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回城中,卻見周信已攻入宿邺! (9)
幹出裂口。慕容炎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說:“軍醫平時怎麽用得藥?病成這樣也沒人守着?”
左蒼狼這才重新睜開眼睛打量他,又過了一陣,她似乎清醒了些,問:“主上?你……你怎麽來了?”
慕容炎說:“我要是再不來,西靖沒攻進來你也病死了!”
左蒼狼搖搖頭:“我沒事,只是有點頭疼。”
慕容炎怒道:“軍醫呢?你軍中軍醫數十人,無一人在營中伺候!讓你治軍,你就這樣治軍!”
左蒼狼只覺得耳朵裏嗡嗡作響,她說:“都出去找藥草了。”
慕容炎怔住,左蒼狼向他露了一個笑,露出一點點貝齒,在油燈之下,顯得有點俏皮:“我們過來的時候,宿邺已失,到處都是傷兵。後來又一直打仗,軍醫都治不過來。又缺醫少藥的,哪能守着我一個人。”
慕容炎在她床邊坐下,說:“你才是主帥,而且來時太醫難道不曾将你需要的藥材都置備妥當嗎?”
左蒼狼說:“有備下許多,不過他們更需要,總不能放着快死的不治啊。”
慕容炎輕輕撫摸她的臉:“你這樣的人,過于心慈,不該出現在戰場上。”
左蒼狼微笑,熱症讓她的意識不是很清醒,她輕聲說:“是啊,如果我爹不死,也許我應該出現在閨閣之中,平時繡個花、納個鞋底子。待到成年,好點的嫁給一個秀才書生,說不定能混個官夫人來作。再不濟,也能嫁個獵戶,粗茶淡飯、荊釵布衣,也算安穩無憂。”
她神思慢慢悠遠,慕容炎說:“可你現在,是大燕的骠騎大将軍。哪怕不算是錦衣玉食,卻也是高官厚祿,不好嗎?”
左蒼狼說:“不知道。有時候我覺得這樣很好,有時候血濺在身上,又讓人害怕。”
慕容炎從随身的行囊裏找出傷藥,解開她傷口的藥紗,那箭傷觸目驚心。他皺着眉頭,将治內傷的藥喂她幾粒,又拿酒水為她清洗,問:“如果時間重來一次,你希望回到你爹還活着的時候嗎?”
左蒼狼說:“希望啊,我一定要救活他。”慕容炎微笑:“然後繼續你說的那種人生嗎?”
左蒼狼說:“然後跑出來,遇見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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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炎緩緩閉上眼睛,世界淪入黑暗,耳邊只剩下邊塞的寒風掃過營帳。他說:“情話說得很動聽。”
怎麽可以有人,把情話說得這樣動聽?但凡聽見的人,都會失了心。
他緩緩握住她的手,那五指也是滾燙的,握在手心,像是掌心着了火。阿左,如果有一天,我将所有做過的事都如實相告,你是不是還是這樣堅決?
我不想戴着面具與你親近,那讓我覺得與你相隔千裏。可是如果摘下面具,你又是否會依然深愛面具之下,這顆潰爛的人心?他深深吸氣,又覺得好笑,慕容炎,你這是怎麽了?
他将她的手放到唇邊,像一個寒冷宮宇之中的囚徒,渴望那一點光和熱。
☆、第 50 章 迷障
栖鳳宮,慕容炎已經連着三日沒有過來。姜碧蘭派人出去打聽,王允昭将她的人擋了回來,只說慕容炎忙于軍務。
姜碧蘭想着上次自己父親在朝堂上遭到申斥的事,還是有些忐忑。這些天他一直沒有過來,可是因為還在生父親的氣嗎?思來想去,她親自下廚做了甜湯,給慕容炎送去。
然而她并沒有見到慕容炎,她等在書房外面,王允昭很是為難,說:“娘娘,陛下确有要事,您先回去吧。”
姜碧蘭說:“今天見不到他,我是不會走的。”
王允昭說:“娘娘。”
姜碧蘭說:“你還知道我是娘娘,如今我連一個禦書房都進不去了麽?”
王允昭說:“奴才不敢。只是陛下有吩咐……”
姜碧蘭端着湯盅就往前走,小安子等人也不敢攔着。她推開禦書房的門,卻發現裏面根本沒有人。她怔住,許久之後,才轉身問:“陛下呢?”
王允昭将宮人都屏退,說:“娘娘,實不相瞞,陛下知道馬邑城危急,暗中趕去了邊城。如今不在宮中。臨行之前未告訴娘娘,實在也是怕娘娘擔憂。”
姜碧蘭說:“既然明知邊城危急,他還親自前去,豈不是更加危險?”
王允昭說:“娘娘放心,陛下心思鎮密非我等所能及,只要按他的吩咐,當不會有危險。”
姜碧蘭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得心裏有點不是滋味。也不再跟王允昭說話,轉身回了栖鳳宮。
待回到宮中,她終于發現自己為何不悅,她身為王後,慕容炎離宮前往邊城這麽大的事,竟然沒有一個人告知她。而且邊城……不是左蒼狼在鎮守嗎?聽說前幾日剛剛打了勝仗,左蒼狼一直不肯回朝。
他如今巴巴地跑去,是什麽意思?
她左思右想,卻還是沒有答案。身邊也沒有個可以參謀的人,只好罷了。看着自己親手做的甜湯,再環顧沒有慕容炎的宮宇樓臺,一時之間,心裏像是缺了一塊,空空蕩蕩。
馬邑城,慕容炎隐在左蒼狼帳中。左蒼狼擔心他在馬邑城的消息洩露出去,便讓他換了軍醫的衣服,平時呆在她帳中。身邊的親衛只道是從哪裏找來的大夫,也不敢過多幹涉。
營中醫藥确實是吃緊,盡管軍醫百般節省,但是傷兵實在太多。大家平時都不在營中,有人出去采藥,有人去民間收購草藥。慕容炎也出了營,聯系燕子巢,讓冷非顏通知姑射山征調藥草過來。
下午,他不在營中,左蒼狼在帳中,軍醫再三叮囑不讓她出去。她倒也知道厲害,只是坐起來看書。突然外面有人傳報:“左将軍!營外有一人自稱姓楊,求見将軍!”
傳令兵并沒有進來,左蒼狼卻還是立刻坐直了身子,說:“姓楊?”心下立時猜到是誰,說了聲,“快請。”
來人果然是楊漣亭,他一進帳,就放下藥箱,說:“聽說你受傷了?怎麽也不傳信給我?”
左蒼狼微笑,說:“邊城正處于戰亂之中,也不好讓你往營裏跑。”馬邑城的情況如何,她自己心中當然有數。別看現在風平浪靜,只要外面任何一方勢力興兵試探,整座城池立刻就會被夷為平地。
楊漣亭說:“料想你營中醫藥緊張,給你帶了一些過來。”
左蒼狼說不感動是不可能的,楊漣亭選的幾乎全是傷藥,似乎知道她的個性,并沒有挑那些珍奇昂貴的。左蒼狼說:“正好我軍中缺少軍醫,你既然來了,也幫着診治一些傷兵。等我禀明陛下,也記你一功。”
“我在城裏看見那些傷兵了,就是三頭六臂也無法一一救治。你為什麽不把他們轉移到後方?”楊漣亭一邊說一邊已經撩起她的衣袖,為她診脈。左蒼狼說:“我倒是得有人手轉移啊。”
楊漣亭倒也沒在這事上糾纏,說:“你這樣的傷,不該上戰場。”說完,輕輕解她的衣服,說:“我看看外傷。”
左蒼狼不自在地攏了攏衣服,說:“軍醫已經包紮過了,算了吧。”楊漣亭說:“軍醫能跟我比?”
左蒼狼只好任由他解開上衣,說:“你跟姜杏沒多久,這臭美的脾氣可越來越像他了。”
楊漣亭只是笑笑,然而接下來,兩個人就沒什麽話好說了。她的傷口坦露在他面前,當然也會有附近別的地方,氣氛有些尴尬,楊漣亭淨手之手,輕聲說:“箭拔得還算利落,只是傷口處理得不好。”說完,自己拿了刀具,将先前軍醫縫的線都拆了。
拆到中途,左蒼狼忍不住咝了一聲,楊漣亭從藥箱裏取出一片樹葉一樣的東西遞給她:“含住。”
左蒼狼直接張嘴叼住,那樹葉卻入口即化,很快她就覺得意識昏沉。他用素尾吞噬她傷口的腐肉,左蒼狼先前還睜大眼睛看他,慢慢地陷入睡眠之中。楊漣亭好不容易忙完,重新替她縫合。待做完這些,他也累得不行,索性在她身邊合衣躺下。
慕容炎及至夜裏才回到營中,他來這裏只有幾個人知道,如今大家只以為他也是軍醫之一,認識他的人很少。他進到左蒼狼營帳之中,就見楊漣亭與她同榻而眠。
左蒼狼将額頭抵在他肩上,倒是睡得香。
慕容炎臉色慢慢陰沉下去,輕咳了一聲。楊漣亭最先醒來,看見他在這裏,也是吃了一驚:“陛下?”
慕容炎說:“你身為光華上師,沒有孤的禦令,可以随意進出軍營嗎?”
左蒼狼這時候才清醒,藥力還沒有完全散去,她身體尚有些遲鈍。但是睜開眼睛看見二人這劍拔弩張的樣子,她吃力地坐起來,說:“陛下……是我修書讓他幫我運送一些醫藥,陛下息怒。”
慕容炎冷哼,雖然心中不悅,也不能在臣子下屬面前質問,沒得失了身份。他說:“你缺醫少藥,不向孤禀報,反而向拜玉教求援?左蒼狼,你眼中可還有孤這個君主?”
左蒼狼只覺得身有千斤重,幾次想下床都無法挪動半寸,好在頭腦還算清醒,她說:“之前曾幾次向主上求援,然而書信一直未能送達陛下手中,久無回音,這才無奈求助于拜玉教。主上要怪,就怪我好了。”
慕容炎微怔,終于想起軍函被扣的事,心中怒火慢慢熄滅,他口氣也略顯緩和,說:“軍函失竊一事,孤會詳查。楊教主也辛苦了,如果邊城局勢多變,你還是回姑射山去吧。”
楊漣亭回頭看了一眼左蒼狼,慕容炎的敵意,他不是感覺不到。他再度叩拜,說:“是。”
說罷起身,終于是出營帳。
慕容炎這時候才坐到左蒼狼身邊,左蒼狼實在是起不來,将頭枕在他腿上。慕容炎輕撫她冰涼光滑的長發。左蒼狼仰起臉看他,問:“楊漣亭在這裏,也是關心邊關将士,關心陛下勝敗基業。陛下為何如此着惱?”
慕容炎心下一沉,發現自己在意的根本不是楊漣亭在這裏。他所耿耿于懷的,不過是她與楊漣亭的親密。這不是一件好事,但他還是說:“你與他雖然交好,男女之防卻還是須注意。”
左蒼狼愕然,似乎這時候才明白他為何發怒,許久居然笑出聲來,說:“主上,你是在吃醋嗎?”
慕容炎俯身凝視她,一直到她笑聲漸悄,方道:“嗯。”
那神色太過鄭重,左蒼狼一時無聲,慕容炎緩緩親吻她,冰涼的青絲鋪陳于膝,纏繞了他。
等到藥性全部過去,左蒼狼終于能自由活動了。她坐起來,慕容炎問:“幹什麽?”左蒼狼說:“出去巡營。”
慕容炎皺眉,知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她必須要經常巡營,一方面是安撫軍心,其次,如果外邦有奸細混在營中,至少就不敢輕舉妄動。他親自為她穿衣,說:“我跟你一起去。”
左蒼狼嗯了一聲,與他一同出去。以前她治軍,慕容炎沒有親眼見過。但是出營之後,但凡她經過的地方,兵士無不站得筆直,就連傷兵也沒有任何頹勢。畢竟是大勝西靖,燕軍兵鋒正盛,也難怪西靖、孤竹不敢冒然進攻。
左蒼狼有時候拍拍他們的肩,寒甲之上全是碎冰。慕容炎伴着她,走過這冰天雪地、滿目黃沙。寒風割面,刺骨地冷。她行走在軍中,身姿卻挺拔如初。兩個人巡完營,她連眉毛上都是寒霜凝結的冰晶。慕容炎輕輕替她擦拭,那時候她面頰有一種病态的嫣紅,目光卻堅毅銳利。
他只覺得心裏有一根弦,被人輕輕撥動,留下顫音綿綿不絕于耳。
如此又過了十天,左蒼狼這才能夠下地行走。軍中全是以當初從馬邑城掠奪的糧草渡過了這将近一個月的時間。慕容炎送過來的糧草還沒怎麽動,而西靖先耗不住,大軍退回白狼河以西。
孤竹随後也撤回小泉山。馬邑城之危終于解除。敵軍撤走的時候,外面天氣奇寒,幾乎滴水成冰。營帳外倒挂的冰棱,粗的有手腕粗,細得如手指細。左蒼狼摘了一根在手裏,真冷,凍得人手指發麻。卻就是不忍心丢棄。
慕容炎說:“扔掉,回頭又生病。”
左蒼狼往前走,說:“我現在是骠騎大将軍,你只是我身邊一個雜兵。敢用這語氣跟我說話,真當我治軍不嚴啊!給我脫了衣服,沿着營帳跑一百圈。”
慕容炎笑,說:“可以啊,等孤回晉陽之後,你每天跑五百圈。今天就減掉孤那一百圈,剩下的四百一會自己跑去。”兩個人一邊鬥嘴一邊往前走,不知不覺,來到馬邑城的城頭。
馬邑城外就是平度關,冰封的白狼河如同一條玉帶,周邊是零星的綠洲,然後便是滿目黃沙。城頭寒風割面而來,沙入城郭,更顯荒涼。
城下的袁惡和幾個士兵在燒竹子,發出噼哩啪啦地聲響。一擡頭看見左蒼狼站在城頭,離得遠,他沒認出慕容炎,只是高聲喊:“将軍,今兒個除夕,下來放爆竹啊!”
左蒼狼微笑,說:“不了,你們玩。”然後轉過頭,對慕容炎說,“今天除夕啊。”
慕容炎說:“是啊,咱們左将軍這個年過得可不怎麽好。”
左蒼狼環顧四周,說:“但總算這個新年禮物還不錯。”
慕容炎說:“你贈孤一城,等回到晉陽,孤封你作大将軍。”大将軍便是溫砌的軍銜了。左蒼狼說:“不要,陛下如果真的想封賞屬下,若幹年後,倘若天下大定,而微臣仍在的話,陛下就賜微臣在此戍邊終老吧。”
慕容炎怔住,老舊的城牆之上,四目相對,雲淡風輕的對白,突然有些悲涼。此時此刻并肩而立、共度新歲的人,沒有未來。似乎有一根刺,就這麽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心髒。有那麽一刻,他幾乎想許她一個天長地久。
他側過臉,去看封凍的白狼河。這人間荒涼,人心更是脆弱不堪。而歧路多蹇,只有不偏不倚、沿着一個方向堅定行進的人,才能到達終點。沿途再美的風光,都是迷障。
慕容炎,不應該沉迷于這些歧路的風光。只是有一點痛,從心上漫延至指尖,枝枝蔓蔓地疼。
除夕之後,慕容炎先行趕回晉陽城,左蒼狼随後班師。
大軍回到晉陽城的那天,正是正月裏。元宵節将近,年味還沒有散。慕容炎親自到西華門迎大軍入城,文武百官分立兩側,百姓夾道等候。左蒼狼看見城門的陣仗,立刻就下了馬。她快步走到慕容炎面前,跪下:“主上。”
慕容炎把她扶起來,仿佛這些天不曾見面,兩個人嚴守君臣之禮,一并入城。晉陽城人山人海,左蒼狼每一步都走得極其穩健,不想讓任何人看出她的傷勢。
夜間,慕容炎在明月臺大宴君臣。姜碧蘭一身盛裝,和慕容炎一起出席。
主座上,帝與後并肩而坐,左蒼狼坐在武官一席。王允昭畢竟細致,她的酒壺裏都是白開水。她只喝了一口就不喝了,旁邊不時有大臣過來向她敬酒。
很快一壺白水便空了,魏同耀等人給她倒了酒。左蒼狼喝了一杯,上面慕容炎便說:“行了,今日雖是慶功之宴,但是飲酒還需有度。”
他這樣說了,當然也沒人敢再跟左蒼狼喝酒。樂師奏起宮樂,有宮女身着華美的舞衣,翩翩起舞。姜碧蘭看了左蒼狼一眼,知道慕容炎有心維護,也知道她傷勢沉重,不宜多飲。可她心裏就是堵着一口氣。
菜過五味,她說:“聽說左将軍受傷了?”
左蒼狼忙起身,答:“回娘娘的話,一點小傷,不礙事。承蒙娘娘垂問。”
姜碧蘭說:“将軍為國征戰,勞苦功高。本宮一直以來對将軍這等女中英豪都欽佩異常。每每讀到邊塞遠征的詩句,總是十分向往。”
左蒼狼說:“邊城與帝都,不過所見不同。娘娘豔羨沙場,豈不知天下女兒皆羨慕娘娘。”
她禮儀周全,說話也得體。姜碧蘭這才一笑,如芳草幽蘭:“人的命運,大多不由自己。可是将軍不同,将軍手握重兵,能決定別人的命運。我知道将軍生而為将,難免多血腥殺戮。但是即使為将者,也應少殺慎殺。将軍灰葉原和馬邑城之戰,固然功垂古今,但是那些受辱的女人、被殺害的百姓,将軍難道從來沒有做過惡夢?沒有夢見過他們嗎?”
左蒼狼怔住,殿中氣氛有些尴尬。但随即,左蒼狼便欠了欠身,說:“末将牢記娘娘訓誡。以後用兵,定會慎之再慎。”
姜碧蘭很滿意,說:“既然如此,明日我便安排法常寺的僧人為此戰陣亡的将士作一場法事,超渡英靈。将軍也可以為灰葉原和馬邑城無辜死難的百姓抄幾卷經書,以祈祝他們早日脫離苦海,轉世輪回。”
左蒼狼驚住,一時忘了應是。周圍朝臣也都不知道說什麽,還是慕容炎說:“王後,左将軍還帶傷在身,這些事,晚點再說吧。”
姜碧蘭環顧了一下四周,慢慢開始臉紅,抿了抿唇,沒有再說話。
☆、第 51 章 起疑
宮宴間隙,姜碧蘭收到宮女繪月傳來的紙條,讓她殿外涼亭一會。是姜散宜的字跡。姜碧蘭想了想,還是出去見他。
涼亭內,姜散宜說:“你到底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麽形勢?你身為一國之母,你的将軍得勝凱旋,你讓她反省自己的罪孽?”
姜碧蘭說:“你既然知道我是一國之母,就這樣跟我說話嗎?”
姜散宜冷笑:“蘭兒,你比爹想象中的還要愚蠢。”姜碧蘭怒目而視,姜散宜說:“你要一點一點地自尋死路,姜家不會奉陪。如果你再這樣下去,我會薦你妹妹碧瑤入宮伴駕。”
姜碧蘭終于怒了:“你說什麽?”
姜散宜說:“你仔細想一想吧。”
姜碧蘭說:“是你在朝中參她,我不過是提點她兩句……要不是因為你是我爹,血脈不能斷,我何至于理會朝堂之事?”
姜散宜說:“因為我?那我參她是為了誰?”
姜碧蘭怔住:“你說什麽?”
姜散宜說:“現在朝中,溫氏舊部已經被她納入麾下。她屢戰屢勝,聲威已直逼當年溫砌。這次大勝歸來,陛下必須有所封賞。但是她官已至從一品的骠騎大将軍,再往上,就是衛将軍了。十八歲官居一品武将。而朝中,她救了薜成景一命,薜家雖然閉口不言,但是與我們已經結下血海深仇。卻只能感激她的救命之恩。”
姜碧蘭的神色越來越困惑,姜散宜說:“你想一想,一旦她入宮,哪怕只是個妃位。到時候你這後位會不會變成紙糊一樣!以後你的孩子和她的孩子,軍中會選擇扶持誰?”
姜碧蘭說:“可是她為什麽要入宮?她不是溫砌的夫人嗎?”話落,她慢慢地變了臉色,說:“你是說,陛下和她有私情?!”
姜散宜不說話,姜碧蘭說:“不可能!炎哥哥待我情深意重,何況當初将左蒼狼扶為溫砌正妻,是他親口同意的。如果他跟左蒼狼有私情,又怎麽會同意她嫁給一個死人靈位?”
姜散宜說:“我言已盡,你自己想吧。”
說完,轉身離開。姜碧蘭站在原地,還是覺得可笑。慕容炎如果心裏有左蒼狼,又怎麽會一怒之下起兵逼宮,不顧危險,親自前往方城接她歸來?甚至不顧諸臣反對,仍然立她為後呢?
她慢慢往宮中行去,回想自己回到慕容炎身邊之後的點點滴滴,慕容炎待她,可謂是溫柔體貼。宮中但凡她開口的事,他無不應允。從未逆過她的意思。
若說他心中有別的女人,這怎麽可能呢?
她回到宴上,卻忍不住看了一眼左蒼狼。左蒼狼與袁戲低聲說話,袁戲不時拍拍大腿,那時候他們守在益水之畔,為了防止西靖仿效左蒼狼自灰葉頁突襲小薊城而錯過了馬邑城一戰。
他一臉懊惱,左蒼狼微笑:“強敵環侍,還愁沒仗可打?”
說完左右看看,見王允昭和慕容炎都不在,拿起他的酒樽就欲飲。袁戲趕緊搶過來:“王總管交待了,不許讓你喝酒。”回頭叫了個宮人,仍舊給她添了白水。
當天夜裏,慕容炎命左蒼狼留宿南清宮。姜碧蘭心裏格地一跳,她不想去想姜散宜的話,但是那些話最終還是如一根根尖針,埋在她心裏。她說:“溫夫人一直在外征戰,好久沒有回府中看看,陛下何不讓她回府,跟家人團聚呢?”
慕容炎說:“她身上帶傷,邊城苦寒,也未能靜養。在宮中方便太醫照管。”
姜碧蘭說:“可是若是回溫府,太醫也一樣可以過去啊。”
慕容炎看了她一眼,說:“天色晚了,明日再走也不遲。王允昭。”王允昭應了一聲,也不待他再說話,立刻派人領左蒼狼去南清宮住下。
姜碧蘭臉上的笑容,不知道為什麽就消失了——慕容炎為了左蒼狼,也曾親赴邊城。那時候邊城危在旦夕,他只身一人前往,是冒着怎樣的危險?
這些年,一直是左蒼狼陪在他身邊,他們兩個人難道真的有不可告人的關系嗎?
她這樣想,慕容炎卻握了她的手,說:“多日未見,蘭兒卻有些心不在焉。”姜碧蘭頓時回過神來,看見他的眼神,深遂而溫柔。她抿了抿唇,粉面低垂:“你走也不說一聲,我是你的妻子,大燕的王後,為什麽你什麽事都不肯告訴我呢?”
慕容炎輕撫她的秀發,說:“這幾年令你流離不安,我不想再讓你擔憂。蘭兒,以後,孤要将你永遠養在金屋椒房之中,從此人間風雨與你無關。”
姜碧蘭注視他的眼睛,他說這話的時候,字字情真。她眼眶微微濕潤:“炎哥哥。”
慕容炎将她攬在懷裏,輕輕拍拍她的後背,說:“古人都說小別勝新婚,今夜美景良辰,王後一定要站在這裏跟孤說話嗎?”姜碧蘭眼中還閃爍着點點淚光,唇角卻忍不住露出了笑意。慕容炎将她攔腰抱起,緩緩走過這花木扶疏的宮道。
未謝的寒梅輕輕撫過她的發尾,留下一段暗香。
一夜恩愛,姜碧蘭幾次想開口問他左蒼狼的事,但是她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這些日子他在邊城,跟左蒼狼做什麽呢?
明明心裏滿是柔情蜜意,但是想到他跟另一個女人也可能這樣颠鸾倒鳳,心裏又如被針刺。
第二天,法常寺的僧人們按照姜碧蘭的吩咐,過來做法事。姜碧蘭想了想,對繪雲道:“既然左将軍就在宮中,就傳她過來陪伴本宮,一起祈福吧。” 繪雲應聲而往,不一會兒,左蒼狼已經大步行來。她身穿從一品武官的朝服,紫袍輕甲,顯得格外挺拔剛毅。姜碧蘭就這麽一直看着她,她走得也快,幾步之間已經到她面前,然後跪拜:“王後娘娘。”
姜碧蘭深吸一口氣,說:“左将軍過來了,正好法師們也準備妥當了。将軍便随本宮一起,念經祈福,超渡亡靈吧。”
“微臣遵旨。”左蒼狼看看左右,跪在她身後的蒲團上。僧人們開始念經,姜碧蘭也給了她一卷經文。殿中設了陣亡将士的牌位,貼滿符紙。香燭的味道充斥殿中,揮之不去。
左蒼狼不是能習慣這種地方的人,只覺得太陽穴一鼓一跳地疼。但沒有辦法,還是只能跟着誦經。這種儀式,一跪就是兩三個時辰,簡直比沖鋒陷陣還要磨人。
趁着法師作法的時候,姜碧蘭突然說:“說起來,将軍回來之後,還沒見過雙親吧?”
左蒼狼一怔——雙親?我哪有什麽——想到溫家二老,突然反應過來,微微欠身,說:“回娘娘,昨日匆忙入宮,尚未來得及拜見雙親。”
姜碧蘭說:“都是陛下不好,只顧着巴巴地将溫夫人留在宮中養傷。”
左蒼狼一怔,雖然她有溫砌夫人的身份,但是慕容炎身邊的人,從不以這個身份稱呼她。如今姜碧蘭突然這樣說,是什麽意思?
姜碧蘭笑說:“不過溫家二老畢竟不是将軍的血親,也難怪将軍不放在心上。但是将軍,人不能忘本。若不是定國公,你現在還只是溫帥的一個侍妾。即使你如今位高權重、軍務繁忙了,總還是應該抽空回去看看。溫帥已經身故,您更應代他親前盡孝才是。”
左蒼狼不明白她是什麽意思,只是道:“謝娘娘提點。”
姜碧蘭說:“家中兩位老人年事已高,定國公又有多處戰傷。将軍可知道老爺子用什麽藥?兩個孩子喜歡什麽吃食?哪怕您親手熬煮一碗羹,我想他們也是心暖的。我聽說,上次溫帥長子僅僅因為對你出言不遜,定國公就對他行了家法。而你不僅袖手旁觀,還不讓人為他醫治。将軍,人心肉長,你怎可這樣對待溫将軍遺孤?”
左蒼狼只得起身跪下,說:“娘娘教訓得是,微臣有罪。”
姜碧蘭說:“将軍乃習武之人,不夠細致也是有的。等稍後抄完經卷,将軍就回府吧。身為外臣,總是留宿宮中,也容易惹人閑話。”
左蒼狼隐隐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說:“微臣明白了。”姜碧蘭只覺得一拳打在棉花上,她似乎半點沒有想和自己交流的意思。而左蒼狼是真的不知道應該跟她說什麽,姜碧蘭所有讓她做的,她都覺得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姜碧蘭還要說話,外面卻有人通傳:“陛下駕到!”
衆僧忙停止念經,姜碧蘭也趕緊接駕。
慕容炎從殿外走進來,伸手扶起姜碧蘭,方才看了左蒼狼一眼,說:“都起來吧。” 左蒼狼站起身來,慕容炎牽着姜碧蘭一并坐下,她知趣地侍立下首。慕容炎說:“政務繁忙,也顧不上愛卿這邊。宮中住得可還習慣?”
這樣溫和卻疏離的關心,是君上對臣下的正常态度,當然了,是對極器重的臣屬。
左蒼狼躬身:“回陛下,一切都好。”慕容炎笑:“愛卿有傷在身,就不要站着了。來人,賜坐。”
左蒼狼擡頭看了慕容炎一眼,複又垂下眼簾。慕容炎說:“念經祈福,也就是個心意。左愛卿帶傷在身,心意到了也就是了。”他知道左蒼狼最怕這些冗長枯燥的東西。但是姜碧蘭畢竟是王後,她費心準備了這些,一點面子還是要給的。是以下朝之後方才過來。
左蒼狼說:“回陛下,微臣自回到晉陽以來,還未來得及向府中雙親問安。請陛下允許微臣回府中養傷,以免得家中雙親牽挂。”
慕容炎微怔,看了姜碧蘭一眼,姜碧蘭也在看他。他微笑,說:“愛卿孝心可嘉,如此,便回府去吧。”
左蒼狼謝恩,起身告退,出宮回府。
姜碧蘭看了一臉慕容炎的臉色,而他也在看她,漆黑如黑的瞳孔中,映出她傾世的姿容。然而那一刻,她發現自己竟然看不出他的喜怒。她細細回想,突然心驚——自相識至今,她似乎從未看出過他的喜怒。
☆、第 52 章 屠神
更漏聲聲,燭火搖曳。燕王宮裏十分安靜。
慕容炎批閱着奏折,突然問:“燕子巢那邊,還沒有傳來消息?”
王允昭說:“冷少君派人返回消息,說是獄中刺客的身份,還在查證。”
慕容炎說:“燕子巢辦事一向迅捷,這次為什麽久無消息?孤只是想要确定這七個人是藏劍山莊的人,很複雜嗎?”
王允昭笑着說:“畢竟藏劍山莊如今在逃亡之中,想來門下弟子流落,難以确認也是有的。奴才倒是以為,冷少君小心謹慎一些,也沒有什麽不好。否則若刺客不是藏劍山莊,還有暗處的勢力在支持,豈不是将陛下暴露在危險之中嗎?”
慕容炎說:“這把劍的服從能力越來越差了。”
王允昭微怔,卻聽他又說:“無論如何,藏劍山莊孤是不打算留了。既然他們願意以死效忠父王,孤就成全他們吧。你傳令給冷非顏,鏟除藏劍山莊。孤不想再看到這個江湖勢力的一根一須。”
王允昭說:“是。”
外面禁軍巡邏而過,王允昭說:“陛下,時候已經不早了,是否去娘娘宮中歇息?”
慕容炎說:“這個時候,王後想必已經歇下,就不去擾她了。”
王允昭說:“陛下這是什麽話,無論陛下什麽時候去,娘娘也都是無限歡喜呢。”
慕容炎說:“是嗎?”想了想,終于說,“那就過去吧。”
王允昭打着燈籠走在前面引路,待到臨近栖鳳宮的時候,慕容炎身上那種清冷就慢慢消失了。取而待之的,是一種如有實質的溫柔博雅。待到進了栖鳳宮,慕容炎阻止了想要前往寝殿通報的宮女,自己走進去。
他腳步聲非常輕,只見暗紅撒花的紗帳中,姜碧蘭睡得正香,美人如海棠。他撩起紗帳,更衣上榻。小心地并未驚醒她。然而她一條玉臂仍然伸過來,無比熟悉地環住了他。
慕容炎見她是真的沒醒,緩緩挪開了那修長光潔的手。這樣美麗光潔的手臂,當年王兄是不是也曾親吻迷醉過?
他這樣想,但很快便打住。如今枕邊佳人已經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