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回城中,卻見周信已攻入宿邺! (29)
冷非顏看了他一眼,說:“想到那個人遍尋不得,我就高興。”
說這話時,她眉眼之間神采飛揚,仿佛只是一場游戲,仿佛沒有受傷。慕容若嘆氣:“你這樣的人,為什麽會輔佐他?”
冷非顏突然正色道:“就算再重來一次,我一樣會願意輔佐他。”慕容若說:“我不懂。”
冷非顏将最後一塊濕泥拍在他嘴上,說:“燕王、你、他,再沒有別的選擇。起碼在他手裏,大燕不再向人稱臣,燕女不再牛羊一樣成為向西靖繳納的貢品。”
身邊藏歌怔住,原以為不過是個草莽之人,卻突然這樣說。他問:“沒有被欺騙的惱怒嗎?”
冷非顏回過身,拍了拍他的臉,說:“我只是信他的膽魄與野心,何來欺騙?”然後又笑,說:“真正被欺騙的那個人,才是真正的笨蛋。”
慕容若說不出話來,冷非顏對藏歌說:“我們走吧。”
藏歌鄭重地點頭,冷非顏擡手,輕觸他的臉,說:“不用這麽嚴肅,我既然帶你出去,必然将你平安送出晉陽城。”
藏歌說:“我是藏劍山莊的後人,并不是一無是處的公子哥。”
冷非顏看了一眼瀑布後方的慕容若,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這不是把公子哥藏起來了嗎?”
兩個人沿着溪流而下,利用山勢擊殺搜山的禁軍,畢竟都是高手,很快殺出一條血路。封平過來,在慕容炎耳邊輕聲說:“陛下……”
話沒說完,慕容炎說:“大師不是外人,不用避他。”
封平于是大聲說:“山腰發現逆黨,禁軍正在追擊!”
慕容炎又落了一顆棋子,說:“是誰?”
封平說:“觀死者傷口,是冷非顏和藏歌無疑。”
慕容炎看了一眼雪盞,雪盞仍然落子穩健,說:“這些逆黨,膽子真是越來越大,竟然躲在法常寺的山林裏。陛下請恕老納疏忽之罪。到底山林密集,地勢又險峻……僧衆不能面面俱到,是老納失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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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炎繼續落子,說:“孤很想相信大師的話,但是也想大師聽聽另一個人說的話。”
他一揮手,法常寺的監寺雪信進來,雪盞瞳孔微縮,就聽雪信将他如何帶慕容若入寺,如何替慕容若改變容顏,如何收留藏歌和冷非顏的事,樁樁件件,俱都說了出來。
慕容炎說:“他的話,可有不盡不實之處?”
雪盞緩緩放下手中棋子,站起身來,卻立而不跪。慕容炎說:“大師這便是承認了嗎?”
雪盞看了一眼雪信,說:“雪信師弟,你可知你在說什麽?”
雪信低下頭,說:“陛下面前,無論何事,我只得實話實說!”
雪盞嘆息一聲,不再說話了。慕容炎說:“大師,孤不明白,你、薜成景、溫砌,你們一個一個,在孤勢微之時,尚可眷顧維護。孤得勢之後,有心招攬溫砌,也曾重用薜成景,對大師你,也一向尊崇厚待。可是為什麽,你們一個二個,從來沒有一人忠心于孤?”
雪盞擡起頭,緩緩說:“陛下要聽真話嗎?”
慕容炎說:“事到如今,大師還要口出違心之言嗎?”
雪盞說:“陛下幼年,縱然容妃娘娘嚴苛,可陛下敏而好學,且文武皆長,忠義之士如何不愛?陛下得勢之後,對父親兄長、遺老重臣,一個一個趕盡殺絕。陛下想要絕對的安穩,可是陛下,這江山萬載,豈有絕對的安穩?極度的權力,與暴君有何區別?陛下已被權勢蒙住了雙眼,您所求的,并非忠義良臣,而是鋒利的刀。刀鋒所向,不辨對錯!于是良臣遠避,小人當道。”
慕容炎怒道:“縱觀史上,權力交替,哪一代君主改朝換代之時,不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不殺盡不平,何來太平?趕盡殺絕?孤對你趕盡殺絕了嗎?!”
雪盞說:“陛下,為君者,當有慈悲心。得饒人處且饒人啊!您心無忠義,何來忠義之士?” 慕容炎慢慢平靜下來,說:“如此看來,大師包庇逆黨,竟然是忠義之舉了?”
雪盞緩緩說:“曾蒙舊主恩情,又怎能行落井下石之事?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只是陛下,法常寺中,其他僧人只知念佛,毫不知情。老納懇求陛下,不要牽連寺中其他人!”
慕容炎擲了棋子,說:“懇求?!你居然還有臉懇求孤!”
他轉身欲走,雪盞擋在他面前,慕容炎冷笑:“怎麽,大師是要清理門戶嗎?來人,把他綁了,推到庭中!”
雪盞大師緩緩盤腿而坐,禪杖斜放,雙手掌心向上于腿間交疊而放,說:“容妃娘娘去逝之後,老納在彰華殿誦經四十九天。可惜仍未化解陛下心中戾氣。”慕容炎腳步微頓,驀然回頭,只見一縷鮮血從他嘴角蜿蜒而下。
封平急忙上前,一摸他的脈象,說:“陛下,他已自斷經脈!”
慕容炎緩緩向前走,不知道為什麽,又想起當初彰文殿。
冰冷的偏殿裏,停放着母妃的靈柩。橫死的罪妃,一切從簡。只有當時已是高僧的雪盞,為她誦經做法,足足四十九天。
幼年的孩子無助地倚在他的膝邊,他的聲音寧靜而祥和。到後來他再讀那些經文,腦海裏呈現的都是他的聲音。
他走出法常寺,說:“将寺中僧人一律處死,法常寺連寺帶山,全部燒毀,一根草木也不許留!”
山火起,燃盡往事成煙。他于是又成了那個冰冷而強大的慕容炎,沒有弱點。
☆、第 88 章 山火
冷非顏跟藏歌一路殺出法常寺,禁軍重重包圍,藏歌手上全是血,待轉過頭,看見冷非顏全身血染,整個人如同修羅在世,氣勢凜冽令人不可直視。
藏歌有些擔心:“你的傷……”
冷非顏将沖上來的禁軍一劍封喉,身後突然亮光乍起。兩個人轉過身,只見山火燃林,整個法常寺陷入一片火海!藏歌久久沒有反應過來,冷非顏也是一臉凝重。
片刻之後,她看向藏歌,突然微微一笑,輕輕拭去他腮邊的血珠,說:“端木傷不在這裏,定是護衛在慕容炎身邊,以防雪盞大師動手。但是雪盞大師,不一定會跟慕容炎動手。如今法常寺被焚,說明雪盞大師已然不在,他很快就會趕來了。”
藏歌問:“什麽意思?”
冷非顏說:“你換上禁軍的衣服,返回地道。法常寺屍體燒焦之後,慕容炎不會認出誰是誰。反而有可能逃得一條性命。”
藏歌急問:“那你呢?!”
冷非顏說:“藏歌,你要我保護你一輩子嗎?”
藏歌臉色瞬間通紅,可仍執拗道:“你不必激我,無論如何,我總不能扔下你獨自逃生!”
冷非顏說:“寺中沒有女人,如果到時候沒有女屍,慕容炎一定不會放棄追查。你聽我說,沒有時間了,一旦他找來,我們誰都走不了!”
藏歌眼中終于蓄了淚,說:“我們一起走!你到底要我虧欠你多少!你給我希望,又讓我絕望,我愛不能愛,恨不能恨!難道就連最後都只有這樣懦弱地逃跑嗎?!”
冷非顏說:“你還是不懂,藏歌,我身若死,情愛即止,哪裏還會管你的愛恨。”她五指滑下他的臉頰,鮮血凄豔:“走吧。”
藏歌搖頭:“哪怕我在你眼裏只是一個廢物,我也絕不會逃走!”
冷非顏說:“那你陪我死吧,直到現在,你不會還相信藏天齊是我的殺的吧?”藏歌怔住,冷非顏說:“坦白說,砍他的手我不後悔,那已經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結果。他的死,我也不覺得可惜。這麽多年死在他手上的人,值得他這一條性命去抵。不過你,你要是死在端木傷劍下,那藏劍山莊就真的是被他滅門了。從此以後,天上亡靈只有眼看他逍遙法外,端木家族風生水起。冤仇沉海,再無人提及。”
藏歌緩緩握緊手,冷非顏說:“世人一提報仇,都是快意恩仇。可是一腔意氣報不了仇,忍辱負重、卧薪嘗膽,才是最痛苦的事。你幼稚了二十幾年,藏歌,這一場山火,可以将你驚醒嗎?”
藏歌慢慢咬緊牙關,雙唇被咬破,冷非顏說:“活下去,吾魂若去,必化清風。無論我屍身在哪裏,都是血肉塵泥,不勞相祭。”
藏歌想要吸氣,心裏肺裏被一種酸楚漲滿,不能呼吸。冷非顏說:“去吧,我送你。”
她擋住沖上來的禁軍,藏歌轉過身,奔向一片火海的山林。山中有瀑布,只要沿着溪水向上,就能找到地道入口。他奔跑在溪澗之中,火焰齊天,熱浪化風,撩起他的黑發和雪白的僧衣。
他奔至中途,忽又回頭,冷非顏的身影混雜在禁軍這中,十步殺一人,她踏鮮血行。
為什麽當年晉陽城的街頭,我不曾遇見你?如果早知道相遇竟然是一場悲劇,藏歌願用千生萬世,換你不在這劇情。眼淚滴入溪澗,滾燙沸騰在無邊山火裏。
法常寺山火照亮了整個夜空,左蒼狼還未進城,就看見這片驚天的山火!她壓制住心跳,如果這時候從法常寺逃出來的話,一定會走南門。她策馬疾行,就算身在晉陽城外,都能感覺到那種煙火氣。
周圍格外地安靜,突然耳邊響起一絲風聲,左蒼狼側身一躲,一支箭矢貼着她的耳朵飛過去。她轉過頭,看見端木柔帶着十幾個黑衣人策馬而來,将她團團圍住。
左蒼狼說:“你們把冷非顏怎麽樣了?”
端木柔輕輕擦拭了一下箭尖,說:“死到臨頭,你還關心別人。”
左蒼狼說:“你們殺了她?!”
端木柔說:“黃泉路上,你們也可以結伴而行!”說罷,一揮手,兩邊的黑衣人都圍了上來。
正要動手,突然兩邊湧出來許多百姓。端木柔怔住,這些百姓高舉着火把,将左蒼狼團團圍住,有人跪下磕頭,有人拉着她的衣襟,說:“左将軍!您可算回來了!”
端木柔慢慢變了臉色,左蒼狼掃視了一眼人群,這裏不下數千人,都是晉陽城附近的百姓。端木柔就算要殺人滅口,也不能一下子殺死這麽多人!
他盯着左蒼狼,說:“你叫他們來的?”
左蒼狼說:“我雖辭官,然而幸有幾分薄名。如果死于端木家族之手,恐怕端木家族擔不起這樣的千古罵名吧?”
端木柔右手按在劍柄上,握緊又松開。江湖跟朝堂是不一樣的,就算端木家是武林盟主,也絕不可能成為江湖一言堂。一旦他們暗殺左蒼狼的事情傳開,那些熱血俠義之輩,可是不會就這麽算了的。
且不說端木家族的盟主之位不保,如果被視為邪派魔道,如何面對列祖列宗?他聽命于姜散宜,可不是為了給家族蒙羞!
左蒼狼一一謝過周圍百姓,她早在回來之前,就已經買通了幾個混混,在晉陽城附近大肆造勢,一波對她十分尊崇的百姓自然早早守候在此。怕人數不足,她還花銀子雇了不少百姓前來。
守一個通宵有500錢,傻子才不來呢!
端木柔咬牙切齒,卻是奈何她不得。此時天色已然将亮,正好是城門開時,左蒼狼打馬入城,端木柔有心想要跟上,但是城裏下手就更為不易了——在晉陽城裏殺她,要不被慕容炎聽到一絲風聲,談何容易?
他正猶豫,左蒼狼行至小巷,轉而棄馬,飛檐走壁,直奔法常寺。而此時,法常寺早已山火封路,鳥獸山林在大火中垂死掙紮。左蒼狼站在山下,烈火映着她的臉,那雙瞳孔也着了火。
且不說主持雪盞大師是慕容炎的恩師,法常寺有僧衆數千人,這些人呢?
非顏呢?她現在又在哪裏?
她也知道法常寺有瀑布溪流,當下捂住口鼻,涉水而上。可是水中無路,又有溪流向下,要攀爬上山談何容易?她在溪水中行進,熱浪燒灼着心肺,不知何處又被燎出了水泡。
她的身體,如何攀得上這寺這山?
屍體被焚燒,空中竟然飄溢着一股肉香。左蒼狼漸漸感覺不能呼吸,突然腳下一滑,整個人沿着溪流滾落下去。她伸出手,胡亂地想要抓住什麽,然而那些亂石鋒利地劃過她的身體。
她什麽也抓不住。
不知道滾落了多遠,她猛地撞上了水中巨石,右肩劇痛,她伸出手,扶着那石頭想要站起來,可是并不能。
非顏。她最後翕動雙唇,叫了一聲這個名字。頭一歪,昏倒在溪流裏。血在山泉之中如紗般化開,轉眼又消逝于無形。
☆、第 89 章 春臨
藏歌涉溪而上的時候,繞過巨石,看見一只手被水流沖刷得浮動不已。他強忍悲痛,幾步上前,卻見一個女人倒在溪水裏,因被巨石阻擋,沒有滾下山去。
這時候,怎麽會有女人在這裏?他跑過去,将人扶起來,卻是一怔——左蒼狼?她怎麽會在這裏?
當時溫砌和她成親的時候,他還見過她。
他探了探她的呼吸,發現她還活着,忙掐她人中。左蒼狼悠悠醒轉,睜眼好半天才認出是他,忙掙紮着站起來:“藏歌!非顏呢?”
藏歌張了張嘴,看向山下,終于說:“她……她讓我躲到山裏,自己……”
左蒼狼說:“她在山下?向哪個門突圍?你可知道現在位置?”
藏歌說:“就在南門方向,可是現在……”
他看了一眼左蒼狼,就算兩個人加在一起,又能救出她嗎?這個想法一閃而過,但哪怕是有一線希望也總要試試!他問:“我帶你去找她,你有什麽辦法嗎?”
說着就準備下山,左蒼狼小腿被亂石劃出一道傷口,深可見骨。藏歌見了,彎腰背起她走。左蒼狼說:“我做了一道聖旨,陛下與非顏畢竟多年情義,如果這時候他下聖旨命禁軍放她一條生路,是可能的!端木兄弟絕不敢抗旨,就算是封平在場,要回去向他确認,也總可以拖延時間。”
藏歌心驚:“矯诏?”
左蒼狼說:“事到如今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快點!”
藏歌幾乎是拼命奔跑,鞋子早已破開,雙腳傷痕密布,沒有一塊完整的地方。
終于下了山,藏歌終于知道左蒼狼為什麽會找不到冷非顏的去向。山下被山火照得通紅,根本就看不到其他地方的亮光。藏歌說:“我們去南門!”
左蒼狼說:“嗯!”
她在熱水裏泡了很久,身上的傷口血不能凝,一直在流,浸濕他的衣裳。
藏歌一刻不敢停,然而行不多久,就聽一個人說:“左将軍和逆黨在一起,如此行色匆匆,是要去哪啊?”
左蒼狼回過頭,只見姜散宜高居馬上,身後府兵不下千人!此時諸人弓弦俱張,準星俱都瞄準二人!姜散宜跟端木兄弟不一樣。端木兄弟要的是武林的俠義正氣之名,而他身在朝堂,這些都是可以信口抹黑的。
史書可以改,衆人之口可以堵。只要以後他的外孫當了燕王,誰又敢論他的不是?
左蒼狼心急如焚,藏歌把她放在地上,右手握住了腰間劍柄。姜散宜緩緩走近,正要命人放箭,突然身後勁風乍起!姜散宜吃了一驚,剛一回身,脖子上已經橫了一把刀!
一個黑衣人有意嘶啞了聲音,對左蒼狼等人說:“走!”
左蒼狼看了他一眼,示意藏歌離開。冷非顏生死不明,這個人是誰,她沒有心思再猜了。
藏歌搶了馬,帶着她飛快沖出府兵的包圍,姜散宜看着頸上的劍,咬着牙不敢動。
二人一路策馬狂奔,臨近南門之時,終于看見被端木家族的人團團圍住的冷非顏。左蒼狼喊了一聲:“住手!”
端木家的人俱都怔住,此時端木傷也是一身血,就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這麽多人圍攻一個身受重傷的她,卻仍死得死傷得傷。此時左蒼狼一喊,大家都看過去。左蒼狼從懷裏掏出密封的金箔盒,幸好封裝嚴密,聖旨沒有打濕。
她将聖旨取出來,說:“陛下有旨。”
端木家族的人本就被冷非顏驚住,此時面面相視,左蒼狼說:“你們是要抗旨嗎?”
端木傷捂住傷口,說:“真的是聖旨?”
藏歌過去,扶起冷非顏。冷非顏擡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臉。兩個人依偎在一處,左蒼狼左右一顧,見封平不在,心頭已經鎮定了許多。外面仿制的聖旨,封平這樣的禁衛軍統領,肯定是能辯認的。但是端木家族這些江湖人,要糊弄還是容易的。
她緩步走過去,說:“端木傷,大燕姓慕容,不姓姜。”端木傷怔住,左蒼狼跟慕容炎的關系,他心裏還是有數的。如今她來傳旨,其實是有可能的——誰知道是不是又吹了一陣枕邊風,慕容炎突然又改了主意?
左蒼狼說:“端木家族是要造反嗎?”
這個罪名,他可擔當不起。當下跪下去,左蒼狼宣讀聖旨,令他們放冷非顏離開晉陽。并責令冷非顏日後永遠不得回朝。
端木傷聽完這旨意,也有些心動。其實端木家跟冷非顏并無死仇,只是怕她動搖端木家的地位,而自己本身又受姜散宜操控而已。犯不着非要死拼。
如果聽信聖旨,不論這聖旨是真是假,他都免了和冷非顏死戰,端木家族也都會減去威脅。
想到這裏,他終于磕頭道:“端木傷接旨!”
雙手接過了那聖旨。
左蒼狼這才過去,冷非顏看了一眼她,左蒼狼說:“我們出城去。”
冷非顏笑,說:“走啊。”
藏歌把她扶上馬,只有一匹馬,三個人,藏歌本來想要抱着冷非顏,冷非顏說:“讓我跟阿左說說話。”
藏歌只好在前面,冷非顏在二人中間,左蒼狼最後,馬匹慢慢地出了南門。左蒼狼有聖旨在,也沒有兵士阻攔。東方的雲朵隐隐染上一層金邊,冷非顏說:“你怎麽回來了?”
她精神還好,左蒼狼就說:“姜散宜有心用你誘我回來。否則我還不知道你的事!法常寺是怎麽回事?雪盞大師呢?”
冷非顏說:“慕容炎屠盡了整個法常寺的僧衆,你沒有聞見火裏飄出的味道嗎?雪盞大師,肯定已經不在了吧。他若在,又豈會允許慕容炎這樣做!”
左蒼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法常寺僧人數千!怎麽可能……”
冷非顏說:“真的不可能嗎?”
左蒼狼頓住,然後怒道:“為什麽?雪盞大師是他的授業恩師!他為什麽……”
冷非顏說:“因為慕容若躲進了法常寺。也許,還因為我們吧。”
左蒼狼閉上眼睛,這個人,這個人已經瘋了嗎?
冷非顏說:“他年初,又減免了賦稅,俞國故地的百姓,也都貼補了耕牛、糧種。現在大燕的百姓,過得其實很好。姜散宜這個人,雖然奸惡,但是無論是在推行新政方面,還是任用地方官,确實非常老辣。新政推行不過三年,百姓俱已開始受惠。慕容若此人,雖然可能會心慈手軟一些,但是他沒有這種膽魄。”
左蒼狼問:“你要說什麽?”
冷非顏說:“你答應我,不管怎麽樣,不要找他報仇。”
左蒼狼不明白,問:“什麽?”
冷非顏說:“沒什麽。我好累,藏歌,抱我一會兒。”
藏歌答應一聲,反手把她撈進懷裏,說:“我們去找大夫。”
冷非顏說:“嗯。我受傷也就罷了,好歹也殺了這麽多人,總算不虧。你們倆啥也沒幹,怎麽也傷成這樣?”
藏歌想笑,眼中卻有一行清淚,滴落在她臉頰,說:“你還有臉說,擔心死我了。”
冷非顏說:“你以後,勤練武功吧,要保護別人,只能變得很強大,很強大。”
藏歌說:“嗯!等你傷好,我們就成親!”
冷非顏在他懷裏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說:“你爹娘樂意嗎?”
藏歌為她攏緊衣裳,說:“不樂意也管不了了,以後若是還能再見面,要打要罵也都随他們吧。”
冷非顏笑,說:“還是不要了吧……你這麽廢,嫁給你老子太委屈。而且萬一哪天看膩了,要換也麻煩……”
藏歌揚鞭打馬,說:“怎麽會,我去學易容,如果你看膩了,就一天換一張臉。”
冷非顏一笑,又抽氣,說:“他媽的,別惹我笑。”說完,她靠在他懷裏,那彩霞墜入她的眼眸,玫麗無比。
馬又行出三裏地,前面就是一家醫館,藏歌說:“到了!我過去叫門!”
他抱着冷非顏下馬,幾乎是砸門進去。大夫一見三人都吓了一大跳,忙讓小童為他和左蒼狼止血。左蒼狼指指藏歌懷裏的冷非顏,說:“我們不要緊!先看她!”
大夫伸出手,為冷非顏診脈,許久,他說:“你們……老夫雖然號稱活死人、肉白骨,但你們也不能真的抱一個死人前來求醫吧?”
一片沉靜,左蒼狼問:“什麽?”
大夫說:“她死了。”
左蒼狼用力推開他:“你說什麽?!”
大夫嘆息着搖搖頭,她撲過去,那皓腕體溫仍在,而脈博跳動已停。朝陽初升,陽光又透過窗棱。左蒼狼把手按在她心口,輕聲喚:“非顏?”
那個人唇角微挑,似笑非笑。
朝陽初升,陽光又透過窗棱。晉江城郊萬物都披上新綠,花香鳥鳴。
又是一年春臨。
☆、第 90 章 回宮
左蒼狼只覺得冷,那種滲入骨子裏、無藥可救地冷。
然而她沒有夢見過冷非顏,此生再也沒有夢見。也許她這樣的人,身死魂空,是不願入故人之夢了吧。
慕容炎回宮之後,直到天色大亮,端木傷終于來報:“陛下。”
那時候慕容炎正在栖鳳宮,抱着宜德公主。宜德公主不愛哭,看着他的時候黑幽幽的眼珠轉啊轉的,透出幾分機靈勁兒。慕容炎雖然對慕容澤寄予厚望,對這小公主卻是很寵愛。
這時候看見端木傷,他把小公主遞給姜碧蘭,問:“何事?”
端木傷低着頭,說:“回陛下,我等在南門本已圍住冷非顏。但是……”
慕容炎說:“但是?”
端木傷說:“但是前太尉左蒼狼攜聖旨前業,稱陛下令我等放冷非顏出城……所以……”
左蒼狼這三個字,像一根刺,旁邊的姜碧蘭抱着宜德公主的手不由一緊。慕容炎說:“所以你們放走了她。”
端木傷跪在地上,雙手呈上聖旨,說:“我等不敢違逆陛下旨意。”
王允昭趕緊上前接過來,只看了一眼,就認出是矯诏。慕容炎沒看——他自己有沒有下過這道聖旨,自己不知道嗎?
他說:“慕容若同他們一起?”
端木傷趕緊說:“只見冷非顏、藏歌和左蒼狼,并不見慕容若。”
慕容炎嗯了一聲,說:“如此看來,他還在城中。你等繼續追捕,這次如果再失利,恐怕就沒有理由了。”
端木傷額上全是冷汗,本以為此事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想不到慕容炎這般輕易地放過了他。他磕頭:“草民定當全城搜捕,活捉慕容若!”
慕容炎說:“擒獲就好,活不活捉,就無所謂了。”
端木傷得令,回了一聲遵命,起身緩緩後退,出了栖鳳宮。他剛一走,姜碧蘭就上前,笑着說:“陛下,先用點粥吧?臣妾昨天夜裏就命人熬了鹿茸……”
話沒說完,慕容炎說:“不了,孤還有事,晚上再來看王後。”
姜碧蘭還要再說什麽,他卻伸手,輕輕刮了下宜德公主的臉,轉身出了栖鳳宮。
王允昭跟在他身後,其實對他的心意,多少是有幾分了解。但是他不開口,旁人還是不敢多說。他小聲問:“陛下,左将軍假傳聖旨,可真是過份了,陛下是否要……”
慕容炎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晉陽城外,益水河畔,藏歌為冷非顏豎碑,左蒼狼一直站在旁邊。兩個人一直沉默,半晌,外面有人跑過來,大聲喊:“将軍!”
藏歌驚身站起,左蒼狼說:“是許琅。”
藏歌也不認識許琅,但聽她這麽說,應該沒有什麽危險。果然那個人策馬跑近,看見左蒼狼,立刻翻身下馬:“将軍!”果然是許琅。左蒼狼問:“你怎麽來了?”
許琅說:“昨夜山火乍起,達奚琴先生突然派人通知我,說将軍定會入城,命我等在南門接應。我等見将軍順利出城,便派出兵士假扮百姓,拖住了禁軍和姜散宜的府兵。”
左蒼狼點頭,說:“有勞了。”
許琅說:“将軍這是什麽話?”轉頭又看了一眼河邊的孤墳,略微沉默,還是說:“将軍,此地不宜久留,将軍還是馬上離開大燕吧。”
左蒼狼站起身來,問:“如今軍中如何?”
許琅微滞,說:“不敢相瞞将軍,自将軍走後,周太尉對兄弟們還可以。我跟王楠這幾個人,算是跟陛下起兵的,朝中也還不至于苛待。但是袁将軍等人……”他想了想,還是實話實說,“姜散宜總是游說陛下,說是恐溫氏舊部心存反意,一直以來,軍饷糧草處處克扣。就在年初,還有人彈劾袁将軍之妻乃罪臣之女。又說袁将軍資助岳家,陛下雖然沒有治其之罪,但是……”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許琅說:“将軍如今不在朝堂,這些事……本也不該說給将軍聽。如今姜散宜一定不會就此罷休,将軍還是從西北出平度關,從俞州郡出大燕而去吧。”
左蒼狼站起身來,說:“我當初就不應該離開。”
是有多天真,才會放棄一切,只因為那一點水月鏡花的愛情,就能心灰意冷?敵人磨刀霍霍,而她放下兵器,手無寸鐵,以為可以立地成佛。而如今,故人的血一一染紅她的衣襟,她才痛砌心肺,才無可奈何! 許琅說:“将軍。”
左蒼狼轉過頭,看了一眼藏歌,說:“兄弟們跟姜散宜的人,起了沖突嗎?”
許琅說:“慕容若……畢竟是逆黨,我們的兄弟不能落在姜散宜手上,否則恐怕會惹陛下懷疑……所以,并不敢跟姜散宜的人和禁軍沖突。”
他面露愧疚之色,說:“達奚先生有吩咐,說是一旦被認出,就稱是知道亂黨入了晉陽城,協助他們捉拿慕容若……和冷樓主而來。王楠駐地較遠,達奚琴先生命他以看見山火,擔心王駕遇險,入城護駕而來的借口入城。如今事出突然,咱們離晉陽近的,也就是末将和王楠了。”
左蒼狼把手搭上他的肩,都知道是抄家滅族之禍,可他們,仍然聞訊而來。她說:“飛書報給陛下,就說已經殺死非顏,并且将我圍困在盤龍谷。”
許琅急道:“将軍!如今的陛下……”他沒有再說下去,轉而道:“您會有危險!”
左蒼狼說:“就算這個借口完美無缺,可是陛下又豈會相信你們的話?就算他當時不說,也定會埋下疑心。你們不比袁将軍、諸葛将軍等人,不算是溫氏舊部。他要處置你們,非常容易。日後随便尋個什麽借口,誰來替你們鳴冤?”
許琅說:“可是我們既然是為将軍而來,又豈能把将軍送入虎口?”
左蒼狼說:“不是你們把我送入虎口,是我自己要回去,我要看看,這只老虎的心是不是只有石頭。”
她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沉靜如益水溪流。許琅說:“将軍……”
左蒼狼按住他肩膀的手略一用力,說:“去吧。幫我這次。藏歌,你想辦法送他離開。”
許琅點頭,藏歌說:“我自己可以走。”他看不懂這兩個人,無法理解她們的每一個決定。
左蒼狼緩步走上盤龍谷,在溪澗前停下腳步。許琅只得命人将附近山頭重重包圍,左蒼狼衣衫濕了又幹,她走到溪邊,在繁花新綠中緩緩解開長發,沾着山泉梳理。臨水映花,竟然有幾分柔美清麗。
許琅很快通知了王楠,王楠吃了一驚,也帶兵過來,盤龍谷溪澗周圍滿是甲士。
彼時,慕容炎在禦書房,姜散宜跪在他面前,說:“陛下!微臣本來已經追得逆黨行蹤,但是王楠率兵阻攔,微臣好不容易突圍,又被許琅糾纏。以至逆黨在南門走脫。微臣有罪!”
慕容炎輕輕撥弄着手中的提珠,說:“許琅、王楠何在?”
王允昭正要說話,外面突然有兵士來報:“陛下!許琅和王楠将軍命小的前來傳信,二位将軍聞聽逆黨進城,連夜前來護駕。”慕容炎冷笑了一聲:“護駕?”
這兩個人跟左蒼狼的關系,他會不明白?護駕?
正要說話,外面的兵士卻又報:“如今二位将軍斬殺了逆黨冷非顏,又在盤龍谷圍住協助逆黨逃脫的左蒼狼。但因其昔日曾沐皇恩,特命小的前來禀告陛下。”
慕容炎這才怔住——他們圍住了左蒼狼?
姜散宜也是吃了一驚——許琅和王楠,真的會交出左蒼狼?!
難道這兩個人真是為了追名逐利,昔日舊情也不顧了?但是想想這也很正常,自古名利場,何來情義?只是這樣一來,還真是不好辦!許琅和王楠顯然是要拿此功勞邀寵,自己的府兵,可不是他們手上兵士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