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回城中,卻見周信已攻入宿邺! (16)
他顫聲道,然而回應他的,只有沉悶的風聲。
他緩緩上前,伸出手,想要扶起母親。然而只是剛剛觸及那個身體,腐水與屍蟲便四散開來,屍體臉上的表皮歪斜開來,裂着嘴,似乎在笑。
“娘。”藏歌雙唇開合,這麽喊了一聲,卻沒有任何聲音。然後他突然發出震耳欲聾的嘶喊,喊聲沙啞到連內容也聽不清。他上前扶起藏天齊的屍體,屍水和蛆蟲沾了他一身。毒液讓他的皮膚腫脹分離,藏歌把他抱起來,他渾身的皮便如衣服一樣松松垮垮地滑落下來。
藏歌突然就什麽也看不清了,他靜默地把那具無頭的屍身擁在懷裏。腦子裏如水入沸油,令人崩潰的嘈雜之後,便只剩靜默。
這一定是個夢,一定是個夢。
他閉上眼睛,懷中無頭腐屍身上的蛆蟲,慢慢在他掌下蠕動。他輕輕地放下屍身,如同木偶一樣一步一步出了房門,走向其他院落。那些屍首,一個一個,都已經死去很久了。
他一個一個打量他們,整個藏劍山莊,老仆幼童,沒有一人存活。
這不是夢,他們都死了,在他還茫然不知的時候。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那些腐液在他腦子裏結成了垢。他找了一把泥鏟,在花園裏挖坑。屍體很多,然而他就這麽一個一個地挖坑。他把他們一具一具,全都埋進土裏。
那泥沙一把一把地撒落在腐屍身上,那些早已看不出本來面目的屍體有的歪着嘴、有的睜着眼,現出無比恐怖的輪廓。他的手被磨出了血,他渾然不知,就這麽一鍬一鍬地挖坑,鏟土。
這裏,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天黑了又亮,他不吃不喝,只是機械地掩埋這些屍首。到了最後,他把藏天齊和藏夫人的屍首放入同一個泥坑之中,然後一個人坐在他們身邊,呆呆地仰望天空。
那一天夜裏,三個月未曾下雨的玉喉關,下了第一場雨。冬日的雨來得并不急,雨水卻寒冷無比。他撩起衣裳,遮住身邊的兩具屍體,雨水從他額前滾落,淹沒了淚滴。
他就這樣一直坐到雨停,然後起身上來,拿起鐵鍬,向坑裏填土。那土和泥遮住了最後一片衣角,耳畔突然有人微笑着喊了一聲:“兒子,過來。”年幼的他回過頭,在爹娘溫暖的目光中蹒跚行走。留下已經成年的他,在寒冷雨夜之中,淚水滂沱。
天色漸漸亮了,藏歌在一片墳塚前坐了很久很久,然後他緩緩起身,離開這片荒涼的樓閣。
他下了山,再行至街上,一個原本風豐如玉的美男子,突然就雙目血紅,眼窩凹陷,如同亡魂附體的骷髅。路上行人紛紛走避,他衣衫沾滿塵泥,長發糾結成縷。古怪的屍臭驅之不散,但凡路過的人都繞道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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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歌只是往前走,心裏一片空茫,只有一個地方,他必須得去。
冷非顏回到玉喉關不久,這時候正在修剪她的花。她哼着歌,把那些旁枝殘瓣俱都剪去,正剪得歡快,突然外面有人推門進來。她轉過頭,就看見骨立形銷的藏歌。那時候他是那樣可怕,像是一縷歸來的魂魄。
“你……藏歌?”冷非顏站起身來,上前兩步扶住了他。他身上的味道薰得人想吐。但她幾乎瞬間就知道他從哪裏來。藏劍山莊出事之後,她就過去看過。也不是沒想過處理後事,但是那對她而已毫無意義。
殺父之仇,滅門之恨,如何化解?
她說:“你怎麽了?怎麽變成這樣子?”
藏歌什麽也沒說,只是突然抱住了她。他雙手那樣用力,似乎恨不能将她揉進身體骨血之中。冷非顏本來是嫌棄他身上的氣味,想要推開他。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就緩緩地放下了手。
她任他擁抱,哪怕那種可怕的氣味慢慢沾染了她。她擡手,緩緩回抱他。一個從未有過親人的人,不知道失去親人的感覺。
我只知道你很難過,藏歌。如果這樣的擁抱能讓你有片刻解脫,那麽便就這樣體溫相染,假裝天荒地老如何?
“先洗個澡好不好?”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冷非顏輕聲說。藏歌是茫然的,他似乎根本就聽不見她的話。他只是這樣死死地擁抱她,如果握緊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冷非顏輕輕拍拍他的背,柔聲說:“我給你兌點熱水啊,乖。”
藏歌不放手,她說:“你弄疼我了。”
他的手終于松開,冷非顏往錯金木桶中兌了些熱水,說:“快洗洗,你身上髒死了。”
見藏歌仍然木木呆呆地站着,連眼神都是直的。她把他推過去,伸手脫了他的衣服,将他半拖半扶弄進了澡盆裏。
熱水慢慢淹沒了他,冷非顏把他打結的頭發梳散,慢慢搓去他身上的泥垢。他轉過頭,握住她的手,終于說:“顏妍。”他的聲音也是沙啞的,像是老舊的風箱。
“嗯?”冷非顏頭也沒擡,用絲瓜襄做的搓澡巾給他搓背。迷蒙的水氣之中,藏歌終于說:“我爹娘……還有藏劍山莊的所有人,他們都死了。”
“啊?”冷非顏手上微停,作了個驚訝的表情:“怎麽會這樣?”
藏歌說:“他本來已經打算隐退,他只是想要帶着親眷族人離開大燕,然而那個人還是殺了他。”
冷非顏沉默,緩緩說:“誰?”
藏歌握住木盆邊緣,手背青筋爆起,說:“慕容炎,我要他血債血償!”
冷非顏捧了水,清洗他的頭發,說:“藏歌,冤冤相報何時了?再說,如今你只有一個人,他卻是大燕的燕王。你如何跟他鬥?”她捧起他的臉,說:“離開大燕吧,這也是你父親希望的,不是嗎?”
藏歌握住她的手,他的眼神猶如困獸。他說:“所有我愛的人,都長眠在這片土地裏,不得安息。我怎麽能,離此而去?”
冷非顏扶他起來,重新兌上清水,說:“你累了,先不要想這麽多。”
等到他洗幹淨,冷非顏為他取來衣服。藏歌這才勉強又有了人形,然而眉眼之間,再不複往昔那個俊美無憂的少年。
冷非顏給他雙手上了藥,又做了一碗熱羹。藏歌的話,她并不放在心上,如今天下已然大定,老燕王被孤竹所擄,一時半會是再也別想回燕了。退一萬步,就算他回來,如今大燕朝堂的老臣也所剩無幾了。
他空有一個太上皇的尊號,有什麽用?
廢太子就更不用說了,他不過仰仗老燕王的餘威。如今身邊殘兵幾千,人財兩空,還有何餘力翻身?
藏歌不過一個江湖人,如今藏劍山莊土崩瓦解,端木家族崛起。他以前的故友,恐怕也早已經人走茶涼了。慕容炎身邊,雖不說高手如雲,卻也是防備森嚴。憑一個藏歌,又有何作為?
她反正也勸不住,索性便不勸了。
藏歌喝了一碗熱粥,冷非顏說:“你好好睡一覺,好不好?你看你的眼睛都紅了。”
藏歌握着她的手,說:“陪我。”
冷非顏點頭,把他扶到榻上,不知道為什麽,一直冰冷的心裏,有一點柔情。即使是到了這一刻,他還是願意回來。回到她身邊來。這是不是就是家人?
哪怕一路滴血,神魂俱滅,最後的一點殘念也會行至你身邊?
她躺到藏歌身邊,将被子扯過來蓋好。藏歌側過身擁抱着她,他的臉貼在她背上,像一個尋求溫暖的小孩。冷非顏沒有動,他阖上雙眼,很快便發出輕微的酣聲。他太累了。
冷非顏雙手覆上他緊扣在自己腰間的手,他掌中被鐵鍬磨去了一層皮肉,傷痕觸目驚心。她緩緩摩挲那雙手,在那雙手之下,藏天齊留下的劍傷剛剛愈合。
第二天一早,藏歌便穿好衣服,準備出門。冷非顏起身,問:“你去哪?你要回晉陽嗎?”
藏歌說:“不,你先睡吧,我過一會兒就回來。”
冷非顏還是有些不放心,追到小院之外:“你到底要去幹什麽?”
藏歌緩緩說:“我去采玉,我們總需要生活。”
冷非顏這才松了一口氣,采玉雖然兇險,但是以藏歌的身手,不算什麽。她點頭,幫他理了理衣裳,說:“別去太久,我等你回來。”
藏歌點頭。
他果然是真的去采玉了,玉喉關盛産玉,許多地方都可以見到礦脈。但是最好的玉,在山川以東冰河之下。這些籽玉從山上滾落,經過河水千年萬年的沖刷,玉質細膩、溫潤無比。雖然只能肺潛撿選,但是一旦撿到成色上佳的,便是價值連城。
如今已進入冬季,冰川之下已經沒什麽人會潛水采玉了。水太寒冷,即使是天氣炎熱的時節,死在水中的人也是數不勝數,何況是現在?
藏歌卻就選在這個時節下水,越深的地方,撿到好玉的機率就會越大。這裏平時采玉的人可是很多的。
他接連半個月都在外面,整個人更瘦了,也更沉默。以往談笑風生的世家公子,如今一天到晚也說不上幾句話。冷非顏還是有些心疼,說:“你不要這樣,我們兩個人又能花多少錢?那河水又冷又深,這樣的季節都沒幾個人采玉了。你還天天下河!”
藏歌說:“以前……總覺得會娶你進門,能給你錦衣玉食,一生安穩。現在……才發現其實一直以來,真是虧待了你。”他握住她的手,說:“顏妍,我真的很想,吻君之眸,掩君半世流離。這一生,得以遇見你,是我之幸。”
冷非顏說:“我跟着你,是為了圖你藏劍山莊那點銀子嗎?你就安安分分地呆在家裏,比什麽都強。”然後暗暗想,自己也玩了他這麽久,給他點銀子也不虧才對。
藏歌說:“不,不是你要什麽,而是我想給你什麽。”他握住冷非顏的手,說:“你看你這雙手,我一直想将它們養得如大家閨秀一般細滑。可如今,不僅要你随我奔走,還要你獨自操勞。”
冷非顏嘆了口氣,我這一雙手,恐怕這輩子是養不回來了。
第二天,藏歌又出了門。他将采來的玉全部換成銀子,畢竟是世家公子,對于這些東西的價值,他非常明白。
這樣一個多月過去,等到十二月的時候,竟也有個三四千兩。在當時的大燕,三四千兩已經是一筆不菲的數字。他将這筆銀子大部分換成銀票,把銀票和現銀一起交給冷非顏,說:“這些錢你先收着。”
冷非顏也不在意,接過來銀子和銀票,随手放好,說:“你先別出去了,就不能安安份份地呆幾天?馬上就過年了。”
藏歌說:“除夕我不和你過了。”
冷非顏不滿:“你還要出去啊?”
藏歌說:“嗯。”
冷非顏抓住他袖角,說:“就差這幾天啊?你看看你,從到了玉喉關起,你回來過幾次?如今……如今人倒是回來了,又在家裏呆了幾天?你就不知道我會想你啊!”
藏歌沉默,許久,說:“我知道。”
冷非顏緩緩将臉埋進他懷裏,說:“藏歌,別出去了。留下來陪我吧。”
藏歌摸摸她的頭,從行囊裏掏出好些玉石,說:“這些玉料,你先留着。價格我都有标好,如果……如果以後,有人來問,你又缺錢花的話,就按這些價格賣掉。平時要收好,你沒個記性,經常忘東忘西的。”
冷非顏不耐煩了,說:“行了行了,我又不喜歡這些。你說放在家裏,跟石頭有什麽區別?讨厭。”
藏歌說:“我走了。”
冷非顏問:“那你這次又什麽時候回來啊?”
話音剛落,藏歌已經走了出去,他走出小院,複又回身掩好院門。冷非顏追出去,只看見他消瘦的背影。她只好大聲說:“你早點回來啊!元宵總得到家吧?”
藏歌沒有回頭。
身後的人就站在廊下舊園之中,問你什麽時候回來啊。他抿緊雙唇,腳步堅定向前,眼中卻慢慢蓄滿淚水。前面的路已是有去無回,離人怎歸?
于是他把他的顏妍留在身後簡陋而溫暖的庭院,留在了那些屈指可數,卻彌足珍貴的年月。
左蒼狼以為他元宵佳節的時候會回來,哼着歌準備了幾樣小菜。可是除夕過了,元宵也過了,直到三月春來,這個小院,他再也沒有回來過。
于是漸漸的,她也不回來了。
花草無修剪,石階覆苔痕,堆在屋角的籽玉,一顆一顆,俱被灰塵附着。
☆、第 65 章 馴化
正月十五,正是元宵佳節。
宮宴之後,慕容炎帶着文武百官登臨明月臺,匠作監準備了許多孔明燈。也算是君臣同樂。姜碧蘭陪在慕容炎身邊,以引火棒去點孔明燈。慕容炎傾身扶住她的手,兩個人相依相偎,一起放飛這盞燈。
孔明燈升空而起,劃過暗夜,如同星辰。群臣皆山呼萬歲,有人開始燃放煙花,火焰騰空,映照萬裏河山。
左蒼狼對這些都沒興趣,要不是文武百官都有列席,她估計是沒這個興致在這樣的寒夜登臨高臺的。在群臣都往慕容炎身邊靠的時候,她站在明月臺的白玉欄杆前,向下而望。
漆黑的冬夜,當然也沒有什麽景致,只有火把延綿數裏,光線暗黃。
她正沉默,旁邊突然有人過來,問:“将軍不放燈,卻在這裏看什麽?”
左蒼狼轉過頭,看見達奚琴站在身後,對她微笑。她說:“瑾瑜侯不也是沒放燈,到這裏來了嗎?”
達奚琴說:“大家都在孔明燈上寫上各種願望,期盼上達天聽。我一個亡國之臣,也沒什麽願望,自然也就不必放燈了。但是将軍年不過雙十,正是少年得志之時,這燈還是可以放上一盞的。軍旅征戰之人,保個平安也是好的。”
說完,他緩緩将燈遞上來,左蒼狼說:“聽先生這般說,倒是也有幾分道理。”達奚琴把引火棒遞過去,左蒼狼半蹲下來,緩緩将燈芯點燃。達奚琴一身素錦長袍,左手提燈,高臺風來,隐隐有幾分仙風道骨之意。
慕容炎被諸臣衆星拱月,耳邊一片贊頌之音。他轉過頭,看見左蒼狼和達奚琴于欄前并肩而立,一邊輕聲說話,一邊放飛同一盞明燈。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有幾分不悅。
“瑾瑜侯,聽聞你作得一首好詩,如今值此良宵,就請瑾瑜侯為我們賦詩一首,以賀佳節吧。”他揚聲說。
達奚琴忙過來,站在群臣面前,倒真是作了樓臺賦。賦的內容,左蒼狼沒有聽。反正她也聽不懂。但是慕容炎投來的那一記眼神,她是看懂了的。
這樣目光短暫的交彙,不過瞬間的事,只是仍然被有心人看在眼裏。姜碧蘭和姜散宜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有人警惕,有人忌恨。
等到二更時分,燈會結束。群臣三三倆倆離宮而去。左蒼狼正要走,王允昭突然過來,輕聲說:“陛下有旨,請将軍于清泉宮稍候。”
左蒼狼怔住,王允昭已經派了一個內侍,一面為她提燈,裝作送她出宮,卻隐隐将她與衆臣都隔了開去。
清泉宮裏一片冷清,宮人把蠟燭點上,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左蒼狼站在燭臺前,伸手去觸碰那燭花,風過,燭火飄搖,在她指上留上一道煙痕。
身後響起腳步聲,她沒有回頭去看,已知來人是誰。慕容炎走到她身後,伸手攬住她的腰,說:“在想什麽?”
左蒼狼不答反問:“今天元宵,陛下不用陪伴王後娘娘嗎?”
慕容炎說:“已經派人給她傳話,晚點過去。”
左蒼狼幽幽說:“陛下可真是公務繁忙。”語氣微涼,有幾分譏嘲的意思。
慕容炎說:“将軍也不清閑,今夜如不留在清泉宮,是不是便去瑾瑜侯府上了?”左蒼狼氣得一句話說不出來,伸手就去撥他扣在自己腰間的手。慕容炎不放,說:“怎麽,踩到将軍痛處了?”
左蒼狼說:“我去誰府上過夜,應該是亡夫在意的事,不勞陛下費心。”
慕容炎猛然将她打橫抱起,前行幾步,放在牙床上,一揮手滅了燭盞。宮室之中一片黑暗,他解開衣帶,覆身上來。左蒼狼伸腳踹他,最後卻緩緩擁住了他。任他占有、入侵。
這樣不顧身份的诘問,是不是也有那麽一點,是因為在意?她沒有問,答案無論是與否,終不過一場傷心。
恩愛正濃時,外面突然傳來嘈雜之聲,左蒼狼掙紮着想起身,慕容炎正在興頭上,不管不顧。
突然有宮人跑到門口,大聲喊:“陛下,陛下,王後娘娘說有急事,求見陛下!”慕容炎動作一頓,猛然起身,随手抓起衣服披在身上。外面已經響起姜碧蘭的聲音:“炎哥哥!炎哥哥!”
腳步聲已經進了外殿,左蒼狼翻身去拾地上的衣服,慕容炎直接打開窗,握着她的肩膀,将她扔出窗外。
窗外是湖。
冰冷的湖水瞬間沒過火熱的身體,左蒼狼完全沒反應過來,沉沒在湖裏。珠簾輕響,姜碧蘭進來。慕容炎将地上左蒼狼的衣裳踢到床下,姜碧蘭撲進來,正好撞進他懷裏。
慕容炎輕撫她的背:“怎麽了?這深更半夜的,突然到這裏來?”他握住她的纖纖柔荑,眉頭微皺,“手這麽冰,到底出了什麽事?”
姜碧蘭把臉埋在他懷裏,哭得幾乎說不出話:“我作夢,夢見炎哥哥不見了,周圍都是亂軍,我好害怕。”慕容炎把她抱起來,柔聲說:“只是夢罷了,孤不是好好地在這兒嗎?別哭了。”
姜碧蘭抽泣着說:“天都這樣晚了,你怎麽不來我宮裏,反在這偏僻宮室歇下。”
慕容炎說:“處理完奏折,想着你可能睡下了,怕擾你好眠,便沒過去。”
姜碧蘭摟住他的頸項,說:“陛下不來,臣妾如何能夠好眠?”
慕容炎說:“如此說來,倒是孤的不是了。”
他一邊柔情款款地跟她說着話,一邊走出南清宮,王允昭匆匆趕來。慕容炎瞪了他一眼,沒說其他。
王允昭擦着汗,老宮人怕有廢太子的黨羽,現在宮中大多都是新進來的宮人,真是不夠機靈。遇到事離了他老是慌作一團。竟然就這麽讓姜碧蘭闖進了寝殿去!
他匆匆返回清泉宮,宮人都跪在地上。王允昭沒空理會,快步趕到寝殿,裏面空無一人,窗戶開着。這……
怪不得陛下的臉色那麽難看。他趕緊靠到窗前,外面是湖。現在正是正月天,可還冷着呢。他也怕讓宮人聽見,輕聲喊:“左将軍?左将軍?”
水裏嘩地一聲響,有人探頭出來。王允昭趕緊招手:“左将軍,人已經走了。您先上來。”
左蒼狼的聲音一直在發抖:“丢件衣服下來。”王允昭趕緊丢了衣服下去。左蒼狼先裹上,這才跳上來。王允昭左右沒找到她的衣服,還是她開口:“床下?”
王允昭探身一看,正要撥出來,左蒼狼問:“撥出來我還能穿?”
她的聲音沉靜得可怕,王允昭忙讓人送幹淨衣服過來。轉頭看見左蒼狼的臉,有點發白,頭發上還滴着水。光着腳,外衣披在身上,被水濡濕。他低下頭不敢看:“奴才讓人給将軍燒點熱水,這天寒地凍的,可別凍着。”
左蒼狼轉過頭,眸子冰冷:“我早就凍着了。”王允昭一噎,她又低聲道:“關你什麽事,我竟沖你發火。”
王允昭輕聲嘆氣:“将軍心裏委屈,老奴知道。将軍要罵幾句,老奴不會往心裏去。奴才嘛,從二殿下小時候,到現在,難聽的話聽得還少?可是将軍在老奴這裏說幾句氣話不要緊,萬萬不能到陛下面前去說。将軍,我們為人臣子的,受點委屈難免的。陛下……陛下再如何親近,終究都是陛下……”
左蒼狼深深吸氣,輕聲說:“我知道。”她從王允昭手裏接過衣服,王允昭背過身去,卻又聽見她輕聲說:“我只是不知道,我如何就到了這步田地。”
王允昭回過頭,見她抱着衣服緩緩滑坐在地,雙手捂住臉,淚水溢出指縫。
栖鳳宮裏,姜碧蘭哭着睡着了。慕容炎守着她,見那張淬玉般的小臉浸滿淚痕。擦也擦不盡的眼淚,讓人擔心。他起身出來,王允昭從外面進來,慕容炎看過去。王允昭點點頭,輕聲說:“已經走了。”
慕容炎也沒宿在栖鳳宮,待出宮門,才笑着說:“傷心了?”
王允昭也輕聲回:“恐怕傷心得不輕。”慕容炎不說話,他又小心翼翼地問:“要不要……賞賜點什麽東西,安撫一下?”
慕容炎搖頭:“你是真不會哄女人。”
王允昭有點難為情:“好在老奴這輩子,也不需要哄女人。”
慕容炎一笑:“嗯,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栖鳳宮裏,姜碧蘭緩緩睜開眼睛,身邊宮女繪雲、畫月上來侍候。她輕聲問:“那賤人走了?”
畫月說:“走了,聽說走的時候一身是水,落湯雞一樣。”
姜碧蘭眼中恨意如刀,繪雲說:“她自找的,嫁給了一個死人,耐不住寂寞,還來勾引陛下,恬不知恥。”畫月把暖爐燒得更旺一些,說:“可不是,還累得娘娘大冷天兒跑這一趟。”
姜碧蘭想要說話,卻突然覺得胸口一陣難受,只覺得莫名的油膩惡心。繪雲見她表情不對,趕緊上前扶住她:“娘娘?”
姜碧蘭推開她,說:“本宮好像受了點寒,找個大夫過來。”
畫月答應一聲,趕緊命人去找太醫。
太醫來得很快,姜碧蘭斜卧帳中,擁着錦被任由他把脈。原以為只是風寒,開點藥便是。誰知道太醫診脈卻診了很久,而且眉峰皺起,似乎有什麽難言之事。
姜碧蘭見他神色,問:“本宮有什麽事嗎?”
太醫趕緊起身跪拜道:“回王後娘娘,王後娘娘是受了點風寒不假,但是娘娘脈象為滑脈。按之流利,圓滑如按滾珠。娘娘這……是有喜了。”
繪雲、畫月一聽,俱都欣喜不已。姜碧蘭也面帶了喜色,但是随後,她看見太醫的神色,說:“本宮有喜了,可是本宮看你的神情,卻并無一絲喜色。你還有其他話沒說?”
太醫猶豫了一下,說:“娘娘,微臣有話想說,但……不敢說。”
姜碧蘭容色微肅,說:“你問。”
太醫沉吟半晌,終于說:“微臣鬥膽請問娘娘,此前不久,是否……”他吞吞吐吐,姜碧蘭不耐煩了,說:“說,無論你問什麽,本宮不怪罪便是了。”
太醫終于硬着頭皮道:“娘娘是否曾經有過堕胎之舉?”
姜碧蘭目光慢慢陰沉下來,問:“你說什麽?”
太醫連連磕頭,說:“娘娘饒命,娘娘饒命!”
姜碧蘭說:“把話說完。”
太醫說:“娘娘雖然有喜,然而身體并未複元。此胎……此胎依微臣之見,不保為宜。否則月份越大,于娘娘越不利。若是稍有不慎,恐怕不僅胎兒保不住,娘娘您也……”
姜碧蘭右手緊緊握着錦被,說:“你是說,本宮不能要這個孩子?”
太醫說:“娘娘,娘娘如此年輕,只要養好身體,何愁不能生養?如果因為一個孩子傷及娘娘鳳體,乃舍本置末之事。娘娘應該三思啊。” 姜碧蘭右手緩緩松開,臉上的表情已經相當平靜。她說:“你叫什麽名字?”
太醫磕頭:“回娘娘,微臣姓海,名叫海蘊。”
姜碧蘭說:“你入宮幾年了,如今任何職?”
太醫顫顫兢兢,說:“回娘娘,微臣入宮已有六年,在少府令太醫丞。”
姜碧蘭說:“明日,我會向陛下奏明,封你為太醫令。”
海蘊吃了一驚,擡頭看她。姜碧蘭說:“但是你要知道,人的一張嘴,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若是不小心說錯了,只怕以後就沒得說了。”
海蘊連連磕頭:“娘娘恩德,海蘊銘感五內。日後願鞍前馬後,效忠娘娘。”
姜碧蘭點頭,複又問:“這個孩子,本宮真的留不得嗎?”
海蘊說:“萬分兇險,不保為宜。”
姜碧蘭沉吟半晌,說:“你先下去吧。本宮考慮考慮。”
海蘊跪安,心中還是墜墜不安。姜碧蘭如今是王後,萬萬沒有私自堕胎的道理。若有這等事發現,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孩子不是慕容炎的。知曉了這等秘密,他還有活命的機會嗎?
然而第二天,黃門前來傳旨,晉他為太醫令。
海蘊突然明白,他迎來了一個怎樣的機會。
而從那日起,左蒼狼下了早朝之後再不入宮。慕容炎也有數日沒有傳召她。那日發生的事,兩個人心昭不宣,再未提起。
這日早朝之上,孤竹派使者前來,索要太上皇慕容淵的供奉。有臣子提出是否迎慕容淵回朝。但只是輕描淡定地提了一提,舊臣皆被罷黜,剩下一個夏常有,已成驚弓之鳥。誰會去管昔日舊主的死活?
退朝之後,左蒼狼出了宮。袁戲正好回來敘職,當下追上去:“将軍,你沒事吧?”左蒼狼轉過頭,他撓了撓頭,“你看起來,感覺好像挺累的樣子。”
左蒼狼搖頭,說:“我沒事。”
袁戲站定,半天說:“我老袁是個粗人,你們這種彎彎繞繞的花花腸子我看不懂。但是你要是有什麽為難事,先說出來。殺頭以下的事,多少總能商量。”
左蒼狼擡頭,将手按在他肩膀上:“嗯。”轉身走,袁戲追兩步,又停下來。嗯什麽嗯?你還是不說啊。
左蒼狼回到溫府,府裏氣氛有異。她警覺地停住腳步,見王允昭領着幾個侍衛、宮人守在府門口。左蒼狼停住腳步,王允昭迎上來:“左将軍,您可算回來了。陛下可是一下朝就過來看望定國公了。”
左蒼狼嗯了一聲,說:“那不打擾他們了。”
王允昭趕緊攔住她:“将軍!好歹進去請安問候一下吧。”
左蒼狼進到內堂,溫行野陪慕容炎坐着,下人侍立左右。溫以軒和溫以戎行過禮,站在溫老爺子身邊。左蒼狼進去,跪下:“微臣左蒼狼參見陛下,陛下萬安。”
慕容炎笑:“起來吧。長輩面前,倒是有禮了許多。連帶孤也跟着沾光。”
左蒼狼起身,陪坐在下首。溫老爺子客氣道:“阿左是陛下府中出來的人,與陛下親厚方才随意些。她見您,該是行家禮。”
慕容炎微笑:“寵壞了,倒要累得定國公多多擔當。”
溫行野恭敬道:“陛下折煞老朽了。砌兒去後,老朽與拙荊哀痛不已,府中一切事宜,都是這孩子料理。雖是兒媳,卻同女兒也是差不離的。”
慕容炎點頭:“如此說來,到了溫府還算懂事。在孤跟前可惹不得,一句話一點不對,調頭而去,叫也叫不回。”
溫行野失笑:“子女在娘家,雙親跟前,可不都這樣。”
慕容炎贊同,随後起身:“好了,不多叨擾定國公了。年紀大了,好生養着。若有或缺,只管派人入宮報予孤知曉。”
溫行野起身,跪拜:“老朽無用之人,不敢勞陛下記挂。”
慕容炎把他扶起來,轉身出門。溫行野一路送出來,慕容炎豎手,示意其留步。左蒼狼跟在溫行野身後,慕容炎看了一眼,轉頭離開。
左蒼狼眼角微掃,餘光中他的背影漸漸去遠。你喜歡你的姜碧蘭,你就好好地去喜歡。為什麽又要來,為什麽又要說些似是而非的話?為什麽又要留下你的香氣,用我最渴望的東西引誘我,勾我傷心?
出了溫府,王允昭跟在慕容炎身後,一溜小跑:“陛下,馬車在前面。”慕容炎看看四周車水馬龍,興致不錯:“不坐車了,走走,看看民情。”
王允昭揮手,身後的黑衣輕甲的侍衛立刻散開,隐在高牆小巷之中。王允昭遲疑:“陛下特意前來溫府,不單獨見見左将軍?”
慕容炎笑:“急什麽?沒見還在氣頭上嗎。”
王允昭嘆氣:“也是,将軍是武人,一向快意恩仇,只怕是受不得這些小兒女的委屈。”
慕容炎信步走到一個小攤前,拿起個玉镯子看看,路邊地攤,品相當然不是太好。他對着光照一照,又放下,笑:“無論武人還是文人,始終還是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她是臣子,蘭兒是王後,她的主母。作臣子的,在主母面前,理當順從,談何委屈?”
王允昭微怔,說:“陛下說得是。想必将軍也是能明白的。”
慕容炎笑,突然看見一個長牙型、絞絲紋的玉觿,拿過來打量一番。王允昭在旁邊說:“主子,這倒是像古舊的東西。”
慕容炎點頭:“當是盜墓出來的。品相不錯,對不對?”
王允昭還沒說話,地攤小販已經一個大拇指伸過來了:“大爺,看您長得一表人才,又穿得闊氣,還以為是個錦繡在外的富家公子。想不到見識也如此廣博。您真是獨具慧眼!這可是西周的東西!這樣的東西,可謂是稀世珍寶……”
王允昭就住了嘴,暗說您這拍馬屁的功夫比我可強多了。慕容炎笑笑:“多少錢?”
小販一伸手指頭:“五百兩銀子。”
慕容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