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管他說不說話,表不表态,其份量已足以沉沙斷戟。
他只好避開視線,望地上。
這一望,卻瞥見龍舌蘭左足架在右膝上,右足踝晃呀晃的。居然還踢掉了鞋子,那一口天藍色濾繡白風的鞋兒就擱在桌下,開了口向着桌底,像一個無聲的嘲笑,一次暗裏的招呼。
麻三斤再次怦然。
只見龍爹蘭望定了他一會兒之後,才斷定地颌了颌首:道:“對了!這才是你,你人圓滑,但心頭火未熄,我沒看錯。”
鐵手笑道:“麻三哥是火氣人,遇着個銳氣不短的小二哥,自然就大鑼大鼓的敲出星花幾來了。”
龍舌蘭忽偏首過去問鐵手:“你很想大家都不再争吵。好好議事吧?”
鐵手嘆了一口氣,道:“我只希望大家既然都是同一陣線的人,就勿再自尋煩惱,內鬥怄氣,不然,哪有餘力對敵呢?我就看過不少了不起的人物,每一個都有做人多的志氣。每一位都有幹大事的能力,但就是不肯團結,大家在一塊兒,對沖的力量尤勝于聯手之力,結果不是成了一盤散沙,就變成一塊和稀泥,實在就太可惜了。”
陳風眯着刀子眼盯着鐵手,道:“鐵二捕頭年紀輕輕,就有包容謙和之能耐,這點就已有了領袖群雄的氣派,可真不容易啊。”
鐵手道:“承蒙謬誇,不過說真的,一旦有了領袖群雄的心态,就大勢已去,這人就沒啥看頭了。”
陳風道:“鐵兄說笑了。”
鐵手道:“我是說認真的。”
陳風詫道,“要是認真的,這話卻怎麽說?”
鐵手道:“一個人要是以為他自己已俨然領袖了,那這個人就不好玩。沒意思了。”
陳風一時仍未能接受:“哦?”
鐵手道:“人一旦以為自己了不起,就路邊小食不能吃了,暗街小巷不能混了,打個朝天噴嚏也禮失于人了,這就是失去了平常心,試想,一個人要是沒了童真、失了人心、不能親民,這個人做什麽事都得要循規蹈矩,處處做給人看、讓人贊好的,那麽,這樣活着還有意思不?真正的自己還活得出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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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風、麻三斤都大為震異。
他們都沒想到“四大名捕”中一向都給人目為最謹慎、最忠厚、最至性、最木篤樸實的鐵手,也有這般桃臉活潑不拘塵俗的想法。
龍舌蘭只昵着眼兒媚,粉腮啡然豔的,親昵地向鐵手道:“你既然不想大家不睦,我不問原故,我就看你的意思辦,我順着你的方向行吧!”
陳風這才說道:“鐵二哥剛才問起‘一線天’查叫天——卻不知跟這位‘叫天王’熟不熟?對他是怎麽個看法?”
鐵手正要答話,只見黯裏有幾點微光,愈漸行近。
來的是個老頭兒。
他手裏拿着幾支蠟燭,用透皮薄膜裹着,送到每一臺的客人桌上來。
皮膜防風,裏邊透出的燭光,竟淬青帶藍,很有點森寒的感覺。
本來夜色裏的火光總令人溫暖,但這一點微明,卻反照令入覺得夜色分外暗,心頭難免有點慘然。
龍舌蘭見了,用纖纖十指去圍着那一點火光,呵着氣笑說:
“哎,這一點冰凍的火。”
五、愉快的小火
鐵手也用手護着那點小火光,感到那實實在在的一點暖意(雖只一點點,一些些,一微微的),道:“無論多微未的火,有光明總是好的,總教人愉快的。”
只見周圍上下的四桌客人,也都給端上了這一點小火,此際夜色更濃,水聲更響,那數條白練也似的瀑布,給夜色反襯得似銀鏈似的,像有九刀七千個小人,在那兒同聲暄嚷一個老掉牙的故事。
燭火一盛出來,蚊蠅蛾蟲,圍繞飛舞不己,只見各人頭上都有蚊蟲繞飛,多寡不一,但頭頂都各成一圈,龍舌蘭就笑着指道。
“哈!大家都立地成佛了,頭上都有了一圍佛光哩。”
鐵手就把先頭的話和龍舌蘭的這句話接着說下去:
“我們處于這時勢是黑暗的。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要當一名小捕快,為維持這一點小火。這一點微光而盡力。我想兩位也是此意。立地成佛,像我這種造孽多的人,愧不敢當;但只要有一天像查叫天這種人不肯放下屠刀,那我們也成不了佛,而就算這一丁點光未嘗上小火,只怕也快熄滅保不住了。”
言下不勝感慨。
陳風大致聽懂了他的意思,但還是進一步問:
“鐵二哥的意思是說……”
鐵手哨然道:“查叫天所作的孽,那還少嗎?用得着我說嗎?他麾下十名徒弟,各有各的惡,也不用我來置掾了。為啥這年頭武林多事,大下有的是亡命之徒、奪命殺手?實際上像查叫天這種堂而皇之、殺不償命、罪不容誅的魔星一天仍大摸似樣的活着,你教那些小殺手,小惡棍能不有樣學樣,不以為惡行好報麽?小罪犯抓一百個,殺一千個都沒用,真正禦封賜官的大混球還在橫行肆虐,教人怎不以為這天下老是道消魔長、正不勝邪?”
陳風聽後就說:“欽二哥也這般想法就好。他在前四天已入三陽.就住衙裏,擺明了是相爺的陣仗,試問有誰敢惹?他也打明了是硬要立誅殺孫青霞這個大功的了,我們這些小喽小卒的,也只是秉承上意行事罷了,還有什麽可說的?這就所以鐵二哥說要知道此案詳情時,我就引來了這兒,至少還可以暢所欲言,都是為了這事此人之故。”
鐵手聽了,沉重的道:“反正,我們此來的目的是一致的:是要抓拿孫青霞歸案。他要做什麽,那是他的事,反正咱們只做咱們的。”
這時,可能因四人的桌子當風還澗之故,晃搖更甚,若明若滅,遠處幾聲猿啼,直似人在受刑瀕死的惡號厲嘶一般,聽者莫不恻然。
龍舌蘭眼波流轉,逐一看去,忽哈聲笑道:“別說立地成佛了,咱們頭上的飛蟲還朝生暮死呢!你看,一下子已散了那麽多,死得一地都是。連流水也鬼哭神號的,咱一生能做幾件事?還是不如喝酒吧!”
鐵手看了一陣,也似有感觸,沉着臉不說什麽。
麻三斤對眼前的女子,已不敢小觑,他原以為這女捕頭頂多是仗家世餘蔭成名起家,而今看來,卻倏忽多變,能屈能伸,喜怒元常,難以測估,知道是不可輕忽,且對這樣一個難惹的女子更生了莫大的興趣,便道:
“龍女俠說的好,來,我敬你一大碗!”
龍舌蘭也欣然舉碗,兩人一口飲盡,這回點滴不漏,還各自“崩”地咬破了一角碗。
龍舌蘭嚼了瓷渣,吐在地上,以手背抹唇道:“那人說的不錯,這樣喝酒,帶血滾刺的,有味道得緊。”
麻三斤用大袖抹唇,嘿聲道:“那也沒什麽,敢不情他能把碗也吞下肚裏去……”
忽見鐵手往前一湊,示意大家赴前于桌上聚議。
龍舌蘭第一個就把頭伸了過去。
她一向信任鐵手。
鐵手說什麽,她信什麽。
她跟鐵手在一起,就是要學東西。
不,更準确一點的說法是:她跟鐵手在一起,目的就是為了要和他在一起。
她伸出了脖子,就算在慘綠色的燈光映照下,她的頸子還是那麽細,那麽長、那麽勻、那麽柔、那般美、那樣好看……
頸根上還浮有細柔的毛,令人有想親吻一口的沖動。
麻三斤就壓抑了這種沖動,由于壓抑得那麽困和難,使他為這想法付出幾乎全身發冷和哆嗦的代價。
鐵手确是跟他們密議,但說的并不多,更不長,之後,他們又開始飲酒、吃茶、咬崩了香爐大的酒碗。
并且商議如何捉拿、誘捕、誅殺孫青霞的方法。
鐵手認為應該設法找小欠引路認人。
龍舌蘭居然說了一句:“我那未漂亮,要是那孫淫魔有眼光,看上我了,我就大可色誘他,誤他一個大意閃神,嘿嘿嘿,他就落在本姑娘手裏了,教她喝本女俠的洗腳水!”
她這麽一說,衆皆嘩然。
鐵手還笑着喝止她:“你把話撐大了。小心姓孫的聽着,找上你了你可追悔莫及。”
龍舌蘭只說:“我只怕他不來。”
陳風的看法是:“我把這魔君的案子辦成了就退隐了。這些日子在官場上也看夠了、看怕了,在六扇門裏也混得多七扇了,不想再糟塌殘生了。”
他充滿疲憊的自嘲道:“不過,每說幹了這一次就收山的人,總會遇上禍事的,不是教他收不了手就是丢了性命,但願我是個例外吧。”
說着,又敬衆人一碗。
大家也陪他喝這微帶感傷的一碗酒。
至于麻三斤,倒表示他氣度大,能容人,所以說:
“帶着陳心欠一道去好了,看他性急意切的,咱就成全他個揚名立萬的好時機!”
大家又為了勉勵(或者替他掩飾)他的好意和氣量,又各敬一大碗。
這樣你喝一碗,我喝一碗,他咬一碗,她咬一碗的,好像這入暮裏、飛澗旁。山崖上,這一點綠磷磷的小火,予人的情懷竟是愉快的、濃情的……”
直至那一刀,竟就往龍舌蘭那白生生的、勻勻的,美美的,柔柔的細長脖子上飛所下去之後——
——在鐵手大喝了一聲:“好久不見”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