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雪後淩晨時分,天空黑沉如深海,只有一顆蔚藍與蔥茏相并的行星鑲嵌在寂靜不動的天幕上。
這個世界就如同一張曝光後的相片。
仿佛萬事萬物的氣息、還有逐漸流逝的時間都凝固住了,定格在一張小小的紙上。
一抹剪影分明地投射在落地窗上,與孤寂行星遙遙相望。
黑色筆挺的流暢剪影,似乎是個人,動作輕緩地在穿衣服。
他稍稍側過臉,扣着脖頸處最後一顆銀扣的時候,就有些許的光映照出他的側臉了。
熟悉而英俊。側臉更能突顯出五官立體的美感,那樣的輪廓線條,有着致命的惑力。
只是淡光覆在他的面容上,倒像是一層薄薄的冰霜。只顯得他的神情越發疏離冷漠。
他的神情很沉靜,只是眼神全程都不在衣服上。他一直都在垂着眼眸凝視着一個人。
待全部穿戴好了。男人的身上又有一種禁/欲、森然冷冽的氣息。
他悄悄地走到女人身旁。将手中的東西放下。
又端詳了很長時間。
但季鷺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全部的面容都隐沒在黑暗中。
男人伸手似乎要去碰觸酣睡中的女子。但也不知是出于什麽緣故,他的手就那麽懸停在半空中,沒有落下。
他抿着唇,慢慢地收回手。
之後就離開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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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又重歸靜默與清冷。床上的女人也睜開了眼睛。
她拿起了男人留下的東西。
——這是西缪赴拜洛之戰的那天。
這是那天的重現。
想到之後西缪奇怪的告別。
季鷺來不及多想立刻打開房門沖了出去。她要阻止他,讓他不要去參戰。
什麽馮奧,什麽海因茨。
都讓他們見鬼去吧。
這時出現在季鷺眼前的,竟不是煦山宮寬闊空蕩的走廊花苑。
而是一輛懸浮車中的景象。
季鷺竟有些驚魂未定地回頭看了看,房間中的女人,或者說就是那天的自己,正對着全息畫面上的西缪愣神。
似乎自己剛才所做的一切,對她都沒有任何幹擾。那麽……
季鷺回頭看向另一邊。
西缪正坐着,窗外的光怪陸離在他的臉龐上不斷飛掠閃現。
他低頭沉思,右手的食指放在跳動着藍色光點的信息接收按鈕上。
西缪确實是猶疑了。他的神情從未表現得如此明顯過。
他緊皺着眉,眼睛就盯着那處,定在那兒,神情目光都不動。
這樣維持的時間也不算久,但從他摁下了按鈕的神情來判斷。他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才這麽做的。
究竟是什麽,讓他這麽猶豫?
季鷺不禁疑惑。
她走到他身邊。
小視窗的全息影像仍然清晰無比。上面只有密密麻麻的浮空着的宇宙通用語文字。
原來,馮奧并非是拜旦那人。他原先為撒微帝國的二皇子。後來撒微帝國被索铎裏一族——也就是拜旦那的旁支侵略。從此撒微帝國成為了拜旦那的殖民地。
馮奧身為帝國皇子,卻淪落為奴隸,後又再從奴隸,一步步成為了拜旦那帝國的執行官。
由于曾經成為奴隸。因此他的臉上有永遠無法消除的恥辱印記——
季鷺的腦海中驀然閃現那天她在煦山宮中從上往下俯瞰煦山花苑的時候,馮奧臉上那抹刺目的鮮紅痕跡。
雖然季鷺對他一直有所忌憚警戒。但此刻也不由同情他。
再看時,資料已經翻過了一頁。
季鷺只好一目十行,撿重點看。
其實,馮奧一直以來還依賴着埃菲特這種禁用的藥物來維持生命。他的機體早就在成為奴隸之後的第一年裏開始走向了終結。
百年之後的今日,他已經有了瘾症。但是,埃菲特的需量逐日增大卻始終控制不了他逐漸要*死去的身體。
但是他不願意放棄他的意識。
他一直以另一個人的名義尋找宇宙中與他基因融合相似度最高的人。
只是百年來一無所獲。
資料結尾處,還有幾個顏色不一的字鮮明又立體,奪人眼球。
”據調查顯示,而後馮奧尋找到了他的同胞哥哥,撒微帝國曾經的王儲——西缪馮尤撒爾。”
……
西缪從懸浮車上下來,走到登陸太空堡壘的艙道上。
他的神情,疲憊又落寞。很快,他又将自己全副武裝地僞裝起來。
于他而言,不管如何,馮奧都是他的弟弟。血濃于水無法磨滅的親緣。是這個宇宙中唯一的親人。
他信馮奧,因為他認為這是血緣至親與生俱來的無理由的信任。宇宙中一人本就孤寂,他也渴望能夠回到從前,在撒微還未被索铎裏侵略時。
那時,他們兄弟間感情相當好。
父親母親并不常常陪伴他們。
早幾年的時候,薇拉也在外星球求學。偌大的撒微皇宮,只有海因茨和他。
或許是自從撒微帝國滅亡之後,他就很少有過什麽感情上的觸動了——季鷺是意外,簡直就像是他這樣死寂的生命中無法抗拒的光與熱。
原本在這宇宙中,高等文明的種族中,就沒有人信過這種虛無缥缈的東西。
所以但凡是曾經回憶中的一點點的好,他都想在自己逐漸強大了的今日,給予所能給予的一切。
季鷺突然就有些明白的。
他重情義。
在這宇宙中,這樣的人最吃虧,也最叫人瞧不起。
弱肉強食的宇宙森林法則可能并沒有像表面上的那般适用于他。
他真的沒有他所表現的,那樣不近人情、殘忍血腥。
面對馮奧即将為他設下的圈套陷阱。他都那樣義無反顧。
看着他面無表情地走向太空堡壘的艙道,季鷺就感覺到自己的心髒慢慢地抽動了一下。
進入太空堡壘,海因茨就微笑着迎了上來。
他說的話,冠冕堂皇。季鷺都聽不下去。這樣的人,還是西缪回憶中,當年的弟弟海因茨嗎?
季鷺正想着,西缪就朝右邊轉着走去。季鷺緊随其後。
景象又改變了。
海因茨不見了。而西缪站在艦橋上指揮着前方的戰役。
巨大的全息影像立體逼真地呈現着對方的各項數據,以及附近星域內的各種資料。
負責傳送簡報的軍士始終繃緊着神經,一字不落地重複前方的戰況。
西缪通過簡報以及數據來進行下一步的指揮作戰。
這是拜洛之戰的時候。
現場緊張而迫人。置身其中,竟令人不由自主地深呼吸,再深深地吐氣。
直到全息屏幕上的各項流動的數據分析轉切為另一幅不同的畫面時。西缪才停下所有動作,目光銳利地看向正前方的全息畫面。
那裏正是此次洛津帝國的指揮官。
兩方指揮官脫帽、點頭致禮。
洛津帝國指揮官開門見山道,”此次戰役是我們敗了。”話雖這麽說,但洛津帝國指揮官眉宇之間仍存着傲氣與輕蔑。
”戰争後續的協議以及賠償,皆在三日後的拜旦那與洛津母星相交的那片星域進行簽約儀式。”
話落,全息屏幕就是一黑。仿佛陷入了永久的沉睡似的。
指揮區的軍士們靜了一秒後開始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
只有西缪孑然一人,從艦橋上走了下來。好像他們的喜悅與他無關,完全不能感染到他。
仿佛這樣巨大的勝利不屬于他似的。
”哥。”海因茨/馮奧的聲音好像是從深遠處傳來的。
西缪沒有停下腳步,因為海因茨正在正前方處等候着他。
海因茨也向他親愛的哥哥走近。
”哥哥,謝謝你……”他嘴邊的笑意克制不住地越來越大。
西缪不着痕跡地往後退了幾步,海因茨錯愕不明地停下了腳步。
”海因茨,我記得,你小時候說話從不拐彎抹角。特別是,我和你獨處的時候。你什麽都和我說,”他擡眼直視海因茨,面無表情地問出聲,”對嗎?”
沒有人會比海因茨更清楚。
他親愛的哥哥有多聰明。
即使,兒時的他常常被大人所喜愛。
但是,西缪生而來強大的基因已讓他在無形中明白了一件事。
他無法超越西缪。
可是他能獲得比他更多的關注的目光和愛。
看來,西缪還是留了一手的。
海因茨也不再裝着維持那僞善的模樣。他索性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反正,西缪,他親愛的哥哥早已是甕中之鼈。
海因茨笑了笑,他歪了歪腦袋,又做出了一副舉手投降的模樣。
只聽他漫不經心道,”沒辦法,西缪,你的基因最适合我。我們之間的基因相容性是最高的。”
”西缪,你可別忘了,你是欠我一條命的。”他的嘴邊噙着冷笑。
”薇拉選擇了救你而不是救我。就是因為當初,我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海因茨大步跨至西缪身前,每一個步伐擲地響亮又迅疾,怒氣沖沖。他将袖子往上一捋,明白的艙道燈光下,把海因茨手臂上的情況照得清晰無比。
季鷺甚至都不忍再看下去。
原本白皙修長的手臂,早已變得蒼白而布滿血絲,甚至已有好幾塊皮膚下的血肉消失不見了,皮膚上竟能看見白骨的形容。
他手腕處的皮膚已經完全腐爛。只有模糊的血肉與白骨裸/露在外。
”你看看,我簡直就是一具行屍走肉。”海因茨譏诮嘲諷的聲音萦繞在耳。
西缪的神色很平靜,平靜到,甚至是讓人感到有種深深的悲哀與痛苦潛藏在裏面。
”海因茨,我可以把命給你。但是,我拒絕以你的意識來支配我的身體。”
海因茨邊發出輕輕的、諷刺的啧嘆聲,邊搖頭,”是那個女人?還是那些雇傭兵?”
”說來也真是可悲。西缪。你的那些個手下,一聽我說要對付你,個個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扳倒你,自己稱王。”
”海因茨。我以為,你還有心。”西缪冷冷地掃了他一眼。
原來他*的不只是身體,還有早已死亡腐爛的心髒。
看來有些事情,真的是無法避免。
盡管他并不願意這樣做。
海因茨啐了一口。他頭頂的燈光散漫地照着他的面孔,顯得他的面部輪廓陰陰暗暗的,有種病态誇張的恐怖。
他臉上交織着的仇恨與殺意也一并表現出來了。
即便是服用了那麽長時間的埃菲特。海因茨還是很遺憾又嫉妒,他的力量仍然無法與西缪比拟。
不過,他從來都不需要用力量去征服一個人。令西缪的意識與人格感到絕望,他才是贏了。
他完全不需要西缪真正的死亡。他只需要,他靈魂的消亡。
漸漸地,他忽地很輕松笑了笑。
”西缪,你還沒有看到嗎?你不相信的事情,正在慢慢地變成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