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繁華

第26章 ☆、寄予空思

? 【寄予空思】

我不知那留瑤是何來歷，爹爹叮囑我，仔細照料她，只因他一句話，我便遵從了。想來，爹爹折損自己修為救下的人，必定是他所看重的人。

她似是受了極重的傷，若非我爹爹及時搭救，恐怕早已香消玉殒。即便有爹爹的仙氣護體，也不過是強撐着一口氣，風吹欲倒，弱不禁風的。因是谪仙山靈氣彙聚，對留瑤的療養大有裨益，爹爹便命我留下來陪她養傷，他自己先送連安去山虛境，順道探聽一下我師父的消息。

雖然不想這麽快與爹爹分別，只怕他又是忙着斬妖除魔，無暇分心來尋我，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一向不願違逆他的意思。

我在谪仙山滞留了幾日，谪仙山景致雖好，卻是荒無人煙，甚是無聊，也不知那寄空是怎麽忍受過來的。我聽爹爹說，寄空居士被貶谪至此，不得離開半步，已有萬萬年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時光如同靜止一般。

清晨，我出外踏青，聽聞美妙琴音。循聲而去，只見寄空居士在竹間雅亭撫琴，綴着淺竹的白衣映襯着山中的靈竹，少了狂傲，更添了幾分空靈飄逸，如夢似幻。山間的鳥似是也有了靈性，紛紛聚攏而來，和着琴音此起彼伏地啼鳴。

好一幅琴聲鳥語圖。

我不語，靜靜伫立，生怕打擾了這世外清幽之音。

琴音綿延流長，緩緩傾吐着。忽的，竟是戛然而止。

寄空居士以袖遮唇，低低咳了起來。

“寄空大人。”枝頭的黃鹂鳥飛躍而下，落地竟是化作了美麗的少女，上前扶住寄空居士，滿目的擔憂。

寄空又咳了一陣，朝着少女露出淡淡的笑意：“春鹂，我沒事，不必為我擔心。”

春鹂擔憂更甚：“寄空大人，春鹂每日都聽您在此撫琴，一聽便是千百年，這些日子以來，您咳得愈發厲害了。”

寄空嘆息：“春鹂不必在意，一切皆是命數。我已活了萬萬年了，遠方漸漸沒了故人的消息，與我同輩的仙友大多寂滅了。我強撐着一口氣，恐是也離命數不遠，只怕是再也見不到……再也見不到……”

“……寄空大人。”春鹂滿目柔情地說，“不管您在等着誰，春鹂都會陪在您身邊，陪您一起等。”

寄空淺淺一笑，有些無奈亦有些動容：“你這……又是何苦？你早已修成人身，卻甘願滞留在這谪仙山內做一只黃鹂鳥，倒是我牽絆了你。”

“怎麽會！”春鹂急道，“春鹂心甘情願留在這谪仙山內，只要能陪在大人身邊，哪怕永世為一只黃鹂鳥，又有何妨？”

“春鹂……”一時之間，寄空竟不知該如何回應。長嘆一聲，卻是大笑起來，狂傲的笑意下隐着淡淡的落寞與孤寂：“我時日已無多，也算是解開了你的束縛。離了這谪仙山，天高任你飛……”

春鹂着急地搖頭：“不，寄空大人，你不會有事的……”

“春鹂。”寄空收斂笑意，淡然道，“何不再聽我撫一曲？……白靈珠，既然來了，何必躲躲藏藏。”

我一驚，尴尬地走上前，連連搖手辯解：“我并非故意偷聽，不過是路過，聞得美妙音律，駐足傾聽片刻。”

寄空大笑一聲：“何不坐下，再聽一曲？”

我依言坐在雅亭之中，偷偷打量了一會那聚精會神瞧着寄空居士的春鹂姑娘。心中默嘆，這姑娘的執着勁，倒是可比倉鸾神女。

一曲畢，寄空居士起身笑言：“白靈珠，可否借一步說話？”

他與我沿着山中小徑往回走。我偷觑他一眼，臉色微白，眉目沉穩，氣色更是不差，怎麽會是……時日無多？

“不要用憐憫的眼神盯着我瞧。”寄空不悅地打斷我的凝視，“世間一切皆有命數，連神仙也不例外。”

“神仙也有壽限？”我一直以為神仙是不老不死的。

“怎會沒有？”寄空大笑，張狂的笑意下似是壓抑着從不為人知的孤寂與哀愁，“神仙壽命之長，相比凡人而言自是不老不死，卻也并非如此，萬物終有盡數，時限一到，神仙亦會寂滅。若非如此，修道成仙者早就充塞神殿了……你卻不用因此而憐憫我，但凡此劫，是人是神皆躲避不過。”

“你可是擔憂等不到……想等的人？”我問。

寄空失笑，狂傲的笑意不再，滿目淡淡的柔情與哀戚：“我與她之間或許注定是無緣，又何必再執着。倒是你，如今天之結界一破，六界大亂，我聽聞你師父乃是修羅界之人……”

“确實如此。”恍然憶起師父淩厲的視線與輕蔑的笑意，心中一沉，“莫非寄空居士對修羅界亦是有所知曉？”

“實不相瞞……”寄空斂起笑意，面目肅穆異常，“萬萬年前，六界與修羅的大戰一觸即發。我本也是主戰一方，金戈鐵馬，誓死要血戰到底，只是……天意弄人，困戰中我竟是被修羅所救……原本以為他們皆是窮兇極惡、野心勃勃之徒，卻沒料到修羅之中，亦有主和一派。主戰和主和派常年争執，在修羅王室中亦是不分伯仲、經年較量。我感念六界衆生在困戰中血流成河、死傷無數，便與修羅主和派達成協議，說服六界與其聯手共同維護七界和平。只是……六界之人從不肯信我，将我當作六界叛徒、修羅奸.細，貶谪至這谪仙山……如今，已是萬萬餘年，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原來竟還有這樣曲折的故事……

我心中長嘆一聲，猛然憶起清陌大神在山虛境曾經說過“江山無主，亂賊為王……你們應該慶幸辛容回了修羅界，若非如此，修羅更會引兵來犯。若是辛容前去，卻是還有一線生機。”

莫非我師父乃是修羅界的主和派，江山無主，主戰派的“亂賊”便奪了天下。只是，師父此番歸來，卻似是變了個人，竟說出“讓修羅統一六界，才能建立一個純粹的世界”……

莫非師父又成了主戰派？

唉，不懂，不懂……實在是鬧不明白。

“我曾與修羅在天河邊對戰，他們個個骁勇善戰，以一敵百。若是戰争爆發，六界危在旦夕。萬萬年前，六界聯手撐起天之結界，這才保了六界安全。共工撞倒不周山，又幸得女娲補天。如今，再無人繼承古代神祗之力……天之結界又出現破損，修羅主戰派必定蠢蠢欲動。白靈珠，你一定要說服你師父——修羅小主，保住七界和平，否則……六界亡矣……”

“我……”眼前又浮現師父銳利的視線與陌生的話語，眉心漸漸皺起，“師父他……”

或許，我從來沒有看透過他。

以前那個動手動腳、時時刻刻騷.擾我的師父，不過是他僞裝出來的假象。真正的他，我或許從未了解過。

“我盡量試試吧。”心虛地連我自己也說服不了。

我與留瑤又呆了幾日，這裏與世隔絕，消息滞後，我實在擔心爹爹和師父，便打算接留瑤回木清山養傷，也好打聽下六界的局勢。

臨行前，寄空居士叫住了我，神色平靜而安詳：“若是有朝一日，六界與修羅能和睦相處……待到那日，若是你見到了一位叫做雙竹的修羅姑娘……替我轉告她，就說慕陽無能，辜負了他們的期盼，今生更無法實現與她的約定……”

“寄空居士……”

“這麽多年了，或許連她也……”寄空露出悲戚的笑意。

“雙竹姑娘便是你畢生在等的人吧……”我感嘆。

寄空微一颔首，露出一抹苦笑：“我們一個在天的這邊，一個在另一邊，明知是等不到的人，到最後不過是一種執念罷了。我孤身一人，心如死水，活在這如同靜止的時光中，唯有她……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若我見到，必定會為你轉告。不光如此，我還會帶她來見你。”我說。

“如此甚好。”寄空淡然一笑，看不出任何喜悲。

或許，他自己是最清楚的，此生時日無多，再也無法等下去，更無法相見了……

我的鼻頭有些酸，不想令他看出我的異樣，連忙同他告辭。

因為，寄空居士最讨厭別人用憐憫的眼神看他了。

為了七界和平，卻被貶谪至荒無人煙的谪仙山萬萬餘年，孤身一人心如止水地越過時間長河，強撐着一口氣，只為執着地等待一個注定無法等到的人。

我忽然明白了“寄空”的喻意。寄空，正如那折扇上所書——寄予空思。從一開始，他早已明白，這不過是一場不可能有結果的“空思”，卻甘願耽于其中、沉醉其中。

幸而，有一個同樣執着的春鹂姑娘陪他走完最後一程……

每日，他在竹間撫琴，枝頭上必定站着一只黃鹂鳥，悠悠地鳴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