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一、先燒山後燒人
八無先生走了。
他下山去了。
他把夜色留在山上。
曉色仍在山的後面。
鐵手若有所失地道:“他真是個好人。”
小欠語音也十分悵惘:“可惜他只是個忠的好人。”
鐵手奇道:“怎麽?好人也有奸的不成?”
小欠道:“正是。世上的好人就因不夠奸,才讓壞人得勢。要當好人,欲行其善,就得要當一個奸的好人:要比惡人惡,卻對善人善,這才能好人好事、好人好報,而不是好人不長命。不然,當一個惡的善人亦可。惟夠惡才能行大善,世間惟力是尚,只講實權,不論仁義的。”
鐵手贊道:“這是怪論。”
小欠更正:“卻是事實。”
鐵手愕然道:“八無先生是您的好友,是不是?”
小欠冷然道:“我沒幾個朋友,”但他的眼色卻是熱的,鐵的,帶點淚光的,“但他顯然算是一個。”
鐵手道:“他的話,你比較聽得進耳裏吧?”
小欠道:“剛才我已在他面前言明,聽得入耳,不等于也聽得進心裏。”
鐵手道:“他兩次說過,過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小兄弟語言未免偏激了些,與常人有太多不同,就易給人目為異類,這對兄弟你未免非長遠之福,長久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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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欠道:“我是我。世上那麽多人,只一個我,我的特色和功用就是與人不同。若都同了,又何必多一個我?我不求标新立異、為反而反:但若真的是與人下一樣,我又何必委屈遷就,同流合污,人雲亦雲,面目全非?溫八無老是說他自己是:無父無母無妻無子無家無定無情無志氣,但痛恨他的敵人都說他後二無有誤,該是‘無法無天”才對;而熟悉他的朋友,或認為後二無亦有誤,應是‘無悔(有心)無力’才恰當。你看,他會說人不會說自己,什麽過高、過潔,到頭來他還不是一樣讓人垢病,予人口實,傳言裏的他一樣自負自大自以為是!他來勸我?我勸他才是呢!我直道而行,他獨行其是,你義所必為,我們都我行我素、笑罵由人便是了。敵人,有一萬個一千個不算多;朋友,有一個是一個便已足夠!人活到一個地步,達到了一定的水準,還要人家來肯定你,那過去就白練白活了;境界自在心中,評價是你自己定奪的,任何人不能增一色、減一分。溫老板若能做到這一點,就該改個名字了。”
鐵手饒有興味的問:“該改什麽名字?”
小欠道:“他說多加一無。”
鐵手笑詭地道:“溫九無?那一無?該不是無能吧?”
小欠也笑道:“‘無敵’。”
鐵手道,“好個一無——只不過,我看這兩個字言人多過幫人,損人多于益人,要不得。”
小欠道:“對。這一無是最要不得的,誰擔上了,誰都到頭來準要一無所有。我們武林人若要争這兩個字,還不如回到寒窗苦讀争個天子手腕底下朱批的狀元、榜眼、探花的有志氣!”
鐵手聽了甚以為然,呵呵笑道:“對對對.這頭銜送我都不要,就曾有人把‘天下無敵”這頭銜送予世叔,世叔就說,‘這是一下最無聊的名稱,只有最無知的人才肯接受。’有次世叔冒了大險在一次刺客行刺裏救了皇上,蔡京故顯無私,充當好人、面奏聖上,要冊封世叔為‘天下第一’,世叔當時大哭了三聲,皇上就詫問為何?世叔說,我太無辜了,有了這名號,我就友無摯友、敵必死敵,天下問再無我立足之地,我也要向皇上懇辭,回鄉下耕田歸老方可了。皇上聽了這才撤消了封號。大家那時都笑謂:‘諸葛先生一定是怕無敵太寂寞了。’只有大師兄無情最了解世叔的意思,他說:其實無敵最寂寞是不曾無敵的人生安白造的廢話。
“真正無敵的時候,那才熱鬧輝煌呢!要啥有啥,想怎樣便怎樣,秦始皇、漢高祖都無敵于天下,他們都在威風中度其一生,忙得不亦樂乎,才沒有什麽時間搞什麽寂寞孤獨這等文人大話!只不過,無敵的代價太大了,而且無敵不等同快樂,有了無敵的人,怕有一天有變,所以一天到晚,寝食難安,防敵應敵,那有什麽快活可言?簡直是自我苦吃,自甘堕落,與天為敵,故無敵者多不歡樂,也不高壽,難有善終。世叔要的不是無敵,而是自在,并想自自在在的在殘酷現實裏為百姓做點好事,這樣一來,這“無敵”二字,一旦沾上,就啥事都做不了,好事也成壞事了。上一代的武林人物,總為‘無敵’這名頭争個不休,但自我們這一代開始,這二字大可棄之如敝履,讓無聊的人自尋煩惱好了。以我想,大師兄最是明瞭世叔的心意。就如你的意思,無敵只使人無享受害,別無是處。”
小欠雙目發光,喃喃地道:“你有的是一群好師兄弟,好師門……”
忽轉而打趣道:“所以我若要害你,我就說:鐵二捕頭,天下無敵。”
鐵手哈哈大笑:“敬謝不敏,原句奉還:閣下才是天下第一。無敵無對。”
小欠也大笑出聲,故作推讓道:“不,不,我兄才是天下第一人,武林無敵。”
鐵手也謙辭的拍拍小欠肩膀膊笑道:“是你英才秀發,無敵江湖。”
小欠笑着拍着鐵手肩膊。推辭的說:“你無敵,你才無敵……”
鐵手笑着,忽有愧色掩上喜臉容:“小兄弟才是寂寞高手、江湖無敵手……唉,若小龍女沒事未桂彩,這當兒一定跟我們一道制興兒,這天下長一、無敵手于世的名頭,咱就給她來擔當吧!她臉上這一道傷,可令我終生難安。好兄弟,若我有個什麽意外的,你可要代我照顧她,這就千萬拜托了。”
——“小龍女”當然是指龍舌蘭。
這是鐵手對龍舌蘭的昵稱。
小欠靜了靜,望了望仍在一燈如亘旁熟睡的龍舌蘭,正想說點什麽,忽聽鐵手沉聲道:
“八無先生離開之前,一直重複提醒了一句話,剛才沒聽懂,現在就明白了。”
小欠想了想,目光忽向遠處,嘴裏卻問:“他總比人看遠幾步,要不然他敢下會先走幾步了——他說的是什麽話?”
鐵手道:“水。”
小欠問:“水?”
鐵手臉似略有懼色:“水聲。”
小欠瞳孔收縮,“水聲?”
鐵手沉重的道:“水聲的确越來越大了。”
然後他補充道:水聲愈響,就是水勢愈大了。”
小欠緊接道:“可是上游似乎并未下雨。
鐵手沉聲疾道:“就算有暴雨,水流聲也不致如此湍急,除非——上游可有無堤壩?”
小欠即答:“有。”
鐵幹色變道:“糟了。”
小欠也倏然變色,‘你是說——!?”
鐵手鐵臉是鐵色:“有人在上游決了大堤!”
小欠臉色煞白:“太卑鄙了!”
鐵手一向平和的神情也有了極大的變化。他的眼睛本如兩顆嵌入臉裏的黑漆炭精,靜而寧之,而今竟像點着火似的,現出一片燃燒身的金紅來。
“為了殺我鐵某人,也有用不着這般傷天害理呀——”
小欠忽道:“也下一定只為了殺你。”
鐵手恨聲道:“‘殺手和尚’集團的人,也真可殺!”這大壩一決,得費多少功夫人力才築得起來啊!我一定要将他們繩之于法!”
“這種言生,你抓了自有人放,遇上我,見一個殺一個,幹淨俐落。”
小欠冷聲道:“但我看也下一定是‘殺手和尚’的人。”
鐵手猛省起,情急的問:“這兒下游可有人家?”
小欠疾道:“很少。“
鐵手這才舒了半口氣:“那還好些——”
話來說完,小欠已搶着說:“少,但仍是有。”
鐵手一震,那後半口氣頓時就舒不下了:“什麽!?”
小欠道:“就在“殺手澗’下游不遠,有個叫‘一文溪’的地方,那兒就至少住了七八戶人家,有老太婆、殘廢人、小孩子……”
只聽外面已傳來麻三斤的高聲呼叫:“不好了!洪水來了!”
他已在洪水自塞口與瀑流彙合之前發現了異常的水勢,但仍遠落在未出戶的鐵手也小欠之後。
鐵手厲聲疾問:“‘一文溪’在哪裏?”
小欠的臉色越來自,目光也愈像兩道浸在寒澤裏的冰劍,語章也更尖、銳而促:
“順着水流,裏半就到。”
“我去,”鐵手氣急而下敗壞,”你護小龍女。”
“我去,”小欠争辯道:“你在這兒、那兒都有事待辦。’鐵手可急了,”我去,他們我的是我,我不能連累無辜!”
“讓我去,他們找的不只是你一一一”小欠堅持道:“何況我輕功、水性都比你好。”
鐵手聽了有點洩氣,就說:“好,我們一齊去一一一”
小欠場揚下颔:“你看。”
鐵手已聽到洪流自斷崖挂落狂瀉的轟然巨響,激流不斷湧人,開始直沖人店內,瞬間已淹及踝。
“沒什麽好看的,”鐵攔腰抱起仍未蘇醒的龍舌蘭:“咱們沖出去便是了。”
小欠仍堅定不移的揚了揚下巴,目光逼望遠山,依然是那兩個字:
“你看。”
鐵手這才真的去看。
看遠方。
遠山。
夜那麽深。
那麽黑。
深得荒涼。
黑得荒唐。
深山裏的夜更加像一個無盡的、狂亂而荒涼的夢魇。
不醒之夢,卻處于醒之邊緣。
荒山惡夜。
——月黑風高,急瀑飛流遇上了決堤奔洪!
不。
不止是水。
還有火。
烈火。
一一熊熊烈火,如一條金色狂舞的怒蛇,火焰燭照了對面整座黑山。
燒得對崖的夜一片火光!
鐵手的雙目都映紅了:
“火!”
他叫了一聲,小欠卻沉沉地道:
“有人在對崖放了一把火。”
鐵手恐怖地道:“但那地方是——”因為太過震動,一時竟說不下去了。
小欠馬上想到了一個地方:“抱石寺?”
鐵手一時只能點頭。
小欠哼嘿了一聲,迅手把古琴以大猩紅毯裹住,順手把那四把刀也紮在裏邊,肩于背上,邊道。
“好個水火夾政,這次他們是全力反撲,不死不休的了。”
只見黑夜裏有光芒一道一道的閃過,麻三斤已直撲外邊大喊。
“小心!有人自對崖射來火箭!”
小欠劍眉一蹙:“這兒水已淹及膝,還怕火不成?以他武功,應付幾支箭實也毋須求救?那太膽小了!”
鐵手鐵眉緊鎖,沉聲道:“你聞。”
他指着腳下的水。
洪水很快的就浸了進來,浸對凳腳,椅腳、柱腳,已近小腿了,小欠一時沒會意過來,聞不出什麽,卻見水上浮了一層黑油,心中一驚,失聲道:
“這是——他們先燒山再燒人!?
鐵手尚未來得及答話,只聽外面“噗”的一聲,大概是其中一支火箭射了易燃的黑油,一時間,整個天地都透亮了起來,水流急湍,水上盡是火舌,火光映透了黑夜,很快的,整片店子都跟附近的林木一樣,焚燒了起來。
火光一下子使蔓延了開來。
火勢不可制止。
這下不但水深火熱,也是水火交煎,形勢兇險無倫,緊急無比。
二、隔岸觀水人
鐵手和小欠再不遲疑,兩人一點頭由小欠拔出刀身作大齒鱷咀狀的“狗口神刀”,在前開路,鐵手抱着仍在沉睡不醒的龍舌蘭,也從“崩大碗”裏竄了出來。一出來,只覺熱風撲臉。
山洪暴發。
水轟轟發發而下,淹沒低窪之地,瞬間已淹至高坡岩上。
水流沖激,如同三于萬條在黃泥黑濘中折騰翻滾的萬年巨蟒,卷湧而至,一時間樹折土崩,任何事物,都卷進了這恐怖無限的激流漩渦之中,遇上即推,碰上即毀。
更可怕的,是水不只是水。
水上有火。
水上鋪了一層易燃之物,都着了火,似一頭火龍,凡所過處,站着那兒,那兒就起了火:碰上哪裏,那裏就燒了起來。
本來,水和火是不能并存的,但在此時、此際,此地,水上有火,火下是水,水助火勢,火借水威,加上風助火長,一時間風、火、水交并相迫,形成了一場大災大殃,天威一般無可抵擋,天地間已無處可遁。
鐵手與小欠一出店門,馬上據了高處,就遇上了暗箭。
火箭。
但沒有用。
一一也不知是因這水上的火光,還是戰鬥中心裏的靈光。
箭射來了十六、八支,見無功,也就暫止,但不時仍放一兩根冷箭,這口連火光也不帶。
但水流載着火,已淹近足踝。
回頭望:
“崩大們”已淹沒在火海中了。
小欠道:“敵暗我明,得離開這兒。”
鐵手道:“得趕在洪水之前,到下游去發警示,不然,枉死的太無辜。”
小欠回頭問了一句:“你不熟水性,還是要去?”
鐵手反間:“你去不去?”
小欠冷然道:“我當然去。一文溪畔有幾戶人家,跟我還算點頭朋友。”
鐵手道:“你去得,豈有我下去得!我不識泳術,但或可為你掠陣拒火,否則我這捕頭也白當了!”
小欠雙眉一聳,森然道:“你真是個好捕快。’鐵手道:“不敢當,只是救人不甘後人而已。”
小欠一面向崖下疾掠,一面冷冷的反問了一句,像作出了一記反擊:
“你抓人從不落空?”
鐵手也展動身形,緊躍而下,只見麻三斤在斷層虎口高岩上,面對已着了火的殺手屍體,在那兒幹着急跺着腳指罵,一面在應付來矢,就一句話喊了過去:
“麻三哥,撤了吧:我看今晚來敵多,屍首都保不住了。我們先趕到下游救命去。”
兩人急掠而下,尋落足點,都避過水火,急縱直下,一人抱着龍舌蘭,一人背着古琴利刃,身形絲毫沒有減慢。
鐵手這才向小欠回問一句:“你的古琴為何不交麻三斤?”
小欠頭也不回,只在黑風中傳來了一句:“我不信他。”
然後反問了一句,“你何不把龍舌蘭交他?”
鐵手沒即時回答,半晌才說,“我寧可信你。”
小欠幹笑一聲,“那麽,就留他在那兒隔岸觀水火吧!”
鐵手沒笑,卻盯着小欠的背影,說了一句:“你真是名好劍客。”
小欠身形一震。
但沒有回頭。
鐵手緊接着又一句:“你出劍真的永不落空?”
一一小欠不是一直都說他擅用刀嗎?怎麽鐵手說的是他的劍?
只見小欠身形急掠。“一丈溪”的三五戶人家已在望了。
然而洪水光湧而下,一路人球滾動,見草即燒,見樹即燃,勢無可匹,幾乎與小欠、鐵手同時抵達村口。
形勢緊迫。
小欠低叱一聲:“你別一直瞧我,我的背會痛!”
語音一落,他已一腳踢開一棟木門,大喊:
“大聲婆、豬小弟,你們別怕,山洪炸了,我接你們上高地!”
鐵手也不敢怠饅,雙手仍抱着龍舌蘭,以肩撞倒另一家門戶,大呼:
“各位父老鄉親,我是衙裏的人,這兒起火了,洪水來了,快起來,走!”
兩人扶老攜幼,匆匆在小欠帶路之下,往此地較高的山坡攀去。
這九戶人家在熟睡中驚醒,乍聞滾滾雷動,又見人毀門闖入,都以為天崩地裂,又以為強盜搶掠,後才知洪水淹至,水火交攻,吓得五魂飛了七魄,呼天搶地,不知如何是好。
幸有小欠與鐵手協助之下,這幾戶山村人家才有逃出機。
小欠帶了三四人,還背了個仍在襁褓裏的嬰兒.擇一處高地疾走,鐵手拖了個老的,拉了個幼的,更單手抱了個龍舌蘭,一邊跟着小欠走,一面還不忘問。
“把他們擺在這兒可安全?”
這時,水流沖至,那幾戶人家房屋已開始淹水,讓火焰一沾,立即起火,火起不久,又為更大的水勢淹熄,蔚為奇觀。
小欠走在前面,崖坡奇陡,而灌木密集,他悶鳴一聲,霍然回身。
這剎間,他居高臨下。
鐵手也馬上止住腳步。
小欠在高處,背風。
鐵手人在下鋒,向風。
兩人衣袂飛動。
那些跟兩人逃難的人,望望小欠,又望望鐵手,都不知何故。
因為不明所以,只能看看這劍一般的哥兒,望望這鐵鍋般的好漢。
小欠忽道,“如果我們是敵,你手中無一人能棄,又落在我的下風,我一劍便能殺了你。”
這時勁草忽風,吹得林木沙沙狂舞,腳下洪流火海,身畔哀泣呼號,令人體目驚心。
鐵手卻只哈哈笑道:“好說,好說,小兄弟的背敢情已經不痛了?”
小久怔了怔,帶了健壯的,伸手背扶老弱的,往上拔步就走,迎着風抛下了一句話:
“你不盯着我,我就不痛了:你也可以繼續吃我的風了。”
可能是走到高處之故吧.那些跟随着二人在上跑的鄉民,忽然都覺得寒氣和焰熏都沒那麽熏人、迫人了。
剛才他們才不過在半坡停了一停,卻幾乎為之窒息。
上得高處叢林更密。
下面水流遠火,火焰沖天,卻又因水而滅,時明時暗。終于火光漸減,火勢漸滅。
小欠在這片荊棘地稍停,揩汁道:“這兒叫‘不文山’,勢高,水淹不上這兒來。下面都是堅石,火也一時三刻,蔓延不上來,後有山徑、要退走不難。”
他邊清點人數,邊用衣袖楷汗,忽然頓住了。
因為他發現鐵手沒有流汗。
甚至沒有氣喘。
他一人背的,抱的、拖的,帶了三人,上這高山,可是卻不喘一口氣,不流一滴汗。
小欠正想說些什麽,忽聽山下有婦人凄厲呼叫,“救命”不已,還有小孩嚎哭之聲,小欠立在下張望,只見一位老者掙紮在一棟茅屋前,半身已為洪流卷着,一個小女孩用左手竭力抓住門板,另一手緊緊抓住老者下放,那老頭兒才不致讓洪流卷去。
小欠倏然色變,向緊攏在這“不文山”的一名黑漢鄉民叱問:
“怎麽——詹大娘還留在‘一丈溪’這兒!?她不是到佳陽去她兒子那裏麽!?”
那黑面漢子嗫嚅道,“你這就有所不知:詹大娘去了,可又老又瞎,前天又給她媳婦兒趕回來留在這裏了。”
小欠頓足嘶聲道:“那麽,麒步怎麽沒跟我們上山!?”
另一名攀得上山已幾乎支持不住的老頭,喘息嚯嚯的說:“阿麒那天采藥,給金線頭咬了一口,現在瘸了腿,走動不便。那。他的女兒就在下邊眼侍他呢!”
這時滾滾洪流,在黑夜裏沾火滾雷似的,摧枯拉朽一般的、天搖地動的責隆而下,遇上它的,誰都給吞噬,沒頂、粉身碎骨:只見那時苦苦支持着不讓激流卷走的父女,已快撐不下去了。
小欠看了鐵手一眼。
兩人都點着了對方眼裏的鬥志。
也看清楚了彼此心裏的恐懼。
這箭過不了小欠那一關。
他手上的刀,像一只吃箭的狗,見箭就“咬”了下去。
沒有一支可射着他。
也沒有一支可越過他,射向鐵手或龍舌蘭。
鐵手在他身後,看到他的出手,眼睛亮了:
三、暴沒
兩人一笑。
苦笑。
澀笑。
大家都有默契。
——這一剎間,沒有能比他們更了解對方的心意了:
天威莫測,人太渺小,難免生俱。
怕。但有些事,雖然怕,但這是得做。
因為不做、就不是人了。
就白活了。
這時,山下又隐約傳來嬰兒的哭聲,山下這一哭,使得山丘上一婦人愈發放聲大哭。
小欠一看那披頭散發的婦人,皺起了眉頭:
“老古吉,你怎麽把孩子留在屋裏了!?”
只見那婦人哭鬧着要沖下山去,但給兩位鄉民攔住了、拉住了,她掙紮去不得,就跪下來哭求小欠和鐵手:
“小欠子啊,我的女娃娃給撂在下邊了,你們剛才一發大喊,我抱了以為是娃娃的就外往外跑,卻是個枕頭……小欠子呀,你行行好,跟這位神爺大顯神通,再飛下去救我那命根子一次吧……我求求你,我已沒了當家的,總不能連娃也——”
小欠氣得鼻子都歪了,一頓足:“也有你那麽粗心的婦人。”
鐵手見這情勢,就說:“我下去。你守這兒.”
小欠疾道:“不。我去,你守。”
鐵手截道:“這時候不争這個。”
小欠也道:“這兒也不須人看守。我和你一齊下去,救一個是一個。”
鐵手道:“好,我助那對父女,你去搶救那嬰孩和瞎婦。”
小欠把琴和的包袱解下,眼中生起了一種依依不舍的奇怪神情,然後說:“就這麽辦。”
鐵手也放下龍舌蘭在一處長有軟草的地上,向鄉民說,“他有病,你們照顧着。”
鄉民都點頭不疊,心裏感激不盡,只不知這從天而降的生羅漢究竟是誰,卻震詫于平時只在山上酒館裏默默做活的小夥計,居然會這一身高來高去的大本領。
鐵手低聲在龍舌蘭耳畔說了一句:“你好好休歇,我回頭就過來接你。你快些好起來,要比以前更快樂如意。”
這樣說着,眼裏忽有點潮濕,還生起了生離死別的感覺。
不知怎的,他每與龍舌蘭分手,就算小別,也會有這種難分難舍的心情,好像每一次分手,就是把自己上的某一部分切斷了,又像是以後就不能/不會/不可以再相見。
他也不明可以會有這種感覺。
更不清楚這感覺從何而來。
亦不知道龍舌蘭是不是對自己也有了這樣的感應。
可是這不是依依的時候。
龍舌蘭藥力未散,依然昏睡。
他放下了龍舌蘭,轉身,小欠也正好放下了他包袱裏的琴。
兩人一點頭。
小欠道:“去吧!”
鐵手道:“保重。”
小欠的氈帽早已掉落,亂發掩遮了右額右眉,從而他的眼神就在黑夜裏、黑發後、黑風中劍也似的亮。
他猛一騰身、躍起、整個人乍沉下去,竟是為了快速到達現場,而整個人畢直山頭往洪流所淹的村落跳墜下去!
只見他一路墜落下,疾如彈丸,眼看要到洪流肆威的大地前,他足尋山坳、突岩,約略借力,一沾即彈,呼地勾挂在一棵大樹丫上,繼而急蕩到有孩子發出哭聲的住處。
鐵手則不然。
他沒有跳下去。
他跑。
他開步就跑,一路跑了下去。
看來,跑要比畢直跌下要慢得太多了。
可是事實并不然。
——當小欠從那已給水淹得整座都浮了起來,漂走了的茅屋抱住一個小孩子掠了出來之際,他也跑到了山腳下,沖進沙石洪流裏,他的姿勢如此之猛。以致洪流都為之分開了兩路,他終于沖到那苦苦相互支持着的父女身邊,一手搭住一個,吐氣揚聲,再往山上竭力拔步疾奔!
他才一搭住父女兩人,兩人如見救星,都用手抓緊了他。
那女的叫:“大爺,你先救爹——”
老的也叫:“壯士,你救小女……”
鐵手暴喝一聲,“兩個都救,一起跟我走!”
話才說守,聞咋勒勒一陣響,那座木屋己完全崩卻、潰倒。
整座木屋給連柱拔起,随洪水帶來的雜物,一齊沖了過來。
百忙中,鐵手大喝一聲,将父女兩人用力一抱,扯到了身前,護在胸前。
他用背硬抵那整個塌屋碎木之一擊。
這一下,連同木屋碎片、破磚以及洪流激過來的斷樹殘伎,一下擊在鐵手背上。
這不是普通的力量。
也不是人的力量。
而是天地間、大自然的無比威力。這一下擊實,鐵手只悶哼一聲,一手揪着老頭兒,一手接着小女孩,在都挪步,往上就走。
可是,洪流這時已漫至他腰根子上了。
他不會游泳。
他只能搶步。
——他要在洪水淹沒他之前步上高坡,那麽,他就安全了。
他手上的人也安全了。
可是,這時,在樹林子裏,忽然射來了兩道冷箭。
射向鐵手。
鐵手居然在這時候,還能跟觀六路,耳聽八方。
但是他騰不出手來。
他左手是小女孩。
右手是老公公。
他不能放棄他們。
他只有硬挨。
在流水狂卷裏,他不能退,拔足困難,又不能閃、不能躲、不可接、不可避。
他只有硬吃這兩箭。
這兩箭一射中他背心,一射在他左肩上,都奇準無比。
他悶哼一聲。
兩箭都插在他身上。
小女孩吃驚的叫了起來:“好漢,你受箭了——!“鐵手繼續邁步,只吩咐道:“請替我拔箭,怕箭上有毒。”
小女孩本來怕血,但見危急,也管不了那麽多了,擰身伸手,“嗤”的跟鐵手拔掉了那一箭。
箭出,傷口濺出一道血箭。
鐵手道:“謝了。”
默一運勁,“膨”的一聲,背後那一箭竟給他倒迫出來,落于水中,水流抹過一道淡淡的血痕。
他連受二創,但半步不停,已漸走上高坡。
只要一上高地,他就能施展輕功了。
但這時水流更急。
更快。
而且更大。
洪水已淹至他胸臆。
他雙手高舉,仍把老人、女子提得高高的,向是他自己可慘了,簡直成了箭靶子。
——要不是發箭的兩名高手太過驚愕:他們的箭法以勁急稱著,平素一發足可穿山裂石,而今射着鐵手,不但不曾對穿,旦還似只傷及皮毛,使他們詫異之餘,一時忘了即時向鐵手動手,而轉移了目标。
就這麽一錯愕間,眼看鐵手已可登上“不文山”的山腳。
卻在這時,鐵手發現背後水聲急響,未及轉身也一眼已瞥見一物自他頭上掠過。
那是小欠。
他左手挾着嬸嬸詹大娘,右手抱着嬰孩,時在水上殘物借力點足,或人水泅得幾下,再運氣彈躍,現正掠過鐵手頭頂,要搶登上丘。
——只要登上土崗,便不怕洪水肆威了。
鐵手見了,大為安慰。
可是:
可惜。
可恨——
可憾的是,而兩道箭矢,一黑一白,并排飛射,已追射小欠後領、玉枕!
這兩箭要先射着了,小欠可不是鐵手:他輕功、泳術都比鐵手高強,但內功卻遠不如鐵手高強。
——這兩箭射的都是要害。
一一要命的要害!
這兩箭會不會要了小欠的命?
鐵手再不遲疑。
他不能眼睜睜的目睹小欠遇難!
他忽然放了手。
左手。
他左手一放,小女孩驚呼一聲,便要落下水中。
但他的手一松之際,兩指已疾彈而出,一彈小女孩右耳,一彈小姑娘左耳,并叫了一聲:“得罪,借用!”
“嗤、嗤”二聲,小姑娘雙耳本串着兩片貝殼飾物,就給他彈飛了出去,變成了兩道晴器,體積雖小,含勁卻巨,竟後發而先至,及時截住了兩支箭,并擊着了二矢!
波波二聲。
箭居然一折而落。
鐵手又及時揪住小姑娘衣領,她才不致讓急流沖去,在抓住姑娘身子之前,他還未能及搖向小欠的背後發了一掌。
小姑娘驚魂甫定,小欠那兒已解了困。
小欠本正在來路急掠,剛越過了鐵手三人,想找剛才藉力落下的那棵大樹騰升,但這時十萬火急,人掠到此處,才發現竟沒了那棵樹一一洪流早已把樹淹沒了,卷走了!
這可真要命!
這剎那,小欠真氣已盡,手上又有一老一少,一是瞎了眼的、一個還不能走的,他一時也無以為繼,無為為繼,身形正向下暴沉!
同一時間,他已聞暗器破空之聲!
他心中一驚。
但鐵手已出的手。
不但截住了箭。
還向他拍了一掌。
這時,他正值一口氣接不上來之際,鐵手這一掌,遙拍至他背後。
他受了一擊。
整個人平平飛出丈餘。
——就是這丈餘!
他腳又着陸。
小欠足一沾地,立即施展輕功,把在襁褓中嬰兒的和瞎目婦人,一拖着一背着,扭身提氣:往水上就竄。
風很寒。
水很冷。
水上卻冒着袅袅的水上的寒煙。
他背後吃了鐵手一掌:
暖暖的。
四、猛升
鐵手以一口真氣、迅急出手,用姑娘耳畔的貝飾打飛了二矢,并一掌送了小欠丈餘遠,他自己這才憋住了一口氣:要強走剩下的那一段:約二丈遠的上山路。
只要到了小路,地勢便會升高。
腳踏實地,鐵手就不怕了。
不畏強敵。
不怕強仇。
可惜/可是/可恨/可惡的是,他掌力一吐,使小欠脫險,但他自己的身子卻猛然一沉。他還急走了十幾步,高地突岩雖然近了,但水卻越來越深,不過,這一帶的水流卻已全不沾火。
一下子,水已淹至他的脖子,連耳朵也覺沾了洶湧卷過而來的濁流。
鐵手這麽無眼緣了,臉也綠了。
他畏水。
一一他不善泳術。
他就是因怕水,所以才常以“一氣貫日月”的內力來與水流搏纏交揉,以期鍛煉出一種剛柔合并的功力,來消滅和克制他自己對水的畏忌。
眼看他現在主要登上高地了,但他卻一腳踩岔了,踏入了一處凹地窪洞裏,他整個人都立即沉了下去,雙足且卷入了漩渦激流裏。
本來,他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