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她看到陳風那風霜的笑臉是一張張的刀。
她眼裏的麻三斤,卻是會發光的。
很奇怪的,麻三斤雖然那麽大的塊頭,頭尖腹大,像只盤坐占據了土地廟卻在招手的肥貓,結實粗壯,但龍舌蘭一眼看去,卻感覺到:
這人會發光。
這人在發光。
這個看來不出色、不起眼的人,通體都在發亮。
龍舌蘭只看了麻三斤一眼,便生起這般強烈的感覺。
她卻不知道自己何以會有這種感覺。
其實這種感覺不只是她一人獨有:有的女子,天性十分敏感,她們會因看到一只貓、一只狗,忽然從它們的眼神中感覺到一種相依相守之情來,甚至生起了“我的前生就是它”的血濃于水的感覺,
她們有的第一眼看見一個男子,就生起“這輩子就只跟定他的了”的心意;同樣的,可能因為那個男子翻身上馬、絕塵而去的姿勢,可能是因為那一陣風刮下了一片落葉,甚至可能是一支蠟燭忽然滅了,就會認定:“我再也不會見到他的了”将成事實。
結果,這些情景,往往也真的發生了。
她們只預感到,“會這樣”,卻不明向自己為何會預感到這樣。
對這些人而言,只要一尾蜻蜓迎風而飛,唐山便會發生大地震;襄陽城裏的周沖早上左眉忽然斷落了許多根眉毛,洛陽城裏的胞兄周墜便突然倒葬在廁間;烏蘇裏江畔一只啄木鳥忽然啄到了一只上古猿人藏在樹洞裏的指骨,京城裏天子龍顏大怒又将一名忠臣腰斬于午門。
世上有許多事,未必馬上見報應,但卻有因果。
世間有許多事,看來是兩不相幹的,但其因果卻是我們想不到的,看不到的。或許是遼東省剛下了一場早雪,大食國卻熱死了三千一百二十四人,這其中亦有互為因果循環,只是常人一眼看不出來,凡人一時想不明白而已。
茅山術裏用一根毛發,即可施咒作法,便是這個相應的道理;巫術中以身邊衣物用品下蠱,也是這相同的原理。蜀中唐門用一種痛毒,通過男女使人漸而失去對任何疾病抵抗能力的病變,成為無可藥的絕症,亦由此理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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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輪回,彼此相呼互因,因而為何某人葬身于其穴,其子孫就發了跡;而某人祖墳一旦遭毀,便敗家毀業。
因為這都是一個整體:一脈相承,一氣呵成:
報應不爽,困果不昧。
龍舌蘭覺得對方“通體似會發光”,然而眼前的人卻盡量低聲下氣、內斂自抑,她便判斷為:
這人一定很想出人頭地;所以他的藏鋒斂芒,只是“不露”,而不是“不敢露”,故而一切都是造作。
她就先人為主的有了這個想法。
——然而,她之所以是龍舌蘭,之所以能成為一衆女捕快中的佼佼者,這與她的敏感直覺,有着極大且密切的關系。
如詩人對字句語言敏感,畫家對色彩敏感,政治家對權力敏感,而一個真正的武林好手,對生命必定更加敏感珍惜一樣:
因為“武功”往往是奪取別人性命和保護自己生命的最有效之武器與保障。
龍舌蘭見了眼前的人,她說話也很直接,她第一句便問:
“你會放光?”
那人呆了一呆,笑道:“龍女俠說笑了。”
龍舌蘭板起臉孔,沒笑,只改了幾個問題:
“你是麻三斤?你怎麽知道我們的任務?你可知道我們抓的是誰?”
麻三斤笑了,尤舌蘭又覺得他眉上似有暗光一聳一聳的:
“龍姑娘,你也是六扇門裏的女中豪傑,巾帼英雄裏的第一把子好手……當知這兒人多且說話不便。”
龍舌蘭當然明白。
與此同時,“風塵”陳風已遣他兩名親信:高大灣、高小灣,以及十八名捕役衙差,把六名和尚殺手重章捆綁,嚴監厲督的押回縣牢裏去。
五、崩大碗
陳風是個幹練的捕快,他很幹練的打點好押解這六名殺手回衙的事,回轉到這邊時聽到龍舌蘭與麻二斤的對話,便道:
“這兒談話不便,大家個如到別的地方去。”
龍舌蘭爽快地答:“好,我們就回衙裏去談。”
陳風卻說:“回衙更不便。”
龍舌蘭奇道:“回衙還不便,那世上還有方便談論抓拿罪犯之地嗎?”
陳風笑了。
滄桑的臉盡是刀子。
他只慎慎的說了一句:“這些天來,查叫天一直都在衙裏。”
一聽到“查叫天”這三個字,鐵手就明白了。
他立即道:“好,那我們去哪裏?”
陳風道:“我倒有一個地方。”
然後他望向麻三斤。
麻三斤也神秘兮兮的道:“我也有一個地方,”
陳風鼓勵他們的道:“你說。”
麻三斤卻反過來慫恿他:“你先說。”
龍舌蘭頓感不耐煩:“誰說不是一樣?講個地方也那麽煩,談什麽辦案!”
陳風與麻三斤相視蕪爾。
陳風說了三個字:“‘殺手澗’。”
麻三斤也說了三個寧:“崩大碗。”
龍舌蘭拍手笑道:“好哇,你們說的地方不一樣,快來決戰分一高下才決定去哪兒吧!?”
話未說完,只聽鐵手平聲道:“他們說的,是同一個地方。”
然後他向陳、麻二人點頭道:“就去殺手澗、崩大碗吧!”
忽又審慎的問了一句:“押送殺手回衙的弟兄們,穩實吧?”
陳風這次答得很爽快,他的回答是反問一個問題:
“鐵二哥聽過:‘一山還有一山高’的‘高頭馬大,手低眼高’的高氏兄弟吧?”
鐵手笑了:“閻王要命,鬼王要錢,高大灣、高小彎在東南一帶都是出了名的:‘不要錢、不要命,只要兇徒惡犯一個個都殺人償命’,有他們在,當然沒啥不放心的了。”
陳風便道:“加上我從州裏調來的廣六名刀快手速眼明招利的手足弟兄們,兩位還有什麽可慮心?”
鐵手道:“确是我多慮了。”
鐵手沒有多慮。
就在此際,高氏兄弟押着六名殺手,就在“大山角”一帶遇了事,只是他現在還不知道而已。
“崩大碗”不是碗,而是店。
一片店子的名字。
這是間茶店、食肆,也是個飲酒的地方。
這兒離市集略為偏遠,但只要從官道上折進來,不消停就會看見這間小食肆。
這間食店離開當地一個名勝風景很近。
那是七道瀑布彙合的一個深潭。
瀑布道道不同,有的狀若觀音,有的勢如蟋龍,有的像垂眉老邁,有的似亂石崩雲,各有各的奇,各有各的美。
但七道瀑布,未了仍合成一道,每道相隔不遠,因為急流飛湍,奇石密布,所以流傳了一個江湖傳說:
真正的武林高手、殺手,都得要在這瀑布灘上學習步法、格鬥,才算是真正的一流高手、好殺手。
流傳愈廣,便更煞有介事,故而這灘頭也稱為“殺手澗”。
“崩大碗”這食店就遙對“殺手澗”,甚至飛瀑流澗的水霧,也籠罩沾濕了這片小店。
愛在這食肆裏飲酒充饑的人,便對着如此激越兇險的水流,喝着這店子裏特別釀制的酒:“崩大碗”,酩酊觀瀑,醉眼沐澗。
是的,單是這店子挂着的“崩大碗”三字,也寫得十分峭奇孤絕,既似死蛇挂樹,又如石遭雷碩,那一個“崩”字,直似崩了個缺的;那個“碗”字,也碎得七零八落,偏是一筆一畫三個字卷合在一起,又讓人看了有神光氣足、渾然天成之感,氣勢氣派直迫湍瀑不遑多讓。
鐵手看到這三個字的時候,正拾布滿苔痕的臺階頑上,衣袂已為水氣沾濕,擡頭一看那三個似斷欲續、死灰複燃的字,忍不住喝了一聲彩:
“好字!”
麻三斤笑道:“這兒酒更好。”
鐵手道:“我聽說過,好像就叫‘崩大碗’,久已聞名。”
麻三斤道:“今天我就請你把這虛名喝個實在。”
鐵手笑道:“謝了、我不嗜酒,但麻三哥要請,我就奉陪!”
懸崖上,就是“崩大碗”食店。
龍舌蘭看了不以為然:“怎麽這食店找到這一幽僻之處做生意,我看不是路。”
陳風和麻三斤又相視而笑。
陳風道:“就是這樣,它才能招待那些來看名勝絕景的人客。”
麻三斤道:“就因為這樣,才讓好吃好喝的人賞得這兒雅,這兒僻,而且大有挑戰的樂趣。”
陳風道:“你別說,這店子平常生意可好絕了呢!平素大早的就不易找到位子。今兒近黃昏了,除了住店的客人,就較少游人,這才顯冷清些。”
鐵手道:“大凡這種店子,賣的是特色和風格,它有絕景,又有了別處沒有的酒,當然不愁食客了。你看,店家把整個店子漆成黑色,什麽柱呀、梁呀、椽呀、凳呀、桌呀、椅子呀都漆成黑色的,就是膽大過人、反其道而得的法子。”
陳風如遇知青,興奮的道:“瞧呀,這兒不但景絕,酒絕還有布局絕,若加上店家的,還是四絕呢!”
鐵手微微一詫:“四絕?”
陳風道:“這店家原是個姓溫的老頭子,人很孤僻,聽說寫得一手好文章,很有學問,因看不慣官場陋習,翰林酬醉,就幹脆不應考,棄絕功名,不肯見人應酬,寧在此處開這小店,天天面對流水飛瀑,飲他的崩大碗——聽說不懂得飲他這拿手好酒的客人他還不肯賣酒泥!”
龍舌蘭伸了伸舌頭道;“好大的架子!這人倒可見識見識。”
鐵手含笑道:“聽陳老大的話,似還有下文。”
陳風便道:“近日這店子來了一個夥計,脾氣更大,他不喜歡的客人,可休想他眼侍。”
龍舌蘭冷笑道:“那算什麽?只是讨懶賣乖罷了!那姓溫的老頭兒真老蒙了眼,請他作甚?請頭豬養肥了還可以賣!”
陳風道:“混老頭兒的确也年歲大了,再說,這兒地處荒僻,有時難免有人生事搞亂,這年輕人倒懂兩下子,有時還得靠他來鎮鎮場面。”
龍舌蘭道:“這就是陳捕頭你的不是了,怎麽沒派些衙裏吃飯的弟兄到這一帶來巡巡,讓混老頭兒孤家寡人在這兒吃了?”
陳風一時語塞。
鐵手笑道:“要是偏僻之地的人家戶戶都要加派人手巡視,只怕衙裏的兄弟不必睡覺都不夠派遣哩,何況,當今邁前,衙裏府裏的軍兵,莫不是讓朱緬派去護送押運花石珍奇予皇帝,哪還剩什麽軍兵、民力!”
陳風本聽鐵手所語,十分體諒、理解,正臉上堆歡得又一叢從刀子,忽聽鐵手後面幾句,臉色不禁微變,麻二斤忙接道:
“不過,那年青人也有個好處。”
龍舌蘭問:“什麽好處?”
麻三斤自然樂意回答:“疾惡如仇。”
龍舌蘭一聽道:“只怕多是憤世嫉俗吧,在這小地方,小店子當夥計的,也有替天行道的不成!?”
麻三斤涎着笑臉道:“這個小哥兒倒是膽大包夭,天天等着個天殺也殺不了的人來殺。”
這回龍舌蘭和鐵手都問:
“他要殺的是誰?”
回答是:
“孫青霞。”
六、仇敵萬歲
他們已進入了“崩大碗”,就在崖前不蔽風也不遮雨更不擋水霧的空地上,開了一臺,叫了吃的(只七八道菜吃,但道道野味,樣樣都炒得煮得別有風味),叫三斤酒,和着菜吃。
果然,那老頭老得兩只眼袋像布袋一般,又黑又皺,但總是愛理不理。
看來,要不是見陳風和麻三斤已是熟客了,加上是縣裏有份量的人物,他可能還真不願開這一桌呢。
除了這一桌,也只剩兩桌面的客人了:一對大概是母女,還守着孝,黑紗遮着額面。
另三人看樣于是商賈,戴着介帽、樓頭、低語淺酌,看樣子是今晚要借宿于此地的客人。
這時已近日暮了。
山中人暮特別的快。
鴉聲枭啼,處處可聞,隐約猿聲與澗水瀑聲,融成一片。
近山崖黑得更快。
因為這店子塗上的是黑漆,一旦夜色來臨時,除了一燈如豆,只怕真個是黑夜黑店黑炭堆裏遇黑貓了。
可龍舌蘭才不管那麽多。
因為自從麻三斤和陳風提到那夥計要殺的人是“縱劍孫青霞”之後,大家的說說便入了巷,開到了主題,各人都聚了神了。”
龍舌蘭開始還有些警惕,問道:“你們知道我們此來的目的?”
麻三斤望了望陳風。
還是陳風先開門見山:“龍姑娘和鐵捕爺南下,為的是捉拿擒殺兇徒淫賊孫青霞,我們是知道的。”
龍舌蘭道:“我知道你們已知道了,但我要知道你們是怎麽知道的。”
陳風是個小心謹慎的人,就算他跟鐵手等人來這“殺手澗”,也先行跟身邊一名衙裏的夥計彭老泥說了,然後才過來的。
所以他的回答也很小心:像他這種人,自然知道“小心駛得萬年船,謹慎活得百歲命”
的道理。
“你是王傅特別請來對例孫青霞這淫魔狗賊的,對不對?”
“王傅”就是王黼的尊稱,字将明,開封樣符人,原名甫,後因與東漢一位宦官同名,宋徽宋賜名為黼。
王黼其人,可謂一表人材,盡得皇帝趙估專寵,且與當朝宰相蔡京狼狽為奸,聲息相通,故而連連受到提拔耀升,加上他多智善佞,很快就爬到了副相高位,且受賜“城西甲第,徒居之日,導以教坊來,供張什器,悉取于官”,他的官位也由“谏議大夫超八階,宋朝命相未有前此也”之高。
故爾他權勢大、排場大,影響力也大,大家都尊稱為“王傅”,不敢冒犯直呼其名。
龍舌蘭只答“是”字,便等陳風談下去。
她雖初會陳風,但很快便明白這人說話做事,都擅于步步為營。
陳風道:“我和麻三斤也是王傅安插在這兒,接應你和鐵二爺的人。我們的目标,都是要打擊抓拿魔星孫某。想必王傅已予你一份名單,我們都是你的同路人。”
龍舌蘭直言道:“不錯,是有麻三斤的名字,但卻沒有你的。”
陳風又笑了。
臉上又浮現了滿是風刀霜劍。
他說,帶點疲倦:“我姓陳,單字為風,外號風塵,人多稱我為陳風塵,但因我諸‘敦煌排印掌’法,也有人以陳敦煌、陳排印相稱。王傅知我在衙裏司職,又有公務在身,不便以原名謄下,故可能用其他的別名……”
龍舌蘭眼睛一亮,恍道:“哦,原來陳排印就是你。”
這時她又高興了起來,嘻嘻笑道,“你們兩位都是接應我的人,我忒也威風呀!”
“不止是龍女俠你,還有錢二爺,”麻三斤又用眼睛去觀察鐵手:“我們也知道諸葛先生特派鐵二捕頭南下來辦孫魔星的案子。”
鐵手否認:“這不是世叔的意思,而是皇上的旨意。”
麻三斤嘆了一聲,道:“孫青霞那混世魔頭,他的邪行妖孽終也驚動天子了。”
鐵手卻道:“亦不然。這是由梁師成太尉上奏天子,皇上才發下手谕,要世叔遵我來查辦這事。”
麻三斤、陳風聽了,也不敢多問。須知梁師成日夕處于帝位之側,偷竊權柄,囊政于朝,勢大位高,且一向以權謀私,賣官售爵,貪財納賄,肆行聚斂,連王黼這種不可一世、窮極富貴的大人物也得事之為父,權勢可想而知。梁師成掌管皇帝向外發布之政令文件,凡皇帝禦書,號令皆出其手,他更趁此之便,與宰相蔡京勾結,時肆意竄改诏書,留以己意,無法無天,可見一斑。
龍舌蘭卻大快人心的道:“孫青霞這混魔連梁師成、王黼這些人都招惹上了,只怕難有好收場了!”她居然敢直呼梁、王等人名號而無諱。
鐵手平實地道:“據我所知,孫青霞也沒有招惹過這兩人。他們深居簡出,扈從如雲,要惹他們,還不容易。不過,孫青霞卻吃定了江南朱勵,是他請動梁師成和王将明來對付孫一劍的。”
朱酞,蘇州人,與其父勾結為好,盤踞東南,力朝中梁師成、蔡京、王黼等人作呼應,相濟為惡以獻奇花異石于皇帝趙佶為名,總領花石綱事,倚仗權勢,橫行鄉曲,凡運所過,州縣莫敢誰何,殆至劫掠,遂為大蠱。朱氏父子兄弟,則竟竭澤而肥,漁肉鄉民,城內安民無所歸,嗟哭于途,悲聲沖天。
朱勵結怨于東南,但上倚勢貪橫,淩軒州縣,無人敢惹,孫青霞尋找朱勵一家人的麻煩,朱勵對付不了,便轉而請王黼,以情面請動了龍舌蘭;更請梁師成,下聖诏要諸葛先生請出了鐵游夏,結伴聯袂過來收拾孫青霞。
以朱家財雄勢大,請得的人還真不少,鐵手、龍舌蘭亦不過其二而已。
朱勵已恨孫青霞入骨入心,務必除之而後快,殺之始能安枕。
陳風倒吸了一口氣才道:“我原先以為是諸葛先生自行指派鐵二捕頭來誅滅捉拿孫青霞這等人魔,原來不是。”
鐵手但然道:“這原是太尉梁師成的主意,但梁太尉顯然是因江南朱勵提出要求,才面奏聖上,下诏世叔派我來查此案。這兒的人:陳老大、麻三哥、我、還有龍女俠,其實莫不是朱勵父子轉折請托下才出面對付孫青霞的。”他口中的“世叔”,便是一手撫養培育“四大名捕”的諸葛先生。由于諸葛先生足智多謀,武功高強,進退有度,多年來在歷次宮廷、朝廷鬥争中,保住了原忠良之士,也保住了宋室一點正氣的元氣。
麻三斤卻說道:“那麽說,鐵二捕頭本來是任由那淫魔逍遙自在的了?”
鐵手即道:“當然不是。孫青霞種種惡行,我也素有所聞。我也早想查明此事,一旦有了真憑實據,确是他所為,就算無人下令請托,我都一定指令他歸案。”
麻三斤笑了一笑,他笑的時候,就像條大肥蟲兒搐了一搐、蠕了一蠕。
“我聽說孫青霞武功高絕,他還有一種憑感覺出劍的招法,迄今至此,普天之下,更無招可破,無人可敵。”
鐵手悶哼一聲,不說話了。
只看着手。
他放在桌上的一雙手。
一雙粗,大、厚,樸實的手背。
忽聽龍舌蘭尖銳的道:“根本不必查了,還查來作甚!?孫青霞根本就是淫魔狗盜,我非将之挫骨揚灰決不甘心。”
聽她語音激憤激動,麻三斤和陳風都大感意外。
鐵手忙平和地道:“是這樣的:龍姑娘有位好友,姓蘇,原本跟孫青霞是一對戀人,卻不知怎的,孫青霞卻看上了蘇姑娘的母親鐵氏,迫奸不從,竟殺死了鐵氏,這事令龍姑娘一直氣憤難平……”
陳風皺了皺眉,眉心又立即呈現了一道刀紋:“這事我也聽說過:‘狂菊’蘇眉也是在武林女英雄中非常出色的一位,武功寸貌皆十分出衆,她母親還是‘更衣幫’的現任女幫主‘大紅狼’鐵秀男,他跟鐵二爺好像還……”
鐵手對眼前這位陳風的記性記心和廣識博聞不禁暗下嘆服:“是的。鐵秀男是我的一位遠親,不過已多年沒往來了。”
只聽龍舌蘭厲聲道:“就是因為這樣,我覺得光是為了這個關系,他也該來把那淫賊大卸八塊!”
麻三斤當然聽出龍舌蘭語氣中的許多不滿,便道:“鐵二爺現在可不是來了!他來了,那姓孫的狗崽子還有活的日子嗎?”
龍舌蘭不忿地道:“這下他來了,還不是諸葛先生一聲令下,他才不情不願起了程:我早先就要他走這一趟的!要不是江南這一帶頭面我不大熟,我早就跟他分道揚镳,先一步過來,他這下抽腳拔腿的趕來也只能收孫青霞的屍了!”
麻三斤、陳風都知龍舌蘭兇,都涎着笑臉各自讨好地道。
“龍姑娘和鐵二捕頭一并兒來也好,雖然龍女俠武功高強,群小膽喪,但加上個鐵二爺,路上總有個照應啊!”
“其實龍姑娘也不必擔憂,這事也不急在一時,那淫魔近日倒銷聲匿了跡,一時也搜他不着!但東南江浙一帶,過去雖少見龍姑娘俠蹤,但龍姑娘俠名,早已名震遐迩,你要去那兒到那裏,做什麽要什麽,只要開一開口,吩咐一句,哥兒們無有不從,豈有不依的。”
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聽了這幾番話,龍舌蘭也顯然氣平了一些,噘着紅唇道,“我恨死那賊子了,豈能再容讓他活上一天半天!蘇眉是我好友,是他女友,他居然連女友之母也敢摧殘殺害!你們沒見過蘇眉多痛苦,日日以淚洗臉,做夢也呼他名字!你們沒聽過蘇眉說的那一幕:她居然看到那活賊自她母親房門步出,還提着個血淋淋的人頭,她定睛一看,居然是她娘親的首級,她娘還死不瞑目,在那姓孫的手裏,發給揪着往上直豎,但眼還看着她女兒,好像還要開口叫她報仇哩……”
陳風和麻三斤雖也歷過大場面。大陣仗,但一時仍為龍舌蘭說的那相當凄厲之一幕而有些悚然起來。
龍舌蘭說得正氣憤難平:“蘇眉的爹原是“更衣幫’幫主,跟孫青霞那賊子本有過節,但蘇眉的爹蘇世尼死後,蘇眉不念舊惡,還情愫暗種,一顆心盡系孫青霞身上,卻沒料這姓孫的王八狼子野心;騙了她身心,還害了她母親!她本就是他仇家的女兒,憑啥信他?這世上的男人真都是役心沒肝沒個好東西的,人家待他好,千依百順的,他就當泥一般踩;人家不瞅不睬,別有居心另有所屬的,他就一頭撞去纏綿個不死不休,真犯踐!真不是路!”
龍舌蘭這一輪罵下來,好像是罵孫青霞,但聽到頭來,也不知她在罵誰了,反正天下男人,全給她罵進去了。
麻三斤和陳風見風頭火勢,連鐵手也噤了聲,兩人便忙着另起話題:
“龍姑娘真是俠義心腸,替天行道!有龍女俠見過那姓孫的就好了,咱們不是抓不到這泥鳅,而是還活着的,沒幾個見過他樣兒,見過的也不敢再惹這個人,連認都認不出來,那就更不好下手了。”
龍舌蘭聽了,卻肅起了粉臉,瞅了陳風一眼,又瞄了麻三斤一下,忽然湊近鐵手頓邊,細細聲的說了兩句話。
鐵手也低聲說了幾句話。
麻三斤和陳風自然都莫名所以。他們既不知龍舌蘭和鐵手說了什麽話,只思疑起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麽話。
之後,龍舌蘭嫣然一笑,先喝了口酒之後,居然向二人一斂衽,道:“對不起,剛才我要罵的是孫青霞那種淫魔狗賊,一不小心,把你們男人都統統罵了,真不好意思。”
麻三斤忙賠笑道;“龍姑娘說的可是大道理呢!男人更是吃了五款又想六味,野花總比家花香,該罵,活該受罵的!”
陳風拿細得又窄又狹的一對眼睛,從縫裏看看鐵手,又望望龍看蘭,才說:“龍女俠确是女中豪傑!像孫青霞這種案了,不知有多少良家女子毀在他手裏了,連‘三丈紅’殷色可殷女俠,在三年前要追捕這個淫魔,結果反給他制伏了,脫光了衣服綁在樹幹上,三大後給解了下來,殷姑娘也瘋掉了一半。年前還有位‘天之驕女’朱麗麗朱女俠,名震大江南北,要對付姓孫的,結果不知怎的,只聽說有人見她自一家客棧掩面沖了出來,悲泣不已,連聲音也給毒啞了,從今便不再在江湖上行走了——這些,不知龍女俠可都階說過?”
龍舌蘭喝了杯酒,眼波一轉,反問道:“自然都聽說過了。你提起這些是什麽意思?”
陳風一笑,笑刀子又插得滿腔縱橫,“沒什麽意思,只是提醒女俠:孫青霞是個難惹的魔頭,而且還是個不世淫魔!”
龍舌蘭嘿聲道:“就是因為他難惹,不好惹,我才偏要惹這個人、抓這個人,要不然,別的小案小事,還用得看我龍舌蘭千裏迢迢的趕來辦他不成!?”
“是是是,”陳風的笑刀仍一臉都是,“了不起。龍姑娘這種雖千萬人吾往矣,舍我其誰的精神氣概,真是巾帼不讓須眉,世間少有!”
麻三斤也涎笑道:“可不止呢,這還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哪!我就說了,除了京裏來的紫衣女神捕龍舌蘭龍姑娘有這份過人俠義心腸之外,只怕就只有鐵手鐵二哥有這樣的膽色豪氣了!要是別人,一聽孫青霞,早吓得避風縮頭不見了!這種膽氣,有機會倒要跟龍姑娘多多請教!”
這一番贊語,龍舌蘭聽了,倒十分受落,連喝三大口酒、豪情迸發、英氣飒飒的說:
“那也沒什麽。我是個女子,自然要為受害的女子、受屈的女人出氣!孫青霞算啥?就算查叫天我也不怕!”說着把一雙筷子往桌上“啪”地重重一拍。
麻三斤聽了就很感嘆的道:“好!龍姑娘真是快人快語鬥志昂盛!”然後他放嗓子大喊:
“咱再來三斤‘崩大碗’!”
鐵手微笑道:“怎麽前三斤未喝完。後三斤又到?”
麻三斤笑道:“前三斤是咱們相聚趁興喝的,這三斤是為龍姑娘的盛情壯志而痛飲!”
龍舌蘭更是意氣風發,俟麻三斤把酒倒滿了她身前的海碗,她一手端喝了,說:
“我沒什麽不得了、了不得的!只不過,仗三尺劍,管不了事;憑三支箭,絕不怕事。
一個女子,最忌就是安居樂業,賢良淑德,早早找個好婆家嫁出去算了!那賢良給誰看?淑德給誰享?到頭來事事都靠夫婿,樣樣看人臉色,那女人活下來還是不是人來着?我可不管,我走我路,我行我素,我非但要自己找自己鐘意、合意的伴侶才嫁,還要找最強最惡的仇敵來對付!”
這未了一句,陳風和麻三斤可不解了,也解不了。
他們習慣了對望一眼,這才由麻三斤開口問:“龍姑娘如此出色的人材,自擇配偶,理所當然,怕是怕人得了姑娘青睐的世間有幾?但找最強的仇敵作對……這,不大自讨那個什麽的了嗎?”
“自讨苦吃?真沒志氣!一個人若不是找比自己強的人來對着幹,老是找比自己弱小的人來欺侮,那實在是大不長志氣,太瞧不起自己了!”龍舌蘭嗤笑得粉臉轉啡,緋顏漸紅,“千金易得,一将難求!朋友易獲,強敵難尋!有好心、強大的、了不起的仇敵,這才能激發你的雄心鬥志和實力武功,咱們江湖上闖的男女,豈可連這種鬥志都沒有!仇人不多,乃因為他能令我發奮圖強!敵人可貴,正因為他們,我才不致茍且偷安!”
麻三斤和陳風正聽得目瞪口呆,龍舌蘭卻打了一個平空大酒嗝,說道:
“咦?這酒可真沖的,喝的時候像團火,喝下去之後像胃裏生吞了一記拳頭。”
她媚眼向鐵手,呢聲道:
“還是你的拳頭。”
鐵手見她又想拿一大碗酒要喝,忙用手按住,道:
“你喝急了。慢慢品嘗閑着聊,不更好麽?”
又向麻、陳二人解說:“龍姑娘出身甚好,家世顯赫,祖上曾任中長省中縣令,其父叔又任職三司使,世胃計相,她又是家裏寵愛,加上天資過人,聰敏伶俐,手段高明,所以一人刑部,就辦下不少鐵案,事業一帆風順。她今晚灌沖了半肚子酒,話說大了,語落狠了,皆因不勝酒力之故,兩位還請多加包涵,不要介意。”
陳風,麻三斤早知龍舌蘭“來路”,都說:“哪裏,哪裏,還請龍姑娘對咱多加包涵、提點才是。”
龍舌蘭确己給酒力沖得有點發暈,只覺暮色裏的瀑布一下子迫成一尊彌勒佛,一下子變作一朵花,耳裏的水聲,一時變作蟬聲。一時變為人聲,一下子又變成念經的聲音了,但她卻沒真的醉,只扯了扯鐵手的臂膀說:
“你胡說什麽?我可沒醉。”
鐵手溫聲道:“你當然沒醉,但喝這種酒,不宜太急。”
龍舌蘭一聽,更要喝酒,大叫:“小二,小二,卻死到哪兒去了!這兒酒不夠了,快上酒來!”
又向陳風、麻三斤道:“你們別聽這木馬鐵人胡說。我龍舌蘭闖江湖、揚名兒,立萬兒、人刑部、破案子、辦大事,從沒抖過我的身世背景,從未靠過我宮場親戚,我,我是靠自己本領、仗自己本事——呢,這酒真像一拳辣椒……”
話未說完,只聽“蓬”的一聲,一罐子酒已結大力擲放于桌上,震得連泥封都裂了,還滲出些酒水來。
衆人一怔,只見重重地把罐子擲落的人,竟是這店裏的年輕夥計。
一個神色冷傲,臉有郁色的年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