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2)
卻眯成一線,視線集中于那紙條上,仿佛要把它看個透明;陳風、何孤單只覺那字條墨跡縱橫,卻看不出什麽個所以然來。
鐵手将紙條向太陽,光線照得透級剔指的,只聽他喃喃的道:“這紙墨跡淩亂……”
陳風也眯了眼看:“大概是死者寫時荒張,自然難免滿紙沾了不少污跡了。
鐵手卻道:“恐怕不是。”
陳風奇道“還有什麽?”
鐵手讓紙條更直向着陽光,使二人能将墨理紋路看得更清楚,“這紙上有些墨跡,确在寫‘查叫天殺我’時弄污的,但有些不是。你們看,這兩行墨跡隐隐約約宜續下來,各有七個字,你若仔細将之接駁起來,正是兩行詩……”
防風、何孤單一齊失聲叫:“詩!”
他們當然下敢相信:戒殺和尚臨死還會寫詩!
“不錯,”鐵手肯定地道,”這是在死屍上找到的詩,值得咱們好好的思考思慮。”
他按字條上墨跡,以食捺點續駁,一面漫聲念道:
“……風……花……雪……月………原………走……不,應是個‘是’字……是……
空……”
然後他又念另一行字,念來斷斷續續也小心翼翼:“……碧……落……絲……不,該是‘紅,字才能接成句……紅……塵……方……為……直……晤,這最後一定是‘真’字,是‘真’字才對!”
然後他才整理了一下思緒,重新再念:“——風——花——雪——月——原——是——
空——碧——落——紅——塵——方——為——真——!喔,這就對了,這也周全了意了!”
何孤單認真的跟随鐵手剛才念的接讀這兩句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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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花雪月原是空,
碧落紅塵方為真。”
然手他呆了半天,搔搔頭皮,望向陳風,陳風也攤攤手,一齊望向鐵手,竟也一齊問了一句:
“那是什麽意思?”
鐵手一笑,聳了聳肩:“我也不知道。但至少死屍不居然有這兩句值礙讓人思索的詩。”
陳風的眉快皺出個三寸長的刀紋來了:“這個假扮和尚的殺手,臨死前寫了那麽多字—
—而且居然不起詩來,他到底在幹什麽……”
鐵手搖首道,“我也在奇怪,只不過,人在死前的一刻,無論他要做什麽,想做什麽,做了什麽,對他而言,都是極重要的;對我們破案來說,更是關鍵。只不過,可惜的是,現下我們連這兩句詩和這一句‘查叫天殺我’,也不知是否來自這戒殺的殺手之手筆,這就教人稽查無從了。”
何孤單疾惡如仇,仍不甘放棄:“反正,我們手上有了這幾個字,便可抓查叫天來問問,煞煞他威風也好。”
鐵手不以為然,反問:“這‘殺手和尚’集團,可便是刑部下了追輯令、上邊下了追殺令的兇徒……除非你能夠找到證據證明:殺戒殺和尚的人便是殺死苦耳大師的兇手:也能證實:以前人稱‘一線王’、近年則多稱之為‘老張飛’的查叫天是跟孫青霞一夥的,而‘縱劍魔星’孫青霞确是殺苦耳大師火燒抱石寺的元兇,那,或許還可以依法查辦查叫天,不然的話,他可還有緝殺歹徒惡匪之功呢!”
陳風甚感迷惑:“你是不是認為戒殺和尚并非死于查叫天之手?”
鐵手心平氣和的反問:“查叫天殺他作甚?按照情理,查叫天該多交些殺手朋友,才方便他為所欲為才是。”
陳風猜度的道:“也許……殺手集團的人跟他有私怨、宿仇呢?”
鐵手道:“這也可能。若說這一掌不是查叫天打的,我還真不知道這兒有這麽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呢!”
陳風更進一步:“即然這種掌力,只有‘老張飛’能發,那麽,把苦耳大師打得嵌入石裏的一掌,大抵也是他所為了。”
鐵手笑問:“如是,那麽,他又為何要打殺苦耳大師呢?殺戒殺和尚,跟殺苦耳大師,應是飛天遁地兩條路,交叉不了一起吧!”
陳風推測地道:“可是昨晚抱石寺卻收寺了戒殺和尚和他手下五名殺手——會不會是查叫天要殺戒殺和尚報仇或滅口,苦耳大師所阻止,老張飛一氣之下,連苦耳一起殺了,把寺也燒了。”
鐵手道:“好,就算是這樣,那麽,誰在飛來石上刻下:殺我者,孫青霞?誰寫了:查叫天殺我,再塞八戒殺襟裏?”
陳風為之語塞:“這……”
鐵手道:“寺中燒死了幾個人?”
陳風望向何孤單。
何孤單即答:“找到的至少有十二具屍體,都是寺中的僧人。”
鐵手問:“苦耳好像不止有十二位弟子。”
何孤單道:“對,至少還失蹤了兩人,我正遣人追查。”
鐵手又問:“戒殺死了,他手上那五名殺手呢?”
何孤單答:“不見了。”
鐵手追問:“什麽不見了?是連屍首也找不到嗎?”
陳風這回讓他回答:“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現。”
鐵手長籲了一聲:“也許,我們這些疑問,只怕要找到這些失蹤的殺手、和尚,才能一一予以解答了。”
聽到這裏,何孤單忍不住大聲說出他憋了好久的話:
“會下會是一人殺一個,然後互相陷害?查叫天殺了耳大師,放了跟他狼狽為奸的戒殺大師之人,然後故意刻下孫青霞的名字,好嫁禍于他;後來孫青霞赴上了大角山,只戒殺沒及離開,他不甘受誣,又抹下去石上的字,便殺了戒殺,又留字拖查叫天一并下水……也許孫青霞的掌力沒那麽高強,但這魔星身邊未必沒有能人。”
鐵手看看何孤單,目中有佩服之意:“你的想像堪稱一流,豐富極了。”
陳風道:“何老弟說的那也是極可能的事。反正,像孫青霞和查叫天這類人,既可心混在一道,也可以打在一起,都是煞星,只不知道到頭來到底是誰殺誰。”
鐵手臉色忽然凝肅了起來,十分蕭瑟的道:“只不過,如果孫青霞真的上抱石寺來作案,那麽……”
就沒說下。
陳風不禁問:“那麽什麽?”
鐵手的話說得很輕,但一定一句斤兩十足:“那麽,那昨日竟夜跟我們一起喝崩大碗、一齊飛刀殺敵、一塊兒抗洪救人的年輕人卻又是誰呢?”
七、千裏恩怨一線牽
鐵手以一雙鐵般的硬接了詹通通六腳。
詹通通仍在攻。
鐵手仍在守。
看來兩人都鬥了個旗鼓相當,誰敢沒吃虧。
還是有分別的。
而且已分出了勝負。
分別就在:
鐵手仍在進,
進了六步。
詹通通卻在退。
退了六次。
詹通通是何許人物,他身經百戰,時敵無算,一招失利,已然覺察。
這次已是極大的例外。
他得要在攻在第六腳,才驚覺自己表面上是占了上風,其實已給對方進迫了六步。
六大步。
他守在這兒.等候鐵手的到來,原有兩大目的。
一,要秤一秤鐵手的斤兩,殺一殺他的銳氣——沒有“天王”的命令,就不許他上山一步。
他挫對方越甚,對方就越會可能接受“天王”的安排、臣服于“天王”的威望之下。
所以他這一關不能失。
二,順此藉口将鐵手擊敗,最好将之擊殺。——要知道“一線王”近日竄起,雖可在武林,翩廷呼風喚雨,但聲威始終仍略遜于諸葛先生,就連邢部另一炙手可熱的人物:“捕神”劉獨峰和他手上的六大弟子,名聲也遠不及諸葛小花與四大備捕。
如果“天王一黨”欲雄霸天下,要将諸葛實力并吞,取而代之,自己就首先得要勝上這一場,要是自己雙腿把鐵手踢了下山,日後再在腿功上挫追命,那麽,諸葛先生的名将“四大名捕”既比不上查叫天的“四大神将”(“戰将”是詹通通自己,“詭将”是餘樂樂,“天将”和“主将”則分別是陳貴人與李財神),別人自然也會認為諸葛小花的勢力遠不如“叫天王”的了。
這種層次的“雄霸天下”不是普通武林上謂的名位之争,誰要是有這種實力,自然就會受朝廷(從天子到太傅、相爺乃至地方上咤叱風雲的“小朝廷”如朱勵父子)的重視,争相靠攏招攬。自然就有好處無窮了。
所以他這一戰只是開始,不可有失。
也不得有誤。
可是他一上來,就失了六着。
退了六步。
他本該是寸步不移。
但鐵手依然上山。
前行。
勢莫能當。
詹通通心在下沉。
腳卻飛踢。
雙飛踢。
左飛踢右太陽穴和後玉枕穴。
右急取前咽喉及左顴骨臉門。
——他攻的卻是鐵手的死穴。
也是要害。
他下手已不再容情。
甚至出腳已拼盡全力。
他不得不如此。
——既然連攻六腳仍給鐵手搶登了六步,他再踢下去恐怕也讨不了好。所以他踢出了他仗以成名的:“朝天四腳”。
他四腳迸踹,鐵手突然大吼了一聲。
他這次不是跨步。
而是猛沖。
他猛沖過去,一下子跟詹通通之間完全沒有了/失去了/斷絕的距離。
詹通通要出腳,但腳才擡起,鐵手已到了他臉前,幾乎是鼻類碰鼻尖的緊貼着。
詹通通卻依然能出腳。
他的腳在這時候簡直成了軟兵器,可心在任何不可能的死角作出攻擊。鐵手的人就貼着他身前。
但他的腳尖仍可踢向鐵手手背,甚至腳尖依熱可踢至鐵手額頂。
可是鐵手猛然雙手一抱,就把他甩了出去。
由于這剎那間發生得極快/奇快/絕快,以致大家所看到的,仿佛是鐵手摹然沖前,以上身前沖在勢帶起的強大氣場罡勁,将詹通通整個人彈飛了出去。
直甩上半空。
高高的。
——以致在半空中才來得及紮手紮腳蹬腿出招的詹通通,已形如一只風筝。
斷了線的同筝。由于他身着赭黃色的袍子,所以飛上了半空時,像藍天空裏的一只黃風筝。
藍天。
白雲。
黃風筝。
斷了線的風筝飛得更高。
更遠。
可惜不久長。
詹通通真的在半空“朝天”踢了四腿。
對天踢腿。
他已給甩得人在半空,身不由主。
鐵已一抱拳便前行,喝了個喏道:“我确是從你胯下過去的。”
他給了對方面子。
——他也沒說假話:他确是在他“胯下”走過去的。
只不過:對方卻在這樣“高”的位置上,且與他的距離是如此之遠。
他大步前行。
這次更勢不可當。
可當。
這次擋他的是:一條線。
敢擋住及時擋着鐵手如蛇去路的居然是一條手指粗的線!
鐵手開始以為是電。
但不是電。
電會發光、發亮。
它不會。
它更無聲,無息。
這一剎間鐵手以為是劍。
但不是劍。
劍沒有那麽細、那麽長。
而且它比劍更快,一出手,它已刺到鐵手的右胸心房。
鐵手也乍以灰是暗器。
但不是。
暗器只能放,不能收。
它一出手,已迅疾刺破鐵手衣襟,鐵手伸手一夾;明明已夾住了它,但它“嗖”的一聲,已像條飛蛇般倏地收了回去,回到那人手裏,就像從來沒有東西出現過一般,那人臉色蠟黃,木無表情,也似以從沒出過手一樣。
向他出手的正是那瘦瘦的、冷冷的,靜靜的、眼蒙蒙的、卻有兩道粗濃羅漢眉、曾為鐵手引路上山的漢子。
他翹着薄唇:微笑。
像在招呼。
他手上的“長線”忽又不見了:
已回到他的胸前一一一
就挂在脖子上。
——那一根似絲非絲、似麻非麻、似鏈非鏈、似刺非刺,但叉可剛可柔的長線!
鐵手只覺左胸約略傳來一陣隐疼。但他卻沒低首審察傷口。
因為他是這幹要上山的人之主帥。
他得要充。
——己論如何,他現在都一定得死撐到底。
他的手指夾得快。
所以那一條要命的“絲線”才縮得快。
不然,那一線”飛刺”,早已洞穿了他的心房。
他雖已封了對方的暗算,但也确讓對方觑着時機捏住破綻失驚無神之一擊刺着了一下。
雖然未知傷勢深淺。
不知輕重。
他寧願不知更好。
這樣他才更一往無前、作戰到底。
這還不是止痛療傷的時候。
他連先前的兩道箭傷也是強用內力抵住,不及治理。
——看來,這看來只是一個“貌不驚人”的“知客”餘樂樂,确有過人本能,才真正是不容忽視的人物。
一一也不知這如絲線的“棍刺”有無滲毒?
鐵手開始為同行的人而擔心。
也更為山上所發生的事擔心了。
因為擔憂,他反而沉着地問:“這就是名動江湖的‘千裏恩怨一線牽’了吧?聽說是你的成名絕技,獨門絕招。”
餘樂樂欠身一笑:“見笑了。卻仍逃不過二爺鐵指。這确是獨門奇兵,由天王親傳予我,我蒙其都教化,得其皮毛,化為棍法,卻遠未得天王的‘一線牽’法神髓之一二。”
——這只是查天王“千裏恩怨一線牽”的皮毛而已!?
鐵手聽得心中一震:
好個“東天一棍’餘樂樂!
——好個“叫天王”!
看來此行險矣!
鐵手心中一震之時,餘樂樂心裏也驚起了七八震。
看來,剛才他抓準時機之一擊,是占了上風,可是,到底有沒有命中鐵手,他也并未能确悉,不過、他自己也吃了個啞巴虧,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他出于快。
以為一定能着。
他也從不失手。
——他的戰鬥力或不如詹朝天,但對出于時機之把握精準,卻遠非詹通通能及。
他這一擊也确已命中了——
——但出許只是觸及。
不過對方的指掌比他想像中更快三、五、七、十一、十七倍的夾了下來。
他知道這不是利器。
也不是銳剪。
但這卻是鐵手的手。
——哪怕只是一兩根手指。
那要比利剪、利器更厲害!
——只要給鐵手的手夾住他的“線”,他的線只怕就要斷了,他的成名兵器也一定得毀了!
所以他立即收“棍”。
他也是說收就收。
“棍”一收,馬上便軟而成線,他即挂回脖子上。
卻驀然驚覺頭項一陣銳痛!
尖銳的痛楚入心入肺,仿似給兩塊燒紅的火炭分別灼于頸後、咽前一樣!
他忍痛。
依然臉無表情。
他知道那兩處就是鐵手剛才以二指拂、沾、夾過的地方。
那兩處立即如給烈火燒紅了,他想将它挂回頸上,立即為鐵手的指力餘勁所傷。
灼傷。
可見那一“線”要是給鐵手夾個正着,焉有不毀之理!
不過他素不動聲色,強自忍住。
但他心中依然震愕:
——鐵手的手仍比他想象中更厲害!
——不知這兩指可有無沾毒!?
鐵手道:“我該贊它是好線法,還是好棍法、好刺法?”
他随即一笑道:“或許,該說是好手法吧!只要手法好,什麽東西拿在手上,都好使好用。”
餘樂樂微微笑道:“真正好手法的是二爺您。”
他謙虛的道,“你也端的是好指法呢!”
鐵手長嘆道,“你确是個人物,我誠不願與你為敵。”
餘樂樂低眉合目道:“我也不願。”
鐵手長籲一口氣:“但我沒有選擇。”
餘樂樂郁郁不樂的道:“你卻可以暫退。”
鐵手昂然舉步:“我仍要上山。”
餘樂樂滿懷謙意的道,“就算我阻擋不了你上山,但還是有人攔得住你的。”
只聽陳貴人堂堂皇皇的道,“我不許你上山。”
只見李財神笑态可掬地道,“只要你先收了我口袋的錢,此山任你上。”
這時,詹通通也落了下來,發散目狠氣微喘,悍然道:“你要上山先問我的腳——”
卻聽荊林前有一年輕、溫和、好聽的語音道。
“衆卿家愛将,姑且讓他上山來吧!”
八、身朝言野
這語音一發,詹通通就馬上收了腳。
這語音一落,詹通通、餘樂樂、李財神、陳貴人立即就垂手讓出一條路來:
讓鐵手上山的路。
鐵手長吸了一口氣。
他負手上了山,外表看似凝定,內心可絕不輕松。
陳風塵、老烏、何孤單也要尾随而上,二護法。二巡便立即又合攏成陣,攔住前路,卻聽山上傳來那好聽的聲音:
“也讓他們一道兒上來吧。”
四人互觑一眼,神色裏很有點古怪。
古怪就是不正常:
那神情是:你說他服氣嘛,他又好像十分不服氣;你說他不服氣吧,他又顯得非常恭服服膺。
——為什麽會有這種神情?
鐵手已不及查究。
他要上山。
他要到山上去我尋他的兄弟。
他的女友。
他更要會一會:
叫天王!
山腰還是梯田,修竹綠樹,随目可見,但到山頭這兒,卻很荒羌,只有一叢叢的荊棘林。
剛才洪水淹至山腰,但而今已退至山角,上山的路濕漉滑溜,泥濘水畦處處,很不好走。
如要上山,不好走的路也得走。
若要辦事,不好見的人也得見。
如此,鐵手就見着了查叫天。
然而他吃了二驚。
一,他并不知道山上會有那麽多的人。
二,他竟不曉得哪一個才是查叫天。
按照常理:鐵手決不會不認得查叫天。
鐵手常跟随諸葛先生出入朝廷議事,偶亦得遇查叫天,惟“叫天王”班輩遠高于他,他只觀見其背項而未面會其人;就算只見其背影,亦覺十分迷惑、混淆:此人常交雜于他身邊心腹知交中,很難分辨出他的真正形貌來。
盡管是這樣,上得山來,鐵手也不該辨別不出誰才是查叫天。
理由是:
一,“叫天王”定必氣派過人。
二,鐵手的眼力決非狼得虛名。
可是鐵手就是認不出。
至少是一時分辨不出來:
誰是查叫天?
——哪一個才是”叫天王”!?
山上有很多人,多半卻窩在荊棘林裏,只有幾人是林外。
山峰上有兩人坐着,三人立着,三人跪着,一人趴着。
趴在地上的人已死。
鐵手先在心裏緊張了一下。
他馬上細看那死人。
——他不欲見到那死人會是他的朋友。
幸好不是。
——那是一名和尚。
這和尚身着黃色紫裟,在佛門中的身份顯然不低,他滿臉白眉黃須,卻都沾滿了血碴子、血凝塊。
他的致命傷也正在臉上。
眉心。
——一個血洞。
那是劍傷。
那一劍刺得不深,并沒有透頭骨貫穿至後腦,但已能即時要了他的命。
連血也不算流得太多。
鐵手見不是龍舌蘭或小欠甚或是麻三斤,心才一舒,手卻緊了一下。
因為他認得出來死者是準。
——那是煩惱大師!
煩惱就是菩提。
而今煩惱大師已死、人死了就沒有煩惱了,卻不知還有沒有菩提大智慧?
煩惱大師就是常與“叫天王”出入軍機議事的法師高僧之一,當今天子自封為玉帝,又重通曉異術之僧道老派,故常引人佛門、道家有本之上議論朝政,參與國事。
煩惱大師原是學道的,也不知怎的,一日宣稱曾受天帝感召,轉而成佛,而對天帝形容,與皇帝趙佶龍顏完全吻合。
趙佶一高興之下,就重用了此人(當然還有林靈素、王仔息、菩薩和尚、一惱上人等十數三教九流的人物),得以出入舍房,竟涉政事。
這人後來跟菩薩和尚、一惱上人等,見蔡家聲勢浩大,為道士林靈素、王仔息等撐腰,便轉投“叫天王”一夥,以壯聲色。是謂“法”、“力”相佐,“名”、”勢”結黨,以致“一線王”查叫天聲威更盛。
而今,這號稱可呼風喚雨、應在朝亦有翻雲弄雨之能的煩惱大師,居然卧葬山頭,此事、此案、此地的恩怨,恐怕不易、不宜、不可能随便消了。
想到這一點的時候,鐵手就深吸了一口氣。挺了挺胸膛,把他本來已夠壯闊的胸膛,挺得更壯更闊,将他本來已挺直得像一杆标槍似的背脊,更挺直得像一株絕壁上的傲杉一樣。
鐵手已沒有選擇:這麽多年來,他已習慣在江湖的大風大浪中乘風破浪,遇挫不折。遇悲不傷,甚至敢對風雨說,既要凄風苦雨就來得更狂風暴雨些吧,生怕的反而是那些殺自背後的陰風冷雨,更教人難防。
他習慣遇上壓力之際,便吸氣、挺胸、撐直腰板,仿似是走夜路遇上妖魅的人,要過關就得要眼放光、額發亮、連肩腰上點着的兩點人氣的“內火”也決不能讓它熄滅,才能制得住、罩得住、唬得了這些攔路的魑魅。
是以,他遇上壓力,反板直腰身,碰上大敵,更加挺起胸膛。
他本就熊背虎腰,身形壯闊健碩,加上他向來愛穿玄色鐵衣,葛色長袍,更令人有一種像他的國字口臉一般的沉甸厚重的感覺,一般敵人,要予他壓力,多讓他反壓得承受不了而折斷退卻。
——故此,人叫他“鐵手”,可不止因為他姓“鐵”,他對付歹人手上絕下放過、決不容情,也不只為了他有鐵棍般的意志與身軀,還有沉厚渾實的功大力,更重要的是:他就如一塊好鐵,壓力對他而言,反而成了要磨淬砺他成為一把利器的必要條件。
可是,他此際遇上的是“叫天王”。
——遇上查叫天,鐵手這一塊好鐵,一名好漢,因而受到更強大的鍛練,還是遭受更強力的折斷?
鐵手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過去不斷的戰役裏,他在考驗自己的實力。
今後也是。
人只有在不斷的戰鬥中(哪怕是文的武的動的靜的)才能真正成長,才能真正迫出自己的實力與潛力。
不過,眼前到底誰才是叫天王,倒十分令鐵手迷惑。
鐵手馬上選擇了坐着的兩個兒:
他當然不會去選那三個跪着的人,也不人去選那三個站立着的人。
——那三個跪着的人當然不會是“叫天王”。
他們誠惶誠恐,宛似大限臨頭,當然下會是“一線王”查叫天。
——除非查叫天混在裏邊,來予他致命暗算。
所以他不會“選”這三名跪着的人作“查天王”看待,但并不是說,他完全沒去“注意”這三人。
實際上,他對這三名“待罪跪地”的人也十分留意。
而且其中一名,還是他所認識的流犯。
另外那站立着的三人,鐵手也認得其中兩名:
那是“老張飛”查天王身邊的四名心腹手下、弟子、門生、徒兒:“四大天狼”的其中兩人。
那兩人也是紮手的人物。
不過,不管這站着或跪着的人,都決不會是查天王。
——就算“一線王”查叫天要狙擊他,也犯不着這樣屈尊降貴。
因為今天在這“不文山”上,查叫天一夥的人已可謂占盡了上風。
他們高手如雲、人手衆多,且好整以暇、占盡地利之便。
他們若要殺死這一幹捕快,已不必再伏暗狙。
那麽,剩下的可能,就只有那兩個坐着的人了。
這一來,“查叫天”就呼之欲出了。
因為那兩個坐着的人。
一個面向着大家。
一個則背向諸人。
面向大家的人,目若銅鈴,眉毛似戟,根根倒插向天:頭戴盔甲,血盆大口,滿臉滿腮虬髯在他顴下頰上盤根錯節;鼻孔翕動,鼻翼赤紅,如同袖風送火一般;身長八尺,膚坐如山,簡直是坐着也比人站着的高大,一旦走動起來只怕就像頭巨獸;他向鐵手瞪目怒視,不是不怒而威。而是怒而威,更威令人駭;他用一根食指指着鐵手,那麽一根指節已比尋常人三根勃起的陽具更粗;他光是手腕已比別人的大腿更壯更闊。
另一人瘦小。
雖然他背向鐵手,但仍感覺得出這人:
一,年輕。
二,潇灑。
三,除了莫測高深之外,鐵手還感覺到對方已看見了他,但他卻“看不見”對方的樣了貌。
奇妙的是:鐵手看到了長一個雄武的人,就想起了一個人。
一個歷史人物:
燕人張翼德。
——張飛。
三國時代西蜀的一名虎将,與劉備、關雲長桃園結義的張飛。
但那背向他的年輕人也讓他想起一個人:
一個當代人物。
一個他身邊的好友、兄弟。
——無情。
足智多謀、看似性情孤僻、但熱情深藏于心底的大師兄盛崖餘。
鐵手也不知道他因何會這樣想,為何會作這種聯想。
陽光照在鐵手臉上。
他只覺一陣眩目。
那兩個坐着的人,不但是居高臨下、而且也背着午陽。
鐵手突然省覺:
他所處的位子十分不利。
尤其是面對像查天王如此強敵、這般高手的時候。
但他卻不能轉移位置。
因為餘樂樂、詹通通、李財神、陳貴人,都押在他的身旁。
他只要稍離原位,那麽,面對查天王(不管哪一個才是)的壓力和殺氣的,就會換作是陳風、老烏和何孤單。
他可不想讓他們承擔他的風險。
所以他逆風而上。
不僅逆風、也逆鋒。
逆陽。
逆敵。
只見那像張飛一般的虎漢用手一指,“你還不認罪?”
鐵手很有點意外。
這意外倒不因“叫天王”劈頭第一句就判他有罪,而是因為這“一線王”的語音。
這語音很溫文。
聲調爾雅。
甚至還帶點友善和稚氣。
這不像是“叫天王”說的活吧?也更不像是那比虎還威比獅更猛比禽獸更的巨漢喉頭裏發出的聲響。
但不是他、不是查叫天,那還有誰?
他心中有惑,口裏卻說,“何罪之有?天王明示。”
“你剛自此山離去,山上兇案,閣下豈能椎得一幹二淨!”
鐵手坦然道:“如果是‘殺手和尚集團’的殺手之死,那麽,我雖未來下手格殺,但至少曾親眼目睹他的身亡。這些殺手殺人無算,自是該死,因何罹罪?如與他們之死無關,我更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盡管查天王話鋒犀利,但語調卻仍保持十分文雅動聽,跟他的形象委實有甚大距離,“就算不提這山上血案,你剛才在上山之時說了些什麽話來着?”
鐵手倒為之一愕:“我說了些什麽話來着?”
查叫天笑了。
他居然是吃吃地笑。
“名捕鐵手居然把說過了的大逆不道的颠覆話語,片刻就給忘了。”
鐵手心中甚覺詫異:因為邊種帶着稚氣和媚意的笑使他想到“花枝亂顫”幾字,但這形容又怎會發生在咤叱風雲、只手遮天、名動朝野、威震天下數十年的“叫天王”之身上?
他百思不得其解。
到這地步,他也只有不求甚解了。
——因為迷惑會影響戰志;一個人只要還有疑慮就不能專心一致。
專心,下一定能勝利,但不專心就一定不能取勝。
努力也一樣。
是以,一旦決定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就得要集中精神、埋首苦幹、不達目的、決不罷休,這樣,縱不能成功,也一定會有成績。但如果在這過程裏受到挫折,産生疑懼、産生疑懼,或聽信他人不着邊際勸告或擺布,那只是減緩了進度、減弱了鬥志,洩了氣。
堅定決心,一往無前,是戰鬥者必要的狀态。
對敵尤然。
——遇大敵更須如此。
無疑,“叫天王”是當前一等一的大敵。
對付這樣一個似敵友,非敵非友,時敵時友,是敵是友的人物,更不能有大意、疏忽和分心。
雖燃此時的鐵手,心中很是不解。
但他聚神凝志,以于劍是一劍,萬魔迷心魔的心态,不管“一線王”有幾個?在哪裏?
到底是誰?他都決心與之周旋。
到底。
所以他昂然問:“我剛剛确是您的護法和巡使們說過,你們私吞赈災公饷,這筆款子我定會追讨到底。這不是颠覆流言,我說的只是真話。”
只聽查天王陰柔一笑,道,“什麽真話?你話裏還侮及了朱勵節度使勾結貪贓,又誣他在槁什麽‘小朝廷’,也犯上诋及了聖上、太傅、丞相不恤民生,倚勢貪橫,昏庸無能,強征花石,這都是造反的話,不但要殺頭的,還得要抄家滅族的哩!”
鐵手凜然道:“這些也是實情。我非但在這兒說,還要上奏直谏。”
叫天王睹睹有聲的道:“果有勇色!你還是準備個五馬分屍、抑或是滿門抄斬吧!颠覆造反,天理不容,在你還是執法捕役呢!”
鐵手冷笑:“凡是不中聽的話,就列為造反讒言;凡是不聽話的人,就視同叛亂暴徒。
這樣下去,國将不國,禍亡無日。還有敢說真話的嗎?
叫天王嘿地一笑,“好,又一句反話!你說這種話,就算沒有叛反之意仍可有想過聽者有心,影響多巨!身為禦封名捕,出入朝閣,全是聖上恩賜,而今大逆敵言,身朝言野,還不知悔,不識檢點,今天我若将之就地正法,也只是替皇上執行清除禍國亂黨而已。”
鐵手絲毫不畏不屈:“就算我身朝言野,把話說過了火,但要鏟除亂黨,還是待我先把閣下和你的侍從先行格殺,才輪到我返京自縛,到聖上殿前自首請罪。”
查天王猛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