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節
好美，是那種從未出現在她身上的溫柔而平靜的美。
某一天的中午，天氣很暖和。他們把厚實的布窗簾拉開來，段嘉躺在床上睡午覺，招娣則坐在桌子前面縫補衣服。陽光投射進來，充滿了一整個屋子，牆上的老舊挂鐘不緊不慢地移動着。
不知道過了多久，招娣聽到段嘉在屋子裏輕輕喚他。他放下手裏的針線，緩步走進房間裏。段嘉尚沒有完全清醒，面容上還帶着些朦胧的睡意。他伸手輕輕抱住招娣，側臉從她柔軟的頭發上輕輕地劃過。
他說話的聲音平平淡淡、慢慢悠悠的。“我剛才做了一個夢。我夢到我小時候學校前面的大柳樹，我夢到我父親常常抽的那種香煙的味道。然後，我夢到你。你不說話，一個勁兒的看着我笑。我覺得很幸福。”
電影拍攝到這裏，似乎與以前大不一樣了。之前的故事橋段大多是牽動人心的大起大落，而眼下的情節則如同散文詩一般輕柔而漫長。蕭程瑞将這一段拍攝得那樣寧靜而美好，給了整部電影一個緩和和喘息。
林柒在某一個收工回來的晚上在社交平臺上留下了這樣一段文字：等待着故事的終結，等待着招娣最終的命運。希望每一個善良的姑娘等能被溫柔地對待。各位，晚安。
這段日子，他們所居住的小城市迎來了一場強力的冷空氣。氣溫的驟然變化讓段嘉的身體更加虛弱了。他們在家裏堅持了兩天，最終還是被迫進了醫院。
這個小城市裏只有這一家規模很小的醫院，環境和設施都顯得很老舊。段嘉被推着做了一系列的檢查，然後被安排進了一個很狹窄的小病房。
那個病房裏只有很小的一個窗戶，就算是在大白天，房間裏也是很陰暗的。招娣甚至有一種錯覺，這不像是醫院，反而更像是一個牢房。
段嘉的身體就在這樣的桎梏之下一天天的虛弱下去。兩個人的希望一點點變得渺茫，他們的心裏都有一種隐秘的預感，可能離別的日子不會太遠了。
這個醫院裏并沒有多少病人。起初的幾天他們的病房裏總是在死人，隔壁床的病友沒兩天就換一次。到了後來，幹脆就沒人可以補上了。
這是可以理解的。這裏的人要不不治病，要治就幹脆去外面的大醫院治，這家醫院始終就處于一種不鹹不淡的位置上。
開始的時候，招娣也跟段嘉商量去外面看，但他拒絕了，招娣拗不過他只好作罷。時日一長，他們就連走的可能都不再有了。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段嘉的生命終于被消耗殆盡。在那天晚上，招娣靠在段嘉的懷裏，兩個人誰也沒說話。他的身體出奇地冰冷，招娣很清楚地聽着他艱難的喘息聲。
屋子裏只有一點可憐的亮光。不知道為什麽，招娣竟然連一點難過的心情都沒有，整個人空落落的，像是沒有了魂兒一樣。早一些的時候，段嘉的一只手還在輕輕地安撫着她。後來，他的手漸漸地不動了。再後來，招娣就連他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她知道，段嘉已經死了。而她，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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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她從一開始就不應該遇上他，那樣她就不會再有希望。他把瀕死的招娣救活，然後又一次離她而去。她這一生只被這一個男人當人看過，即使他們真正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到三個月，即使她還沒有機會嫁給他。但在這段時間裏，她得到了一個女人所能得到的一切。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是最幹淨的。
第二天的清早，醫院裏的人進來把段嘉已經硬掉的屍體拖走。她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知道那些擡着擔架的人走出去很遠，她才突然有了一點真實的感覺。
這個人，永遠離開她了。
她以為自己能夠坦然接受，身體卻無休止地開始發抖。她好像失去了對外界的一切感知覺，昏昏沉沉之間竟然完全失去了意識。
等她再次醒來的時候，一個穿着白大褂的大夫告訴她說：“你的身體狀況很糟，我們建議你去做一下全面的檢查。”
她點了頭，接着被推去經歷了和段嘉一樣的複雜檢查。最終，沒有一個結果。
她躺在段嘉曾經躺過的那張單人病床上，床頭的扶手上滿是鐵鏽，面對着的白色牆面上都是詭異的痕跡。她的頭頂上是一個很小的明顯已經老化了的白色空調，角落裏全都是肉眼可見的灰塵。
整個醫院的環境很嘈雜，走廊上經常會傳來小孩兒或者成年人撕心裂肺的哭聲。隔壁病房的小孩子得到了一個新的玩具，每天白天，招娣都能聽到機械玩具發出的響聲。
招娣所在的病房很少會有人進來，不論日夜，小房間裏都是一種沒有生氣的死寂。招娣每天都靠在牆壁上，往往一天都不動幾次。
林柒在拍攝這段戲的時候，原本只是想拍攝幾個靜止的畫面。碰巧，有一只小飛蟲進了屋子，正好在林柒的面前來回飛動。林柒下意識地就用目光追随着它飛行的軌跡，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卻給人一種毫無生氣的感覺。她半靠半坐地靜止在那裏，只有一雙眼睛慢慢地移動着。雖然沒有太多的動作，但林柒所給人的震撼是前所未有的。
這個鏡頭拍攝了近兩分鐘，整個攝制組出奇地安靜。他們都目不轉睛地注意着林柒的表演，連林柒自己也沒有預料到自己如此的表現。她覺得這一場戲是上天賜給她的。
蕭程瑞也同樣有這樣的感受，這段劇本上沒有寫的表演堪稱是整部電影的神來之筆。
林柒将她的力量隐沒得很深，這種內動而外靜的表演充滿了戲劇的張力。蕭程瑞在喊“卡”以後，林柒竟然有一種筋疲力盡的感覺，她感到自己渾身的力氣都像是被人抽走了一樣。
這段時間，劇組裏與林柒相熟的演員都已經殺青離開了。除了臨時演員外，劇組裏只剩下了林柒一個人。随着劇組裏的演員越來越少，林柒的心情變得很複雜。她既迫切地想要回家，也真的恐懼最終的結局。
林柒自己的戲份也已經到了尾聲，大概再有一個工作日她就會結束自己的工作離開劇組。她自己的工作人員們已經開始收拾返程的行李，這三個多月的拍攝對林柒來說就像是迷失在了一個平行的時空。她幾乎已經記不起，自己正常的生活應該是什麽樣子。
周洲因為一些私人的事務提早返回了北京，林柒的身邊只剩下兩個女孩子。拍攝的日程越往後，劇組裏大家的互動就越來越少。這對林柒來說，倒不失為一件好事情，她本就沒有多少心情去同別人來往應酬。
第☆、最後的溫柔
很快他們就迎來了這部電影的最後一個拍攝日，這天劇組裏的氛圍與平常很不相同。林柒從前也經歷過更長的拍攝周期，但讓她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的卻只有《媽媽》這部電影，只有招娣這一個角色。
林柒很了解自己，現實生活中的她是一個不太敢于毫無保留去愛的人，所以她把自己的感情如數的傾付與自己的角色，她想讓招娣去替她搏一次。而當招娣終究沒有逃離自己的宿命的時候，林柒覺得自己也是真的痛。
林柒還是見證了這部電影最終的結局，但不是招娣的結局。
她的身體近乎虧損到了極致，她已經徹底認命，十分平靜地等待着自己最終的歸宿。在這樣的處境中，招娣聽說了兩個消息。
第一個來自于她待過數年的小縣城。她們的店鋪正面臨着取締。原先在當地庇護她們的那個男人已經卸任，現在當事的是另一個更年輕也更狠絕的人，招娣從沒見過他。
她們的處境一方面是由于上面的整頓，但更多是因為私仇。即使她們從前萬般容忍保全，但畢竟從事那樣的生意，總難免要得罪些人。這其中，最讓別人恨之入骨的必然是出風頭的雲洛和招娣。如今招娣已經離開，那雲洛就成了衆矢之的。
整頓的過程非常粗暴和野蠻，徐姐為了保住自己安身立命的店面和來人以死相搏，最終丢掉了性命。雲洛被惱恨她的女人折磨得很慘，還被毀掉了容貌，現下已經不知所蹤。穗子和紅娟經歷了這一遭，都不同程度的受傷了，最終四散奔逃去了。
這一生，所有對招娣好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死的死，傷的傷。她們的店面被拔掉以後，周圍的住戶都歡喜雀躍，欣慰于長久的毒瘤終于被除去。每個人提起這件事，都是又高興又解氣。
可能這就叫善有善報，惡有惡終吧。他們都不是什麽好人，所以到死也沒有安寧。
第二件事是某天上午一個來查房的醫生告訴她的。她前段日子又被推進去做了一次檢查，大夫拿着他的單子一臉嚴肅地走進病房來。她已經沒什麽可怕的了，無非是告訴她命不久矣罷了。招娣真希望自己能早點死，那樣她就再也不用在這樣的世界裏受苦了。死了好，死了幹淨。況且，嬸嬸、徐姐還有段嘉都在那裏等着她呢。她在這世上已經沒有家了，到了那邊她就不會孤單了。
她擡起頭來，平靜地等待着自己的判決。那醫生推推眼鏡，對她說：“你懷孕了。”
電影到這裏就已經完全結束了，蕭程瑞沒有給招娣一個明确的結局可能已經是他最後的溫柔。林柒花了很久的時間才略微緩過來一些，她知道，她和招娣将要在今天永久地道別了。她們一起共生了那麽久，如今一切都結束了。
她和劇組的工作人員很簡單地道了別，然後和兩個姑娘一起離開了拍攝的地點。她清晰地感受到，招娣并沒有完全地留在這座南方小城，她的一縷魂魄正和林柒融合在一起。她會跟着林柒跋山涉水，回到真正屬于林柒的地方。可能在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會完全地離開她。
第☆、回家就睡
林柒她們的航班非常準時。在下午兩點多鐘的時候，飛機就在北京的機場降落了。宋鄞濯依舊在機場外面等待她，就像是他們以往的每次分別一樣。
林柒上了宋鄞濯的車子，顧了了和另一個姑娘要先回工作室一趟。
林柒毫無力氣地靠在柔軟的靠背上。宋鄞濯摸了摸她的耳朵，輕聲問道：“柒柒，先回我那裏好嗎？”
林柒很輕地點點頭，語氣綿軟地說了句：“也好，我現在好累。”
宋鄞濯就發動了車子，載着林柒回到了自己的住所。林柒實在是困乏，她沒有說幾句話就提出自己想睡一會兒。宋鄞濯把林柒帶進了卧室，林柒整個人都埋在宋鄞濯淺灰色的被子裏，他的被子很大很軟，還有一股很好聞的味道。他把窗簾拉上來，房間裏的光線就一下子變得暗了許多。宋鄞濯俯下身子，在林柒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他關上門，走出了屋子。
回到宋鄞濯身邊以後，林柒的心裏滿是踏實和安全的感覺。進組以來，她的睡眠狀态一直都很差。眼下，長久以來積攢着的困乏和疲憊一股腦的找上了她。她的頭在枕頭上蹭了幾下，然後很快就睡去了。
他們的幾個好友碰巧都在北京，聽聞林柒回來，約定今晚在宋鄞濯這裏小聚一下。宋鄞濯進到屋子裏看了幾次，見到林柒睡得安穩香甜，怎麽也不舍得把她叫醒。一直到他們來的時候，林柒仍然還在睡夢當中。
葉北初聽說了這一情況，饒有興致地笑道：“這個人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蒙頭睡覺啊。不行，我可得去把她叫醒，怎麽着也和大家見一面啊。”
林栩點點頭說道：“也不能讓她一直這麽睡着，最起碼也先起來吃點東西。”
葉北初進到了卧室裏，她探頭在床前看了一眼，确定林柒真的睡得昏沉。她又走進一些，伸手輕輕拍了拍林柒的腦袋，小聲說道：“喂，你該起來啦。”
林柒沒有任何反應，還是那樣睡着。葉北初試了下她額頭的溫度，并沒有發燒。她也沒有緊着吵林柒，在床邊又坐了一小會兒，然後關上門出去了。
外室的幾個人看到葉北初獨自出來，臉上都有些奇怪的神色。葉北初聳聳肩，解釋道：“她睡得太沉了，我叫不醒她。”
季乾南很關切地問了一句道：“沒事吧？”
葉北初搖搖頭，說道：“我剛才試了，沒發燒。我想她大概最近拍戲緊，實在累極了。”
林栩略略皺眉。“就算是拍戲，也大可不必這樣拼命吧。我這個妹妹，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好好照顧自己。跟她什麽話也說過，永遠是答應的幹脆，但絕對不改。”
宋鄞濯雖然也知道林柒這一點，但林栩這樣說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要替她辯駁。“整個劇組的工作節奏就是這樣的，柒柒也沒有選擇。不管之前怎麽樣，她到底是安安全全的回來了。身體上疲憊一些，以後可以再慢慢調養。至于你說我們柒柒不獨立，我都替她委屈。”
林栩輕笑了一下，調侃道：“我忘了，林柒不在場，她的發言人可還在。行了，今天就讓她好好休息吧，也不要再去吵她了。等她狀态好一些了，我們再和她聊。”
大家停留了兩三個小時就離開了，在整個過程當中，林柒都沒有從睡眠當中醒過來。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一點鐘了。因為房間裏的光線始終昏暗，林柒無從辨別當下的時間。
她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清醒了好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宋鄞濯正坐在一旁的桌子前面，背對着她在寫些什麽東西。電腦發出的輕微光亮，讓宋鄞濯坐着的身體變得可見。
林柒輕輕地喚了他一聲，因為剛剛醒來，聲音與往常還有些不太一樣。“房間裏這麽暗，怎麽不到書房裏去工作呢？”
宋鄞濯聽到她的話，起身走到床邊坐下。他伸手把林柒摟在懷裏，柔聲地說道：“你醒了？我手邊的事情不多，也擔心你醒了以後看不見人，就索性在這裏做完好了。”
宋鄞濯把床邊的兩盞小燈打開，林柒随口問道：“幾點鐘了？”
“淩晨一點了，你睡了好長時間呢。”
林柒有點吃驚，又問道：“我哥他們呢？”
“來過了。你可能太累了，沒聽見他們的聲音。已經很晚了，你肚子餓不餓，要不要我給你弄點吃的？”
林柒輕輕地搖搖頭，說道：“不用了，時間已經很晚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