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節
張氏旁邊的位子上,他早已不再是二十年前初入皇城時那個怯生生的少年,舉止動作都已不失天家威嚴。
嘉靖并沒有看張氏,他說話的語氣很冷硬。“太後應該已經知道了,張鶴齡被查有罪,證據确鑿。這些年,他的所作所為不用朕說太後心裏也很清楚吧。王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他雖為皇親,朕也只能依法嚴辦。”
張氏的眼裏先是閃過一絲詫異,她沒能想到皇帝會如此不留情面,但回想到這些年他的種種舉措,自己所受的種種待遇也就不再抱希望了。
嘉靖說完這些話後,就要起身離開。張氏幾乎沒有猶豫地跪在了地上,她已經是個行将就木的老人了。她先是慢慢地站起身來,一只腿先半跪下,用手費力地撐着地,才又将另一條腿放下。她的姿态就像是一座皇城角落裏孤獨的那一棵枯樹,枝葉已經于經年的風雨中落入塵土,只剩下一個脆弱的滿是瘡洞的軀幹。
張氏的臉上流出一滴污濁的眼淚,她擡頭看着皇帝的背影,顫聲說道:“皇上,就看在我這個将死之人的份上,放他一條生路吧。鶴齡确實有錯,我不敢求皇上赦免他的罪過,只請求皇上留他一條命。皇上把他貶為庶人逐出京師,他老了,再成不了什麽氣候了。皇上你……”
嘉靖并沒有耐心聽她這一番哭訴,他甚至都沒有回過頭,只冷冷道:“太後還是多加保重身體吧,其餘的話不必多說了。”
他扔下這句話後就擺駕離開,張氏怔怔地癱坐在原地。許久之後,才失聲痛哭起來。她的體力沒過多久就消耗完了,開始的哭聲逐漸變為了小聲的嗚咽。到最後,她整個人安安靜靜,只剩下身體還在戰栗不止。
又過了很久,她的情緒才漸漸平複下來,哀大莫過于心死。一束光通過玻璃照到她的臉上,向外看去的那雙眼睛幽深而無力,像是一潭死水未有絲毫波瀾,那個頹唐的身影有種宿命的味道。她的眼神不知投向何處。她眼前熟悉的一切,她生活了一生的皇城,似乎在這一刻變得陌生非常。張氏輕輕的開口,話語裏沒有任何的情緒起伏,沒有人知道她是在同誰說話。
“人人都想人壽年豐,孰不知太過長命卻是世間最殘忍的事。這一輩子,我是活夠了。”或許是想到了死去的丈夫和兒子,她的眼中極快地閃過一絲波動,但霎那間就消失于無形。
張氏一生的這悠悠七十載是至幸且至悲的。她得到了天下女子都羨豔的帝王之情,卻也承受了至親皆亡獨留于世的哀恸。她有私心,卻也識大體。她确有過錯,但其中功績亦不可泯滅。在她長眠于陵寝後的幾百上千年,關于她和孝宗的争論還在繼續,并且永不會停止。但她用自己的柔情為那段風雲激蕩的歷史增添了一抹柔和的顏色,她用自己的一生在清冷莊嚴的宮牆裏開出了一朵花。
那天以後,張氏一病不起,沒過多久便與世長辭。
可林柒覺得她其實是死在那天的,死在她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的時刻。不知道在她最後的那段日子裏,在那些沉迷或清醒之間,她會不會想起與她闊別半生的那個人,想起那些晴好的時光。
第☆、我來,接你回家
随着導演的示意,這一場戲算是圓滿的結束了。不過短短旬月,林柒卻覺得仿佛經歷了漫長的一生。
她微笑着向在場的人表示感謝,也有很多人和她握手和擁抱。這樣的所作所為,一貫不是林柒的風範,不熟絡之人的過分親昵會讓她感到局促和不舒适。可在這種場合下,林柒通常不做拒絕,她将之歸結為“戲劇的魅力”。
也有一些人在拍攝的過程中與她交換了聯系方式,來去匆匆,這些人中最後又有幾個能發展成為不俗的關系呢?人與人間,不過如此一回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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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柒換下了戲服,帶着自己原本的行李離開劇組,手中的鮮花盛開得動人。她緩步走過了那些琉璃瓦的宮牆,在現代與古典最後的交接處,她見到了宋鄞濯。
他穿着一件棕色的長風衣,冬日的陽光溫柔的照在他的臉上和身上,投下了一片好看的陰影。他整個人都像披着一層光,他就只是站在那裏,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不争不搶,不喧賓奪主,也自成一派風景。
林柒并沒有改變行走的頻率。除了面容之上多些歡喜,她的情緒控制得很好。可是她的心裏湧起了小小的波瀾,那是一種柔軟的悸動。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林柒在走向他的短短幾分鐘,心中升起了很多疑慮和擔憂。諸如自己的妝容是否得體,步态是否優雅,以及有沒有因為心裏太過歡喜而笑得誇張,最重要的是自己正為着宋鄞濯着迷的這個事實,他有沒有發現?
林柒帶着這些杞人憂天的煩惱,走到了宋鄞濯的面前。他輕輕張開了手,林柒向前一步走進了他的懷裏。那是一個很清淡的擁抱,不帶任何情欲。林柒覺得宋鄞濯身上的暖意像是能驅逐走一整個冬日的寒冷。
在一片柔情之間,林柒聽到宋鄞濯說:“終于又見到你了。”林柒放松了身體,任由自己不帶顧忌地依靠着他。“是啊,我也好想你。”
宋鄞濯就這樣目不轉睛的看着林柒,林柒也不再回避他的目光。宋鄞濯擡手替她整理了耳邊的一縷頭發,揚起唇角笑道:“我的姑娘真的好美,怎麽能讓我不擔心呢?”
林柒還沒有作出回應,身後的車子緩緩地降下了玻璃。車裏的人轉過頭來,向林柒微笑着點了點頭,又對宋鄞濯淡定道:“雖然很抱歉打擾了你們,但我們差不多可以走了嗎?”
林柒為此怔愣了一下,看向宋鄞濯的眼神頗為意味深長。宋鄞濯輕輕摟摟她的手臂,“可以了。”劉洵是宋鄞濯的助理,兩人一同共事了許多年,所以沒有什麽額外的顧忌。
他走下車來,林柒伸出手與他相握,并且彼此互報了姓名。劉洵是第一次同林柒見面,對她的印象算不上一見如故,也不能說差。宋鄞濯和林柒感情進展之順利确實出乎許多人的意料,以宋鄞濯之清高是斷然不會對感情倉促而就的。而近日他的種種動作和反應都分明地昭示着:這個人啊,他動了真心。
劉洵安排了幾個工作人員上了前面的車,而林柒和宋鄞濯選擇了随後的車輛。林柒上了車,想起方才劉洵的旁觀,況且還有了了和團隊裏的其他人在場,而她卻全然忘記了這一回事。林柒越想越不好意思,最後捂着臉一遍遍嘀咕道:“我真蠢。”
宋鄞濯哪裏會那樣想,他只覺得此時林柒的羞怯和那些細碎的嘀咕簡直是可愛得緊。宋鄞濯擡手揉揉她的發心,溫柔的話語裏也有堅定的意思。“我未娶你未嫁,我們光明磊落地戀愛,別人願意瞧,願意說,都随他們去。再說劉洵和我一起工作也很長日子了。”
林柒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她本想問一問宋鄞濯,對于未來戀情公開時的打算。可是聽到他說的話,看到他微微笑着的樣子,林柒突然沒有了任何顧慮,連一個多餘的問題都不想再問。不管未來如何發展,宋鄞濯的存在本就是她勇敢的理由。
宋鄞濯從後面的車座拿過了一個包裝很精細的小盒子。林柒一下子就認出來,那是只有北京的一種點心,全國獨一份兒,沒有網絡配送服務。
她下意識的脫口而出,“你直接從北京來?”
宋鄞濯并沒有回答,可林柒已經全然明了。她的心裏瞬間被一種細碎的感動填滿,對宋鄞濯輕柔道:“我拍完戲會馬上啓程回北京去的,這兩地之間路程又遠,天氣也冷,你何必親自跑一趟呢?”
宋鄞濯專心的開着車,語氣平淡而輕緩。“上次林栩提起來你喜歡這家店的手藝,只是我沒料到老板這麽随性,我之前去過幾次都沒見到人。今早我運氣好,拿到手沒多想我就來了。”宋鄞濯轉過臉對着林柒輕笑了一下,“再說,我也想來接你回家。”
林柒轉過臉去看着外面的街景,內心早已掀起驚濤駭浪。
第一次有一個人穿越山南海北,不為任何的風景只單單為了與她相見。也是第一次,有一個人可以輕描淡寫地對她說:“嗨,我來接你回家啊。”這千裏的長風,她本可以獨自穿越。但今天有一個人告訴她,從此以後我會和你同路,和你分擔風雨。
這橄榄枝,太誘人了。她的周身甚至湧起了一股莫名的沖動,假如這一刻,宋鄞濯要求她将這一生傾付,她也會毫不猶豫,他猜中了她的孤獨。
她一直看着窗外,車內變得很安靜。在信號燈變幻的時候,林柒低低的對宋鄞濯說了聲:“謝謝。”
宋鄞濯愣了愣,繼而搭上了她放在座椅上的手。林柒轉過臉來看他,她的反應并沒有什麽太大的起伏,但眼眶內似有淡淡的情緒流動。
宋鄞濯內心一緊,他擡起手刮了下林柒的面頰。“以後可不許再和我說這樣見外的話,不然我要生氣的。況且也是我自己急着見你,屆時飛機在北京降落又要冒出許多閑雜人等來。”
林柒總算回過了神,細細品味着宋鄞濯方才的話。兩個人默契的交換了個眼神,林柒就立馬明白了其中深意,皺着眉頭抱怨道:“我才剛回北京,大家未免太着急了。想都不要想,一定又是林栩起的頭。”
宋鄞濯輕笑出聲,贊賞道:“柒柒真聰明。”林柒顧不上為宋鄞濯的誇獎高興,她聲音綿軟地一字一句道:“我可不可以選擇不去呀。”“恐怕不行。”
林柒佯裝生氣道:“回頭我一定要在家裏參他一本……”她剩下的半句話還未說出口,就對上了宋鄞濯的笑眼,那些淺淺的抱怨也就悉數化為淡淡笑意了。
車一路上都行駛得順利,他們很快就到了機場,坐上了回北京的航班。林柒歪着頭靠在宋鄞濯肩上,來回轉動着自己的手指。宋鄞濯輕撫着林柒細軟的頭發,低聲同她說話。“這一年總該忙完了吧。”
眼下正是元旦後的幾天,距離農歷新年只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林柒喃喃道:“這一年零零總總的确實忙得夠嗆。反正我不管了,我要好好的休息一段日子。”
“可你不擔心嗎?”
林柒聽得一頭霧水,脫口道:“什麽?”
“圈子裏更新換代這樣快,你不擔心人氣流失嗎?”
林柒絲毫沒有這種煩惱。在她的認知中那些星夜兼程,每一年都有大量作品出世的演員才應該擔心。每個人身上的能力都是有限的,如若不懂得學習和補充,就永遠只能停留在原地。而随着經濟和文化的發展,世人的審美必将逐步提升。屆時,就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想走的更遠,走的更穩,交出的作品才是真道理。
“我的人生規劃裏,沒有成為當紅花旦這一項。做明星太累了,我只想做個純粹的演員,有戲的時候拍拍戲,沒事情就歇一歇。我只做好我自己,其他的随緣吧。”
在和林柒數年的感情發展當中,宋鄞濯愈發明白,她和林柒之所以會走得順利,是源自于本性的相似。他們是太過相像的人,對看重事物的執着,對名利的淡然,對自己的了解。即使在很多年以後,宋鄞濯也沒有一刻停止過對林柒的欣賞。她的姑娘,實在是很潇灑。
林柒說完這句話後,擡起頭淡淡的看了宋鄞濯一眼。“你和我一樣,我知道的。”
第☆、你和我的朋友們
飛機準點降落。林柒和宋鄞濯跟團隊裏的工作人員道了別,驅車去到了事先大家同宋鄞濯約定的地點。
兩人未曾刻意的保持距離,從一開始他們就無心對外界隐瞞什麽。彼此就這樣舒服的相處,機緣到達時就大方承認,這似乎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
一路上非常順利。沒有過多久,宋鄞濯和林柒就到達了與大家會面的地方。
宋鄞濯先下了車,然後幫林柒打開車門,兩人牽手進了室內。
他們來得晚了些,其餘的人已經在等他們。比起從前,北初也加入了這次的聚會。當然,林栩也在。
和宋鄞濯确立戀愛關系以後,林柒一直不知道該怎麽面對林栩。盡管這位先生以自己敏銳的嗅覺成為了他們這段感情最早的知曉者,在林柒還尚且混沌的時候,他就已經洞察了一切。
林栩見到她時,只說了些平常的話,其餘的,他一點兒也沒顯露出來。直到大家結束了寒暄将要落座時,林栩不經意間給了她一個眼神,誰也沒有看到。可林柒明白,多餘的話一句也不用再說了。
可能是因為剛剛結束了長時間的工作,林柒多少還是能感覺到一些疲憊。她沒有說很多話,更多的時候她像是一個安靜的傾聽者。可她的心裏還是能感受到一種輕松的歡喜,和自己熟悉并且欣賞的人們在一起,就只是簡單的說說話,也算是生命中溫柔的時刻。
大家說着近來發生的有趣的事,笑聲充滿了整個屋子。林柒生出了一種很奇異的感覺,當她暫時離開朋友和家人,去到一個不屬于她的城市工作和生活時,那些真正屬于她的日子就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只有回到她愛的人們身邊,她的生命才算是真正繼續。
林柒坐在宋鄞濯的身旁,看着他與朋友們交談。季乾南終于沒有忍住,談了他真正想要說的話題,他打趣宋鄞濯道:“這回鄞濯你是要被吃定了,沒想到連你都有今天。”
宋鄞濯沒有理他,低頭看了林柒一眼,目光愈發溫柔。林柒看着浮現于他眼角眉梢的得意之情,仿佛看到了他十七歲時的意氣風發。
人們都說,人只有在很年輕的時候才會用盡所有氣力去愛一個人。當我們長大以後,算計、思忱、比較這些詞漸漸的占了我們情感生活中的很大比重,從而主導了我們的行為方式。
因為不再是一無所有,所以再也不敢放手一搏。
我們拿出自己的一腔孤勇和這個世界作交換,然後如願以償的變成了一個理智而聰明的大人。
宋鄞濯亦是如此,直到他遇見了愛情,準确的說是他遇見了林柒。
林栩看着屋內氣氛甚好,心下也覺得歡喜。他頗為感慨的說道:“今年啊,實在是很順利的一年。”
确實是如此。除去這兩對兒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