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繁華

第1章 ☆、楔子：木清山之劫

? 【楔子：木清山之劫】

這木清山是一座仙山，仙雲缭繞，青松白鶴，斷然是一副絕世妙景。只是我已住了約有百年，半步不曾離開，早已沒有一絲新意。每日清茶修道，倒也是悠閑，卻是悠閑的有些要發黴了。但只因這是那人的意思，我便聽從了。誰讓他是我爹爹呢。

爹爹是這天上的神尊，人人都說他心容天下而處變不驚，是神中之尊。因承襲着神祗最古老的血脈，連坐在神殿寶座上的帝君都要讓他三分，尊稱為神尊大人。我卻道他那是寡情冷淡，六界俗世沒一樣他看在眼裏。定是他嫌我纏得他煩了，所以才打發我住在這木清山。不光如此，恐是也怕我妨礙他讨新娘子。

他雖是我爹爹，我卻不是他女兒，對他讨新娘子的事插不上半句話。聽起來有些奇怪，但如果細細一想，也都怪我自作多情。千年前，我從靈珠化作人形，第一眼瞧見了他，便抱住他喊了一聲：“爹爹。”只怪當時初生無知，才惹得如此多後事。

“嗷嗚嗚……”大黃夾着尾巴悻悻沖入我懷裏。

我摸了摸它光亮的毛，朝着門口斥責了一句：“定是你又欺負它了吧，水靈。”

果不其然，水靈洋洋得意地在門口昂着腦袋，在原地轉了個圈。水靈是這世間僅存的麒麟一族，我與它的淵源還得說到當年爹爹與蚩尤大戰。那年我剛滿三百歲，正遇上蚩尤在凡間作亂。我跟随爹爹修行了整整三百年，大大小小的陣仗也見過不少，只是這蚩尤絕非凡物，三頭六臂，銅頭鐵額，在加上還有火麒麟助陣，人間的黃帝敵不過，請了神兵仙将。我還記得當時我與爹爹在天臺山打坐，帝君的使者丘聖突然拜訪，稱人間有妖物作怪，他說那妖物甚是了得，不像六界之物，天上地下，恐怕只有神尊大人能鬥得過。

我便攜了劍同爹爹去人間鬥他一鬥。這蚩尤确實了得，加上火麒麟助陣，鬥了約有三百回合才稍稍占了上風。又戰了一天一夜，才把蚩尤降下，将那火麒麟打敗。只是這敗下陣來的火麒麟突然縮成一團小小的東西，縮在那裏一抖一抖的。

“沒有戰意的火麒麟便退化成了溫順的水麒麟。”爹爹把它從地上拎起來，“這東西同蚩尤一樣，恐怕不是六界之物。”

“不是六界之物，那是哪裏的？”我問。

“世人只道是六界，人、鬼、仙、妖、神、魔，其實這第七界才是最可怕的地方，因是力量過于強大，足以統領六界，破壞了世間平衡，萬萬年前，六界聯手撐起了結界，這個結界就是所謂的‘天’，把第七界隔離在了世外。共工撞倒不周山那次，便是把那結界撞出了窟窿，幸好女娲以五彩石補了結界，才使六界免于死難。”

我聽得一怔一怔的，原來還有如斯說法。

“只是，這天，始終是不安寧啊。”爹爹望了一眼天的盡頭，那裏隐隐發出五彩石的光芒，我想那一定是女娲補過的地方。

爹爹的手一用力便要結束那水麒麟的性命，我仿佛聽到它嗚咽了一句：“救救我，靈珠。”

“爹爹，等一下。”我攀住他的手臂，“把它賜予我好嗎？我聽說麒麟能做坐騎，我一貫不擅長騰雲駕霧，若是能有它，豈不是方便很多。”

爹爹皺了一下眉：“麒麟雖是靈物，如今降服于我們，難免有朝一日會化作火麒麟擾亂世間。”

“到那時，再收它不遲。”我說，“只要有爹爹在，一只火麒麟算什麽，就算百只千只，也是不在話下。”

爹爹拍了一下我的腦袋：“就知道拍馬屁。你且好生看管它，我看它也不敢擅自造次。”

自那以後，它便跟随在我身邊，我給它取了個名字：水靈。因它長得極是水靈，高興的時候能噴出一個小噴泉，生氣的時候直接吐你一臉水。

水靈也“嗷”了一聲，像是不情願我對大黃如此體貼冷落了它，扭着身子也鑽了過來，硬是要把大黃擠出去。

我摸摸它的犄角：“水靈啊，你說爹爹什麽時候會來看我呢。”已經都一百年了啊。

“哼，他定是娶了新娘子就忘記有個女兒了。”水靈用腹語跟我抱怨。

“他的新娘子真是和他相配極了。”我還記得那日我同她在神殿裏的照面，至今仍是印象深刻。

那時，因我逐漸長成了女子模樣，爹爹覺得留我一個女子在他孤家寡人身邊很是不方便，就把我送到神殿裏與仙子們作伴。我雖是不情不願，也不能忤逆他的意思。仙子們都對我極好，時不時來我的寝殿靈珠閣走動，久而久之，我才發現其中的原因。原是因為我那生得天上有地下無的爹爹，他偶爾會來神殿看我，仙子們就在一旁忙着獻殷勤。說起來，我在神殿住了約有三百年光陰，爹爹來看我的次數也不算少，只是很少能有兩個人交談的時刻。多半是我與他對面坐着，一人一杯茶，聽着各路仙子們七嘴八舌地談論着八卦。

那一日，我同往常一樣在仙殿花園裏散步，不小心偷聽到了牆角。

“喜事啊，大喜事！自從千年前帝君大婚，神殿就再也沒有這麽大的喜事啦！這次神尊若是能與齊仙山的惜言大神成婚，不僅成就了神殿的金童玉女，那惜言大神還是女娲血脈的唯一承繼人，定能補的了天，六界就有指望了。”

“只是帝君那邊恐怕就比較為難了。帝君本是要把妹妹神女詠玉許給神尊大人的，哪知半路殺出個大神惜言。”

“啧啧，神尊大人還真是受歡迎。”

那兩人漸次走遠，但我也抓到了中心思想，那就是——我爹爹可能要成婚了！

也不知為何，我瞬間覺得胸口氣悶，頭重腳輕，渾身的氣力仿佛被抽幹了一樣。這本是一個極好的消息，可我竟會覺得心痛得快無法呼吸了。我跌跌撞撞走回靈珠閣，侍女說有位大神在屋裏等我。

我見到她時，她正在屋前欣賞一樹桃花，秀美颀長的身影，轉過來的剎那，是一張豔麗妖媚到攝人心魄的臉，配着她窈窕成風的身姿，真是一位絕美的佳人。

“你就是白靈珠？澗月神尊的女兒？”她說話的音調也有一種高傲威嚴的氣勢。

我點點頭：“你是？”

“我是北海之尾齊仙山下的惜言。”

原來就是我爹爹未來的新娘子！我怔怔地盯着她，把她打量了個遍。

她看出了我審視的目光，反而微露笑意拉着我去裏屋坐：“原來竟是個美貌的姑娘家了，我聽到的傳言卻是人間七八歲模樣的小女孩。”

那是千年前了吧，我在心裏嘀咕。

“你爹爹對你可好？”

“那應該算是——好的吧。”我想。

“你在這神殿住的可習慣？”

“也是不錯。”

“那以後就常住下去吧。”

常住？我盯了她一眼，見她正意有所指地盯着我。這是說，等她與我爹爹成婚了以後，也不方便我跟着，叫我留在這神殿裏吧。

“我爹爹他……可是要與你……成婚了？”

她笑着點點頭。

“你可喜歡我爹爹？”

她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應該是的吧。”

“那我爹爹可喜歡你？”

她猶豫了一會：“我想他會的。”

那就是了吧，多麽般配的一對，可是，我的心為什麽會越來越痛。

那一日我平生第一次喝了酒，凡人都說酒能消愁，我不知道自己愁不愁，只想要自己的心不要那麽難受。酒是刺喉的，辣的我難受，但是，喉嚨的難受總比心的難受好。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我只想要喝酒：“來，幹一杯！”

水靈趴在對面呆呆地望着我，因爹爹說它不是六界之物，萬萬不可讓它肆意出入神殿，我便偷偷将它藏在靈珠閣，等沒人的時候才把它放出來。

爹爹進來的時候，我正舉着酒杯要同水靈大幹一杯。他奪過我的酒杯，放在桌上，瞪了水靈一眼，水靈立馬乖乖地消失得無影蹤了。

“靈珠？”他搖搖我的腦袋，“你這是在做什麽？”

“爹爹，許久不見。”我呵呵笑了一聲，借着酒瘋抓過他的一把青絲纏繞在手裏把玩。他也不生氣。

“爹爹，你可是要成婚了？”

“原來你都知道了。”他嘆息一聲。

“你喜歡她嗎，爹爹？”

他沉默了，我擡起頭迷蒙地盯着他的臉，過量的酒精讓我的腦袋昏沉沉的看不真切，他似乎也盯着我，不知為何我開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淚。太糗了，我連忙低頭，抹了把眼睛。他擡起我的下巴，用手指仔細地擦着我的眼眶：“靈珠啊，爹爹也是沒有辦法。就算成婚了，你也是我的好女兒。”

好女兒？為什麽我會覺得這三個字如此刺痛。平日裏，我會覺得這是最大的誇獎。

他的臉離我如此之近，我連忙把目光挪開。三千青絲披在他的身後，美得像瀑布一般，但是，裏面為何突然多了許多……我用力眨了眨眼睛，以為是自己酒醉連眼睛都出了問題。

“爹爹，你的頭發……”我訝異地抓過他的長發，一層一層地撥開，原本烏黑的發絲夾雜了許多銀絲，一根、兩根、三根……十跟……數也數不完。

“爹爹，你怎麽了？”為什麽這麽多銀發？是不是太辛苦了？我聽說他這三百年來一直游歷八荒四海斬妖除魔。是不是碰上了什麽壞妖怪，所以才把他變成這樣。

“沒事，只是多了幾根銀發而已，我活了這麽大把年紀，老了也是正常的。”他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

“怎麽會，爹爹永遠是年輕的。”神怎麽會老呢。我捧過他的臉頰，仔細地瞅着，幸好他的臉依舊美得挑不出任何毛病。這張我看了無數個日夜的臉啊，怎麽看也看不厭，甚至有時候還會臉紅心跳。

我腦袋很疼，渾身燥熱，酒勁似乎比我想象的還要足，不知怎麽就對着近在咫尺的唇吻了上去。

對，我吻了爹爹，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如果不是醉酒，怎麽會如此大逆不道呢。

我感到他的身體有些僵硬，但是并沒有立即推開我。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胡亂舔吻着他的唇，吻的熱烈而深沉，像是抓住最後的浮萍一般。吻了一會，眼淚啪嗒啪嗒的掉，混合着鹹澀的滋味在唇角邊蔓延。

爹爹，爹爹，我不想離開你，多想你永遠留在我身邊。

他嘆息一聲，将我的臉搬離：“靈珠啊，瞧你醉的都糊塗了。我扶你去休息吧。”

他将我扶回床榻裏，唇角竟是被我吻的微微泛紅。我看到他在桌邊坐了一會，背對着我，接連嘆了幾口氣：“靈珠，你好好休息。”

外頭的月色依舊如雪，爹爹就這樣走了出去。我轉身抱住被子，低低地抽噎。

當我醒來的時候，聽到神殿裏吵吵嚷嚷，比往常熱鬧了許多。我問侍女：“可是發生了什麽事？”

侍女答曰：“是神尊大人去北海之尾納采去了。”

納采、納采……真是極好，果真他是要去娶妻了。

自那以後，我便開始借酒消愁，做了些許荒唐事，如今也是記不大清了。只記得，有一日我捧了一大罐酒，喝着喝着不小心醉倒在地上，打了個滾，竟是從天上跌了下去。幸好我沒有跌死，而是正正好好跌在了一條半人半蛇的蛇妖身上，當時，我以為這世間只有女娲是如斯模樣，卻還以為他是女娲的後人。

我索性繼續醉死在凡間，如果當時能跌死就更好了。後來，這蛇妖和魔界的夜皇大幹了一場，好像為的是争奪白靈珠的事，我也沒有心情理會他們，繼續醉生夢死。只是，這兩人幹架幹的太厲害了，居然驚動了天庭。爹爹就這樣發現了我，并把醉的連話都講不出來的我拎回了神殿。

爹爹的銀發似乎更多了，我在心底惆悵地想着，又喝了一口酒。

“去拿醒酒藥來！”他叮囑了侍女一句，把我的酒杯奪了過去。我索性抱住酒壇子，他又把酒壇子給奪了過去。

“爹爹……”

“靈珠！”他搖了搖我的肩膀，“你給我振作一點。”

振作？我也很想振作，只是一清醒，就是撕心裂肺的疼痛，我寧願醉生夢死。

爹爹你知道嗎：“我好喜歡你……好喜歡……”

“乖。”他抱住我，“爹爹不娶妻了，以後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我只當他是開玩笑，這樣安慰我，讓我感動得快要哭出來了。但是，眼淚沒有流，嘴巴卻先吐了出來，把爹爹白衣勝雪的衣服吐了一身。爹爹極愛穿白衣，也是只有白衣能趁出他飄然出世的淡泊，墨發雪膚白衣，真是連畫也畫不出如此美的男子。

只是爹爹的銀發又多了許多。

我就這樣昏沉沉躺在爹爹的懷裏睡着了。哪怕是到如今，仍清晰記得他說過的話“爹爹不娶妻了，以後一直陪着你，好不好？”只是這話還未涼卻，第二日，他便命人打發我來了這木清山，叮囑我不能走出半步。

這木清山景致極好，只是沒有佳釀。習慣醉酒的我不太适應這裏粗茶淡飯的生活，後來也便漸漸想通了，就算醉死了能怎樣呢？心疼着疼着就不疼了，也就這樣悠悠閑閑過了百年。

偶爾會想一下，爹爹到底還記不記得在木清山有我這個女兒。而我之所以不離開，不過是因為他的一句話，只怕他以後尋不到我。

外頭開始滴滴答答下起雨來。方才還是個日光明媚的好天氣，我連忙松開又要打鬧的水靈和大黃，合上窗戶。雨絲借着風力開始漫進竹屋裏，我又奔過去想要把門合上。

剛行至門口，就見一道閃電直劈中我腳尖的土地，天上浮着許多烏雲，雲上好似站了烏壓壓許許多多的神仙。

“她在這裏！”雲中有人大喝一聲。

一道雷又劈了下來，我連忙跳開一步。

“這白靈珠是神尊大人的女兒，自然得了不少真傳，切不小觑。雷震子你繼續，你們幾個先下去會她一會，老君你可把真火帶來了麽，如此這般，就不信降不住她。”說話的人正是帝君的使者丘聖，約有九百年前，他來天臺山求爹爹降服蚩尤時，我有幸見過一面。

空中連連劈下幾個驚雷，又飛下一群各式各樣的神仙來與我都法。幸好被我疏忽的修行還能派上一些用場，讓我不至于馬上敗下陣來，卻也受了大大小小不少的傷。

“為什麽？為什麽要我死？”我朝着天上大喊。

“神尊大人要你死，你就不得不死！”答話的人是丘聖。

原來是爹爹要我死……我大笑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是了，就連丘聖都能差遣的動的人，神殿裏也不出三個。可是，爹爹為什麽要我死呢？我不會再纏着他，也不會妨礙他讨新娘子，我已經乖乖地住在木清山裏，半步也不曾離開……

為什麽還要我死？

我不相信：“我要他親口對我說！”

爹爹沒有來，但是一個驚雷劈下，直中我的身體，我搖晃了一下倒在地上。遠處的大黃汪汪地叫着，水靈的眼中蓄滿了怒意，像是一觸即發。

“不，不要變成火麒麟……”不然連它也要枉死在這木清山中。

爹爹，是你要我死嗎？我的眼中蓄滿了淚水，連身上什麽時候開始燒起大火了都不知曉。在這滂沱大雨之中，還能在我身上愈燒愈旺，像是要把我的靈魂也燒得魂飛魄散，除了老君的真火，還有什麽呢。

噼裏啪啦，是身體開始被燒得變了形狀。心中仿佛也有什麽東西，轟然倒塌，碎成了粉末。

我仿佛看到一個玄色的身影從雲上飛下，衆神仙恭敬而顫巍巍地喊了聲：“神尊大人。”

我看到他走近，兩鬓斑白，銀絲和青絲混合在一起呈現一種可笑的花白之色，一襲玄色的長袍，腳步有些不穩，他跪在地上，将我摟在懷裏。

“爹爹，是你嗎……”我的爹爹白衣勝雪，三千青絲如墨，他的衣服只有白色，如今卻怎麽會穿了一身玄衣，連頭發都變得這般銀白。

我伸手想要觸碰他怎麽也看不真切的臉頰：“爹爹，是你嗎……”

“是我，靈珠。”他點着頭，聲音變得有些沙啞怪異。

我的手垂下，再也沒有力氣擡起來：“真好……爹爹，再見了……不，再也不見了。”

“靈珠！”

閉上眼的剎那，我依稀望見他三千青絲換銀發，白雪皚皚，漫天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