢了下來。
不過,這個時候前面一座高樓上,忽然下來了幾個人,其中一個穿着大紅撒花裙的姑娘更是讓楊巧慧眼熟。
她一下像是看見了救星一樣,整個人眼神都亮了起來。
強行壓制住自己內心的歡喜,楊巧慧假作無事,只加快了腳步,很快便到了衛錦的面前,笑道:“見過郡主,郡主大安。”
“巧慧?”
衛錦剛剛才陪着衛起下來,她還是頭一次來賞蘭盛會,只覺得這裏處處都是驚奇,叫人目不暇接,所以也拉了衛起下來看看。
沒想到,剛剛下來就看見了楊巧慧。
這二人在書院便是認識的,衛錦沒來之前,楊巧慧乃是書院裏人人稱贊的第一,可衛錦一來,她這頭名的交椅也就只能拱手相讓了。
衛錦的才華,着實太讓人驚訝了。
在本朝各省各大書院之中,京城的女子書院自然是一等一的,書院中的先生們才學出衆,學生們也都是達官顯貴家庭出來的貴女,甚至還有如衛錦一般的郡主。
可即便是在這樣人才濟濟的地方,衛錦也能迅速冒頭,除了懶怠一些,不愛寫字作畫之外,倒也沒什麽缺點。
畢竟,衛錦之前喜歡騎射功夫,詩詞文章即便有天賦也只限于讀,少有動筆的時候,更沒人逼她,在這一點上略弱于別的學生。可她在詩詞文章方面的天才,已經足夠将這一切的缺點彌補。
書院裏的先生們甚至還有已經拜了衛錦為女先生的,可謂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真叫整個京城都為之震動了許久。
如此光鮮亮麗的衛錦,叫人不得不仰視。
楊巧慧一開始也不是不嫉妒,可久而久之,也就發現這樣的嫉妒毫無意義。
衛錦身份比她高,才學比她好,容貌雖不如宋儀那麽逆天,可多少也比她強,這樣一算,實在是沒有負隅頑抗的必要。于是,楊巧慧成為了衛錦所有朋友裏最親密的一個。
現在兩個人見了面,也不知是真情還是假意,各自寒暄起來都跟閨中密友一般了。
衛錦微微一笑:“你怎的一個人?”
楊巧慧回頭一看,暗道一聲晦氣。
原來在她跟衛錦寒暄打招呼的時候,後頭宋儀宋倩等人已經跟了上來,此刻就在幾步遠的地方……
心念一轉,楊巧慧也瞧瞧瞥了一眼還站在旁邊沒說話的衛起一眼。
這一位嗣祁王可是當朝紅人,至今還未婚娶,聽說是個清心寡欲的,連侍妾也沒聽聞一個。不知多少姑娘心裏幻想過嫁給他,翩翩君子,溫潤如玉,說不定還只專心待自己一人……
楊巧慧年紀也不小了,有這些女兒家的想法也很正常。
只是,她不願叫他們看見了宋儀。
于是,楊巧慧若無其事地開口:“只是出來走走散散心,沒想到就碰見了郡主與王爺……”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目光又若有若地在衛起身邊轉了一圈。
衛錦敏銳地注意到了對方的眼神,心下有幾分不悅。怎麽說,衛起也是自己看上過的男人,即便是自己得不到,也不至于讓給旁人吧?
再說了,楊巧慧這心思……
也不該是個未出閣的姑娘應該表現出來的。
好歹自己那般想,是因為她本不是這時代的人,再怎麽出格都無可厚非,換了別人……
衛錦心下冷笑,嘴上卻笑說道:“那還真是有緣分了,不過後面那幾位……本郡主怎麽看着有些眼熟?”
眼熟?
當然眼熟了。
那是衛錦曾經用過的身體,平心而論,除去身份地位以及周圍的環境,宋儀這身體她更喜歡。只因為那窈窕的身段,驚人的美貌,無一不叫她喜歡。
可惜……
已經用不上了。
眼前這一位,應該就是那做事根本不考慮後果的身體原主了吧?也不知到底陸無咎給了她什麽樣的代價,就從她手裏拿走了配方呢?
她珍而重之的東西,竟然被這女人當做一文不值的東西,棄之如敝履一般就給了陸無咎!
好一個宋儀!
衛錦心頭的怒火,在重新看見宋儀的這一瞬,已經到達了的頂峰。
然而,還好,她還有理智。
要說自己還真是上天的寵兒,第一次穿在了宋儀的身上,一半是幸運一半是倒黴,庶女的身份給了她太多的束縛,太多太多的事情不能成功。
當初勾引衛起便是一出,她不相信,以宋儀這一張臉的美貌,加上自己精心的打扮,竟然不能引誘衛起分毫,雖則這一位是去寺廟裏修行過的,可也不至于半點凡心不動。究其所以,約莫還是嫌棄宋儀一個下賤的出身,不稀得搭理吧?
而如今,她又換了一副身體。
原本她覺得自己成了衛起的妹妹,心裏老大不高興,可在見到宋儀的這一刻,她竟然覺得幸運起來。
要的就是這個身份!
早先因為宋儀勾引衛起的事,衛錦這身體原主曾與宋儀發生過沖突,還直接把宋儀從樓梯上推下去過。
本身衛錦就是個跋扈的性子,又與宋儀有舊仇,現在再怎麽刁難宋儀,都不算是什麽。
由此一想,衛錦的心情一下舒坦了。
她看向了楊巧慧,只見楊巧慧滿臉的不高興,似乎一點也不願意給她介紹後面的是誰。
楊巧慧只是心煩,嘴上道:“那是原山東布政使司左參議宋大人家的三姑娘五姑娘等人,您也認識嗎?”
“當然認識了,還是老相識呢。”
衛錦咯咯笑了一聲,異常優雅地拿了帕子掩口,眼底波光流轉,便一轉看向了身邊站着的衛起,也不知是調侃還是怎麽,竟然道:“兄長怕也熟悉得緊吧?”
不可否認,這一瞬的衛錦心底是緊張的。
當初勾引衛起的人就是她,在她成為衛錦之後,卻再也沒有聽衛起給自己說過一句半句有關于宋儀的話。
衛錦自己也不敢問,一是怕露了端倪,二是沒有由頭。
她只知道,衛起必定不待見宋儀就是了。
只是……
到底是怎麽個不待見法?
眼瞧着那邊宋儀站在街中,她身邊是人來人往,沿街燈籠高高挂起,流光從她周身漫散開去,世界仿佛都是流動的,而只有她宋儀,靜止在人流中,精致得仿佛一幅畫。
閑适,恬淡,臉上帶着些微的笑意,甚至眼底的笑意也還沒來得及收起來,一擡眼便已經看見了站在那邊樓梯下頭的衛錦和……
衛起。
衛起的目光也恰好轉過去,他素來是不在意自己身邊發生什麽事情,也懶得去在意的。
但凡是他關心的事情,一定有人會送到他面前來;但凡是他厭惡的事情,一定有人把它們統統隔絕在外;但凡是他想要做的事情,至今為止還沒有不成功的。
衛起其實是一個非常容易讓他的朋友們安定的人,也很容易得到人的信任。
可是這一刻,他在宋儀的眼底看見了深深的戒備。
于是,也不知為什麽,衛起的唇毫無意義地彎了起來,他只是覺得眼前的宋儀忽然有趣了起來,也生動了起來。
衛錦問她,這人自己是不是也熟悉得緊?
熟悉談不上,幾面之緣罷了。
衛起淡淡道:“錦兒,在外不得放肆。”
這是警告她,不得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來。
衛錦心頭有些憋悶,因為從衛起的臉上看不出半分的端倪,不管是喜歡還是厭惡,全都隐藏在那一雙沉潭一般深靜的眼眸底下,古井一樣,滿溢不出半分,風不起,也吹不進井底,于是沒有半分波紋。
她只能從宋儀的身上找痛快了。
于是,衛錦裝作無事地一笑,對楊巧慧道:“你在京城,怕還不知道吧?那一位宋五姑娘在濟南城可是出了名的才女……”
“怎麽可能?就她?”楊巧慧覺得不敢相信,她疑惑地看着衛錦,“郡主,宋儀可是連書院的結業考校都沒能過的,是今年濟南書院那邊唯一一個沒能結業的學生。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是才女?!”
……什麽?
衛錦微微怔然,這不可能啊……
當初她的才名……
腦子裏忽然閃了一下,衛錦唇邊的笑意忽然之間擴大了。
原本剛剛穿入宋儀身體之中的時候,她還在想,原主算是個有本事的人,長得好看,也有不俗的天才,假以時日必定也是個才女。
她在離開宋儀的身體之後,也以為原主如果沒死,回來之後至少也能混個結業。
沒想到,大約是她留下的才名給人的壓力太大,這叫宋儀放棄了吧?
正常人不會連結業都不能的……
如此一來,衛錦忽然動了心思。
這一位約莫也就是皮囊好看,成了個庸俗之輩了。
才女之名,終究是不屬于她宋儀,而是随着她之所至而至,她在誰的身體裏,誰就是才女。比如,現在她叫衛錦,也是京城書院的才女。
眼底幾分高傲的神色一下浮了起來,衛錦裝出一臉驚訝的模樣道:“怎麽可能?你們怕是根本沒見過宋五姑娘作詩吧?當初她可厲害得很呢……”
說到這裏,她便自然而然地冷笑了一聲,在衛起的面前,也不必掩飾這樣的情緒。
若是她對宋儀友好了,那衛起才是要真正地懷疑。
楊巧慧的确沒去過濟南,也從來不曾聽聞過有關宋儀的事情,她只知道宋仙,于是道:“我只知道宋二姑娘宋仙,乃是今年濟南書院結業的頭名,可真的是一鳴驚人,叫人刮目相看的。”
“……什麽?”
衛錦終于徹底愣住了。
宋仙?
開什麽玩笑竟然是宋仙?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她宋仙也有資格?不過是個庸才罷了!
衛錦真不明白這事情到底是怎麽了,一時生出一種奇異的恨鐵不成鋼的感覺來:她留下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