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一回城中,卻見周信已攻入宿邺! (12)
為太上皇。孤竹如今本來就忌憚我們,拿了太上皇在手裏,當然不會輕易釋放,也不會殺死。最大的可能,就是向我們索取貢奉。而陛下只需要每季為太上皇送去所需器物與用度,以敬孝道即可。”
慕容炎說:“如果孤竹要我們繳納贖金,贖回太上皇呢?”
左蒼狼說:“孤竹畏懼我們攻城,有了這面擋箭牌,不會輕易放人,即使開出贖金,也會是一筆天文數字。陛下一邊與其商談,一邊拖延即可。完全不必理會。”
慕容炎說:“這計策,當真是夏常有想出的?”
左蒼狼說:“朝中遺臣,雖然不願傷及舊主,但其實心裏還是忠于陛下的。畢竟大燕在陛下治下,不僅洗刷了向西靖俯首稱臣的恥辱,新政的推行、賦稅的減免,樁樁件件,他們也是看在眼裏的。既浴皇恩,也念舊德,只是舊主非明君,良禽不得不擇木而栖啊。”
慕容炎說:“父王在馬邑城一事耽擱良久,孤竹仍未異動。怎麽不動聲色地讓他們擒住父王?”
左蒼狼說:“孤竹現在占領的地方,乃是俞國舊地。陛下忘了,俞國皇帝達奚铖、皇叔達奚琴還在我們手上。哪怕俞國已經片瓦無存,但微臣想來,他要傳個信,找人提點孤竹王幾句,應該不成問題吧?”
慕容炎這才點點頭,說:“這些事,明日你去辦吧。”
說話間,已登上明月臺。左蒼狼拱手道:“微臣領命。”
慕容炎站在千級石階之下,向下而望,突然說:“當時封後大典上,刺客行刺。愛卿身中數劍,血撒長階。”左蒼狼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提起這個,靜默聆聽,他說,“當時孤想,若有一天,連你我都心生隔閡了,那麽還有誰,是孤能深信不疑的呢?”
左蒼狼擡起頭,這些天的冷落、猜疑,就這麽煙消雲散。是啊,如果說,連眼前的這個人,自己都會懷疑,會猜忌,那麽這一生還有什麽存在的意義?
她輕聲道:“主上。”聲音已谙啞。
慕容炎帶着她,入了明月樓。樓中有瑤筝,他将筝至窗前,明月入窗棱,他說:“長夜無眠,孤為愛卿鼓筝一曲。”
左蒼狼表情有些微妙,但見慕容炎已經坐下,只好肅手而立。
山風徐來,月照明月臺。慕容炎雙手撫筝,正是玉柱揚清曲,聲随妙指續。待一曲終了,慕容炎問:“弦琴雅意,也算不負良宵。愛卿可知此曲何名?’
左蒼狼表情怪異,憋了許久,說:“微臣……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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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炎愕然,許久,笑得撫倒雁柱,俯倒于筝弦之上。
好不容易他笑完了,左蒼狼說:“夜深人靜,既然正事已畢,陛下是否回宮歇息?”
慕容炎招手說:“過來。”
左蒼狼走到他面前,慕容炎随手拖過一張春凳,讓她坐在筝前,握了她的手,說:“樂律有五個音階,宮、商、角、徵、羽,此筝十二弦,每一個弦都有一個音階……”
他握住她的手,用她的指尖去撥弄筝弦,他的手修長溫柔,在無垠月光之下,有一種近乎聖潔的光輝。他說:“感受一下,每根弦都會說話。”
左蒼狼輕輕撥了一下,弦聲幽幽,慕容炎輕聲說:“別用臂力,用指尖……輕輕的……溫柔地撥動它們……每一首曲子,都是樂師與樂器的對話。所以它們能感受樂師的內心。”
左蒼狼輕輕撥動筝弦,樂器是否懂樂師她是不知道,不過筝音和月色,其實那意境很美。
他的聲音,自耳後傳來,輕輕柔柔,有一種微癢的刺痛。她忍不住擡起頭,唇瓣劃過他冷俊的臉頰。氣氛頓時暧昧不堪,空氣中都是令人酸楚的纏綿。
這世上有些人,我們都知道應該放下。但是又怎麽放得下?
于是耗盡一生呵,寧願朝生夕死,存在于與他眼神交彙的剎那。
不知不覺,天便亮了。到了快早朝的時辰了,王允昭不得不進來催促。慕容炎起身,發現自己竟然陪着她,彈了半夜筝。他喜歡呆在左蒼狼身邊,她在他身邊的時候,幾乎毫無存在感。
這讓他覺得自在,如同自己和自己在一起,足以暫忘孤獨。
早朝之上,姜散宜臉色不好看,封平傳來消息,稱昨夜左蒼狼深夜進宮,驚起聖駕。而慕容炎非但沒有治她之罪,反而跟她在明月臺,鼓筝至天明。
朝上,慕容炎又絕口不提關于明月臺一案的審結之事。只是過問了新政的推行,以及督促察舉,令各地選拔更多人才入朝。
姜散宜看了一眼左蒼狼,目光陰晴不定。
及至下了朝,左蒼狼去找達奚琴。達奚琴悠閑,最近唯一的事,就是教導溫以軒和溫以戎。
見左蒼狼過來,他倒是迎到府門之外:“左将軍大駕光臨,蔽府簡直蓬荜生輝。”
左蒼狼說:“瑾瑜侯又取笑了,愧煞我這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
達奚琴也笑出聲來,不繞彎子了,直接問:“左将軍這次前來,是有何事要交待?”
左蒼狼将慕容淵的事與他說了,又提了對孤竹王進言的事。達奚琴聽完,點頭道:“這個不難,只要有人傳遞消息,我在俞地要找個勸說孤竹王的人,還是可以的。”
左蒼狼拱手:“有勞瑾瑜侯。”
達奚琴擺手,說:“前些日子,我無意覓得一壇好酒,今日貴客上門,不如就讓我請将軍共飲一場吧。”
左蒼狼乃武人,沒那麽矯作,直接就說:“本來先生纡尊降貴,出任溫府西席,怎麽也應該我宴請先生。但誰讓先生有好酒,而我沒有。那小女子就不客氣了。”
達奚琴哈哈一笑,拂衣拱手,請她入席。
慕容炎開始大肆籌備迎接慕容淵回朝的事,并诏告天下,迎回慕容淵之後,他将還政于燕王。
大燕百姓大嘩,未幾,無數民衆祈願,不同意還政于燕王。朝中官員三緘其口,這朝堂哪個不是人精一樣?誰都明白,如果他真的還政于燕王,他必然性命不保。
慕容炎這樣的人,會把自己的性命榮辱,雙手交到別人手上,讓人決斷嗎?
再說了,如果他真的有心退位,他先前懲治舊臣是要做什麽?
是以朝堂之上,大家雖然也竭力挽留,但都是做做樣子。
幾日之後,慕容炎任姜齊為郎中令,派他領兵前往馬邑城,護送慕容淵回朝。
大燕百姓情緒日漸激烈,民衆并不在意誰當皇帝,只要這天下安穩太平。而慕容炎在位時間雖短,然而無論文治武功,都可見乃明主風範。他戀棧權位,百姓一邊感念其政事清明,一邊卻還是覺得他畢竟是逼宮奪位,擺脫不了一個亂臣賊子之名。
而當他要退位的時候,更多人開始念及他的恩德。
然而不管百姓如何看,姜齊仍然帶着兵士,從晉陽城出發,一路前往馬邑城迎接慕容淵了。
軍隊行至途中,突然傳來消息——孤竹王突然派兵,擒獲了慕容淵。大燕百姓大嘩,慕容炎随即立刻命典客與孤竹交涉。孤竹果然開出了一個天大的數目,讓大燕贖回慕容淵。
慕容炎當然不能答應,但是為了不讓孤竹覺得擒獲慕容淵是無利可圖的事,也為了對外彰顯孝道,他派人送了一筆金銀器物至孤竹,以免孤竹苛待慕容淵。
既然慕容淵被孤竹所擄,當然就不可能再臨朝執政了。在甘孝儒與姜散宜率領朝臣共同谏言之後,慕容炎正式登基為燕王。同日,遙尊慕容淵為太上皇。
那一日,朝臣聚于明月臺,可謂普天同慶。薜成景拄着杖,遠遠地站在唱經樓下,搖頭嘆道:“竊鈎者誅,竊國者諸侯。這個人費盡心機,步步為營,不但竊國,還要留一個百世芳名。”
他兒子薜東亭攙扶着他,說:“父親如今已然不在朝,這些事,就不要提了吧。”
若不是慕容炎憐他老邁年高,無人照撫,只怕薜家人現在還在獄中。如今雖為布衣,至少性命無憂。
薜成景頓了頓拐杖,看着街上張燈結彩的百姓,說:“為争帝位,他竟然喪心病狂,眼看自己君父落入外邦之手。人倫喪盡,天家蒙羞。可笑世人竟都被他蒙蔽,這世間豈有如此厚顏無恥之徒……本是畢舍遮,卻披菩提衣。魂堕修羅地,俨然載道行。”
薜東亭左右看了一眼,輕聲說:“父親!街上人多,咱們早些回去吧。”
薜成景點點頭,任由長子攙扶着,穿過狂歡的人群。爆竹聲聲,百姓歡騰,如賀新歲。
也就是正式承繼燕王大位的當天,慕容炎按照慣例大赦天下。朝中被定罪的舊臣,紛紛開釋,放歸故裏。
到此,朝中老派大臣漸漸勢微,只餘甘孝儒、姜散宜兩黨,以及左蒼狼一系的武将三足鼎立。
當天夜裏,宮宴之上,絲竹聲聲。平時衣冠嚴整、極重儀表的大人們紛紛開懷痛飲。誰都知道,在這樣的場合,越是狂歡,越能表示對新主的忠誠。
慕容炎也不可避免地喝了些酒。軍中袁戲、鄭褚、諸葛錦等老将俱都返回,王楠、許琅、袁惡等也都在列,不喝是不行的。尤其是老臣都被肅清,而軍中溫砌舊部仍然掌權。
若是有所偏向,只怕引得他們心中不安。
姜碧蘭是不善飲的,她只是坐在鳳座上,時不時打量一下左蒼狼。慕容炎與袁戲等人說話,左蒼狼當然全程陪同,畢竟如今朝中未設太尉,軍中還是她官銜最大。
慕容炎清洗前朝沒有引起軍中恐慌,也正是因為她仍然風頭正勁。溫砌舊部與左蒼狼一直親近,對她的兵法智計和人格品行都一慣信服,慕容炎給予她的寵愛與信任,就是軍方的定心丸。
袁戲等人都是武人,武人話少,論交情就是喝酒。慕容炎與他們幾番對飲,樽中酒盡,他左右一顧,毫不在意地傾過左蒼狼的杯盞,倒了半盞酒,與袁戲對飲。
姜碧蘭如被電擊,整個人都驚住,許久之後,一股寒意從內而外,慢慢席卷了她。
身邊宮女彩绫見她臉色不對,輕聲喚:“娘娘?娘娘?可是哪裏不舒服?奴婢這就去喚太醫!”
姜碧蘭抓住她的裙裾,許久,輕輕搖頭。她臉色慢慢慘白,櫻唇緊咬,如同忍痛,彩绫吓壞了:“娘娘?您不要吓奴婢啊!”
姜碧蘭說:“請姜相至殿外桂花亭中一聚,就說許久不見,本宮思念親人。”
殿外正是八月盛夏時節,桂花的香氣飄飄浮浮,籠罩了華筵。
姜碧蘭緩緩出了殿門,後服的衣擺曳地,華麗也連累贅。桂花亭中,姜散宜已在等候。他對自己這個女兒,雖然也有不滿,但是姜家有今日的盛景是依靠誰,他心裏有數。
姜碧蘭緩步步入亭中,身邊只有繪雲和畫月兩個心腹相陪。姜散宜上前施禮:“王後娘娘。”
姜碧蘭眼眶微紅,八月盛夏,暑氣仍盛,然而人心卻如荒草生霧霭,寒涼一片。盯着他的眼睛,問:“陛下跟左蒼狼……一直就在一起嗎?從他未奪王位開始?”
姜散宜不躲不避地回應她:“你問這些幹什麽?”
姜碧蘭牙根緊咬:“告訴我!”
姜散宜深吸氣:“蘭兒,他們幾時在一起,有什麽關系?不管她什麽時候接近的陛下,你現在都是大燕皇後。你已經是皇後了,還有什麽不滿意的?你首先要做的,是鞏固自己的家族,培植自己的心腹。穩定你在宮中的地位。而不是旁敲側擊,去探聽陛下的過往曾經。”
姜碧蘭眸中眼淚搖搖欲墜:“他們早就在一起了,對不對?”
姜散宜近乎漠然地答:“對。”
姜碧蘭捂住嘴,眼淚打落在手背:“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一個人蒙在鼓裏。傻傻地相信,他承諾的愛情。”
姜散宜說:“你本來就不該信。我以為經歷了廢太子的事,你起碼會成熟一點,但是你根本一點都不明白。你不明白王後這個位置,本就是一條有進無退的路。成則母儀天下,敗則屍骨無存。”
姜碧蘭面色雪白:“他既然已經有了心愛的女人,為什麽為我起兵奪位?為什麽要迎我回宮?為什麽廢黜六宮,給我一個三千寵愛獨一身的夢?”
姜散宜冷冷地注視她:“你開始思考了,這很好!如果你非要我說明白的話,那麽我們就來想一想,如果他不以奪妻之恨起兵,廢太子與太上皇縱有萬般不是,到底是他的君父、王兄!他用什麽理由起兵?”
姜碧蘭退後幾步,靠在朱漆的亭柱上,姜散宜說:“他既然以偉岸深情的模樣起兵,如果不立你為王後,豈不是向天下人昭示自己的狼子野心嗎?他為什麽廢黜六宮,因為他根本就不愛任何人,你懂嗎,他誰都不愛,所以立誰為後、後宮是否虛置,他根本就不在意。”
姜碧蘭靠着亭柱滑坐在地,衣裙逶迤,她捂住臉,指縫間溢出兩行月光。她說:“不會的,你騙我。我們從小到大,就只是你争權奪利的工具!你以為,我還會受你擺布嗎?”
姜散宜真的用非常憐憫的目光看她:“除了我,誰會一心扶持你?左蒼狼手裏握着大燕大半兵權,整個平度關、宿邺城、馬邑城的軍隊都歸她調度。朝中袁戲、許琅、王楠、袁惡等人,都是她的黨羽。
陛下和她偷偷來往,不過是礙着對你的情份!你若不信,只管去找陛下哭訴!一旦捅破這層窗戶紙,你看看他二人還會不會有所顧忌!你現在唯一的倚仗,就是陛下的不忍心。只有依仗着這點不忍和舊情,生下皇子,被立為太子,你才真正算是有一半勝算!”
姜碧蘭步步後退,姜散宜目光如針,寸寸刺透她的僞裝:“你還視我為敵!一個沒有父兄和家族的皇後,孤立無援,空有王後虛名,有什麽用?”
在炎熱的夏熱,姜碧蘭顫抖得像一片落葉。姜散宜輕聲說:“蘭兒,天家宮闕之中,愛情沒有用。”
姜碧蘭抱着雙肩,将螓首埋入膝間,姜散宜伸手扶起她,目光憐憫而慈悲:“就算我只把你當作一個工具,我也是你父親。這一生,你可能當不了一輩子的皇後,但你一輩子都只能是我的女兒。你生來就是和我綁在一起的。你可以認為我不可信,但不會有人比我更可信。
因為唯一希望你榮寵不衰的,只有我。”
姜碧蘭喉頭哽咽,早已說不出話。姜散宜想了想,最終還是說:“還有一件事,一直不敢告訴你。”
姜碧蘭擡起頭,姜散宜盯着她的眼睛:“你和廢太子……在宮裏的那一次,确實有人下藥,但不是我,也不是廢太子。”
姜碧蘭睜大眼睛,死死抓住他的手,艱難地問:“你說什麽?”聲音幾近無聲,她形如厲鬼,姜散宜抽回手,手背被劃出血痕。他說:“廢太子縱然對你有意,然他身為東宮儲君,難道不知道奸淫弟妹的罪過嗎?為父就算有心讓你嫁給太子,又敢在廢太子母子正當得意的時候設計陷害嗎?我是順水推舟,但是個中原由,你自己想一想吧。”
姜碧蘭獨自站在寒風中,像是失去了魂魄。
姜散宜對她拱手施了一禮,緩緩退出桂花亭。
我可憐的孩子,看看你那可憐的愛情。
☆、第 58 章 太平
宮宴在繼續,左蒼狼喝多了。她其實是不用喝醉的,畢竟這一殿朝臣,也只有她不用假裝狂歡,來表達對新君的忠誠。但是軍中将領實在是太多,而且個個都酒桶一樣,幾輪下來,她就有些吃不消了。
她傷勢已經痊愈,些許酒不礙事,慕容炎也沒有阻止。其他将領當然就更不會阻止了,飲酒不醉,算什麽盡興?
等到許琅和王楠等過來的時候,慕容炎索性說:“孤酒量不佳,今日就不陪衆卿了。好在你們左将軍在,便由她代朕一并飲了。”
這話一出,左蒼狼更是無法拒絕,只得連帶慕容炎那份也一并飲了。稍後,慕容炎又賞了禦酒,于是生平第一次,她醉了。
等到宮宴散了,袁戲等人都喝高了,一群人勾肩搭背地出去,王楠和許琅過來扶左蒼狼。冷不丁一個內侍也過來,恭敬地說:“将軍喝多了,就讓她留在宮中吧。”
許琅和王楠剛要答應,左蒼狼把腳搭在他肩頭,醉薰薰地問:“你是誰?讓我留在宮中、就留在宮中?”
內侍吓壞了,趕緊說:“将軍,不是小的,是陛下說讓您留在宮中。”
左蒼狼說:“陛下又算……”
話沒說完,王楠大驚失色,趕緊捂住了她的嘴,說:“公公,我們将軍真的醉得不輕,還是我等先送她回府,明日再入宮拜見陛下吧。”
內侍只是得了王允昭的吩咐,這時候也不敢跟二人争,只好眼看着他們把左蒼狼扶出殿外。
左蒼狼左手勾着許琅,右手勾着王楠,說:“走走,我們再喝酒去。”
許琅說:“不能再喝了,您醉了。”
左蒼狼一指他,說:“你不許去,長得這麽醜,喝什麽酒!”
許琅一臉悲憤:“将軍!您竟然一直嫌我醜!”
王楠忍着笑,左蒼狼果然不要許琅攙扶了,搭着王楠說:“我們走,我還能再喝三壇!”
王楠說:“好好,我們這就走。”
及至出了宮,她也沒法騎馬,王楠只有扶着她。兩個人一路經過豫讓橋。左蒼狼扶着橋欄杆,開始狂吐。王楠替她順着後背,說:“要不要緊?前面有家醫館,末将給您找個大夫。”
左蒼狼說:“走啊,我們找個大夫,再喝兩杯!”
王楠哭笑不得,說:“您真的不能再喝了。”
左蒼狼怒了,說:“現在你知道我不能再喝了?我喝的時候你怎麽不攔着我呢?”王楠冤,剛要說話,又聽她說:“那你怎麽不讓你的王後娘娘喝呢?”
王楠驚住,左蒼狼推開他,悻悻地說:“說得那麽好聽,最後還不是陪你的王後去。”
她說完之後,又開始吐,王楠輕輕拍着她的背,什麽也不敢說了。她吐完之後,順着白玉欄杆滑坐在地。王楠蹲在她面前,說:“走吧,先回家。”
左蒼狼搖頭,說:“不要,我不走,我難受。”
說完,她的頭抵過來,靠在他肩上。不知道為什麽,一直剛毅果決的人,露了一點女兒态,王楠有點心軟。他一動不動,就任她靠着,說:“以後都不讓你喝了,我都攔着。”
左蒼狼沒說話,兩個人靠了一陣,突然有馬蹄聲漸近。王楠轉過頭,卻見一輛馬車行過來,停在二人身邊。王允昭從車上下來。王楠一怔,王允昭見二人,也是一怔,趕緊過來,把左蒼狼扶起來。
左蒼狼甩開他的手,說:“不要你扶,走開!”
王允昭笑着說:“将軍是真醉了,陛下有些不放心,若是得知将軍獨自回府,必要責備老奴辦事不周了。王将軍先回去吧,老奴送将軍回府就好。”
王楠張了張嘴,最後出口的是:“那就有勞王總管了。”
王允昭沖他點點頭,扶着左蒼狼上了馬車。王楠站在原地,心裏有一種複雜的情緒。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溫帥的妻子,也是慕容炎的心腹。如今她的話,再加上深更半夜,王允昭親自出宮接人。
她和慕容炎的關系,不言而喻。
然而這些,不是他一個校尉将軍應該沾染的事,他應該裝作一無所知,直到永遠。馬車漸行漸遠,最後連車轍聲也消失了,他還站在原地。
左蒼狼爛醉如泥,而這時候,伊廬山以東,廢太子慕容若正準備翻過山梁,尋找東胡幫助,就傳來慕容淵被孤竹所擄的消息。
慕容若大吃一驚:“怎麽會?!父王在白狼河畔停留多日,孤竹王從來沒有為難他的意思!”
藏天齊臉色陰沉,說:“這還用想嗎,定是慕容炎不願陛下返回晉陽城,有意阻撓。哼,他為了穩固他的政權,真是煞費苦心,也不擇手段。”
慕容若說:“父王偌大年紀,已常有病痛。他就狠心讓他這樣落在敵國之手!”
藏天齊說:“殿下,他連逼宮奪位的事都做出來了,又豈會在意骨肉親情、父子人倫!”
慕容若氣急,說:“藏莊主,現在,我們又該怎麽辦呢?”
藏天齊說:“如今燕王被困孤竹,只怕是再不能返回晉陽了。接下來,慕容炎就會名正嚴順地登基為帝。說不定還會尊陛下一個太上皇,以彰孝道。這一招雖然狠毒,卻也真是高妙。”
慕容若說:“父王若不能回朝,東胡只怕也不會助我們起兵。如今我們連立足之地都無,還能與他争鬥嗎?”
藏天齊嘆了口氣,說:“殿下,如今不是頹廢悲傷之時。只是暫時,東胡一行恐怕只能作罷了。”一個空有燕太子之名的皇子,內外無助,東胡又豈會相幫?
慕容若突然說:“藏莊主,實不相瞞,之前父王逃出晉陽城之時,國庫一些金磚珠寶無法帶走。父王将其堆藏于城中一處極隐蔽安全的地方。這是當時大燕最後的家底。如果我們能取出這筆珠寶,說不定能招兵買馬,東山再起!”
藏天齊也是一怔,說:“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只是如今的晉陽城,我們要回去談何容易。”
慕容若說:“法常寺的方丈雪盞大師之前接應貴莊七位義士暗襲明月臺,幾乎得手。如今不知道能不能再幫我一次。”
藏天齊說:“如今晉陽情形兇險,殿下不宜親往。說不得只能老夫走一趟了。”
慕容若拱手道:“藏莊主大義,慕容若必将終生銘記。”
藏天齊嘆了一口氣,說:“藏劍山莊身受皇恩,理當如此。”
當天下午,他命藏歌保護廢太子慕容若,自己孤身前往晉陽城。以他的身手,晉陽城哪怕是龍潭虎穴,他要潛入也是不難的。
他自伊廬山過玉喉關,進入唐縣,在伊廬山山脈南脊遇到了一點麻煩。藏天齊這樣的人,擁有一個劍客天生的敏銳,他能夠感覺到前面的殺氣,頓時停下腳步,沉聲問:“什麽人?”
前面灰色的岩石後,緩緩走出兩個人,一男一女。男子身材高大,眉高鼻深,是個外族人,右手握劍,一看便知武功不弱。
然而更引人注意的,是他身邊的女子。那真的是個很漂亮的女人,漂亮這個詞,用在她身上,并不确切。她身上有一種張揚跋扈的氣質,輕狂而驕傲,如同寶劍出鞘時,神擋殺神的鋒芒。
藏天齊幾乎瞬間就把目光移到了她身上,他眉鋒皺起,突然說:“你是……”那個時候,他突然想起一個人,一個聲名在外,卻從未真身露面的人:“燕樓主人!”
“冷非顏。”那個女人開口,每一個字,都有一種刺骨的戰意。
在她眼裏,沒有仇恨。只有這種征服一切、腳踏八荒的戰意凜冽無比。
藏天齊緩緩握緊腰間長劍,說:“在交手之前,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件事。”
冷非顏說:“我也有一件事想請教藏莊主。”藏天齊微怔,就在瞬間,冷非顏的劍挾雷霆之勢而來,她的聲音在快若疾風閃電的劍風之間,氣定神閑:“你們這些正派劍客,是不是每個人廢話都這麽多?”
藏天齊來不及回答,劍風起,劍光交纏。冷非顏身邊不遠處的男子,自然就是巫蠱了。他也沒想到冷非顏說動手就動手,有心想要喝止,卻終究還是擔心打擾她。
藏天齊這樣的人,誰敢在他劍下分神?
藏天齊與冷非顏交手,五十招之內,就在她身上劃出了一道傷口。他雖略占上風,然而心中驚懼卻不可言表!這個女子,不會超過二十歲。可是其劍法之快,招式之老辣,簡直令人心驚。
如果不是親自遇見,他絕不會相信,一個未及雙十年華的女人,能夠在他劍下走上五十招,只受一記輕傷。
可是這是真的。他抿唇,出劍也越來越快。他的劍光成網,很快籠罩了冷非顏,那種密不透風的收網,任何一個人都會心慌意亂。死神漸臨的滋味,會令人心生恐懼,然後退縮。
可是冷非顏沒有。她的劍在劍光之中,哪怕無法突圍,仍然快若奔雷、穩如山岳!
巫蠱在旁邊,他想幫忙,可是他完全沒有辦法幫忙。絕世高手的對決,快到眼花缭亂,然而攻防之間,卻完美到無懈可擊。
時間越久,藏天齊越心驚——這個人……
先前的問題,幾乎已經不必問。藏鋒與藏宵如果死在這個人手裏,那就不奇怪了。他幾乎咬牙切齒地問:“你是慕容炎的人?”這樣的人物,怎麽可能一直藉藉無名?
可是那個人仍然只是笑着說:“你話太多。”
藏天齊教導門下弟子,第一件事就是不要動怒,無論對手是誰,一定要保持清醒。他非常明白穩定的情緒,對于一個劍客而言意味着什麽。然而面前的人,就有一個冷靜而強大的靈魂。
她身上已經有三處傷口,但是鮮血如同破開她靈魂的封印,她不畏懼,不仇恨。鮮血讓她漸漸陷入一種瘋狂的興奮。
百招了,藏天齊發現眼前的人開始破開自己的劍網。他失聲道:“你……怎麽可能!!”
這個人對藏劍山莊的劍法,簡直了若指掌!
初次交手,她敗給藏天齊的是多年的經驗和內力,但是很快的,随着藏天齊對自己實力越來越多的暴露,她開始掌握節奏,慢慢破開了他的劍網。
最後她所用的招式,甚至很多都化用自藏劍山莊的絕密劍法!
“你到底是誰?!”藏天齊厲聲道。
冷非顏沒說話,劍若流光,穿透他的劍網,在他胸口劃出一道血痕。藏天齊後退了一步,眼中驚怒無法掩飾。冷非顏說:“你相信我能勝你嗎?”
藏天齊喘着粗氣,還在震驚之中。左蒼狼說:“我燕樓還有好手百餘人,至少有五人能與藏宵單獨一戰,有二人能媲美藏鋒。如果今天我帶着他們過來,你覺得你有幾分勝算?”
藏天齊慢慢咬牙:“真的是你殺了藏鋒和藏宵!”
冷非顏在青苔上蹭了蹭軟鞋上的泥垢,說:“江湖中人,本就是以命相搏,誰死在誰手裏都不奇怪。”
藏天齊說:“你簡直狂妄之極!”
手中劍挾風來,驚起飛葉傷人。冷非顏橫劍相格,這一次,兩個人都是直接近身相搏,劍鋒流轉之快,将旋轉的飛葉攪成飛灰。藏天齊卻漸漸覺得無力,他的劍每傷她一分,她的劍就更鋒利一分。
這樣的人,這樣的一種人……無懼無畏,無生無死,每一戰都是她的最後一戰。她會為此流盡最後一滴血,拼卻一切。
在劍網越籠越緊的時候,藏天齊終于抓住一個時機,一劍刺中了她。然而冷非顏不退反進,鋒利的劍身穿透她,卻也限制了他!她右手飛快地揮出三劍,藏天齊只覺得右臂一輕,他低下頭,只見右臂手肘處血流如注。
他的右手卻未墜地,還握着劍,而劍仍然刺入冷非顏身體。
他緩緩後退,冷非顏身上傷處更多,她緩緩将劍拔出體內,随手點了幾位穴道止血,然後說:“你輸了。”
那時候她一身浴血,然而整個人卻如同複生于死屍之上的厲鬼,妖冶而魔魅。藏天齊說:“冷非顏,”他竟然記住了她的名字,“你為什麽……竟會忠于慕容炎那樣的人?”
冷非顏解了衣帶,勒住被貫穿的傷處,說:“我從不忠于任何人。”
藏天齊說:“那你為什麽屢屢和燕王作對?難道是為了錢?如果是為了錢……”他勒緊血流不止的斷腕,說:“太子也可以給你,而且絕對大于慕容炎給你的好處!”
冷非顏說:“我要的,太子給不了。燕王也給不了,他們都太弱了。”
藏天齊說:“為什麽?他們才是大燕正統!慕容炎這種鷹視狼顧之徒,難道反而能給你什麽嗎?”
冷非顏說:“正統?”她緩緩逼近藏天齊,說:“我不關心誰是正統。我也不關心,慕容炎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目光平靜無波,藏天齊被逼得退無可退,他閉上眼睛,說:“既然如此,藏某也不是貪生怕死之徒。我一生用劍,敗在我劍下之人不計其數。今日喪命于你劍下,也算善始善終。”
冷非顏說:“如果我要殺你,何必跟你廢話呢?”
藏天齊睜開眼睛,冷非顏說:“你現在相信,你的存在于慕容淵或者慕容若都毫無用處了嗎?”
藏天齊沒有說話,在這之前,他其實還是心存僥幸,畢竟生未逢敵,他還驕傲。可是今日一戰,瓦解的不僅是他的武功,還有他的信心。冷非顏說:“如果,我讓你帶着你的親眷,離開大燕,此生此世,永不踏入玉喉關半步,你願意嗎?”
藏天齊說:“你不殺我?”
冷非顏揚了揚手裏的劍,說:“你不同意我再殺你。殺完了你,再去殺你的妻兒老小,整個藏劍山莊雞犬不留。”
藏天齊驚住。冷非顏問:“我不想站在這裏,這裏風太大。給我你的回答。”
藏天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