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人間紅塵惟一諾
? 霍氏帶着崔月琳回到客房,忙教丫頭擺上晚飯,怕她自己一個零丁寂寞,也坐下陪着用了幾口。飯後上了清茶,閑話幾句,又交代丫頭好好伺候,方才告辭出去。
回到自己的院子,洗漱一番進了卧房,見丈夫孫庭正在床頭看書,忙一把奪下來,抱怨道:“都甚麽時辰了還看書,仔細又熬了眼睛!”
孫庭聽了也不生氣,呵呵笑了一聲,“這不等你麽?對了,崔小姐那廂如何安排的?”
“小崔公子歇在子玉那裏,方便他照看。崔小姐我教她歇在客房了。”說着爬上床去,跪立在孫庭背後,一邊幫他捏肩膀一邊問:“老爺,你說過子玉曾拜在崔重之門下,論起來還該叫崔小姐一聲師妹,他倆又曾有婚約,可今兒我見他倆處着,倒像都沒那個意思。子玉待崔小姐冷淡的緊,崔小姐似乎也不在意,臉兒上一絲沒變動。你說,他們這是不是不成了的意思?”
“你就這麽想撮合他們?”孫庭晃了晃脖頸,聽見裏面嘎達嘎達的響,指了指,“這兒也給我捏捏,酸的緊。”
霍氏把手移過去,拿着力道揉捏,“倒也不是這麽說。子玉是個好孩子,人品端莊,才學出衆,又曾經治好了咱們的谕哥兒,我早拿他做自己的孩兒看待,自然是希望他好的。你說他都二十好幾了,還不成家,這也不成話呀!且我觀那崔小姐模樣又周正,進退也得宜。論起來,兩人倒真算得上郎才女貌。”
雙手停下來,從孫庭肩膀後面探出半張臉,有些遲疑的道:“你說,他是不是高中了探花郎,就看不上那崔小姐了?畢竟她在那胭脂巷待過一段,子玉會不會心裏存了芥蒂?”
“子玉斷斷不是那樣的人!”孫庭一口定論,随後向後伸出手,将妻子的雙臂一拉,教她扒在自己背上,感受兩人間的溫暖。低頭瞅見妻子寝衣袖口已磨的有些起毛邊兒,心中酸軟,嘆了口氣,“唉,子玉若是薄情人,倒還好了……那孩子,就是太重情了……”因為重情,所以放不下仇恨,連自己的人生遠景都要搭進去,似乎非如此,便不能酬故人之情。那孩子,是把自己逼到了死胡同啊……
霍氏雖不明就裏,但見丈夫心事重重的模樣,忙轉了口,問他:“诶,谕哥兒來信說教我問問子玉要在香河待到幾時,他好尋休沐的時候回來見他。你知道子玉何時回京麽?”說着臉上帶着些不贊同,“子玉也是,才被皇上點了探花郎,一天翰林院都沒待過就請假回了香河,一待就好幾個月。這君恩反覆難測,你說這天長日久的,會不會……”
孫庭聽妻子句句都唠叨到點子上,更是胸悶氣短,猛一口吹滅了燭火,往床上一仰,“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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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崔月琳就起來梳洗,打扮停當,飯也顧不得吃,直奔韬晦堂去看崔皓。眼看着要到地方,又後悔自己冒失,現下還早,萬一裴世瑜沒起來可怎麽辦。胡亂尋思着走到院門前,門果然密密阖着。她才伸出手想敲,只聽門“吱呀”一聲,有人已将門從裏面打開了。
裴世瑜似乎等候多時,輕聲道:“進來吧,我正有話對你說。”也不與崔月琳見禮,也不等她答話,自己先轉身往回走去。
兩人在院中間站定,隔着三步遠,若即若離。
“昨天夜半,小崔公子的喘症又發動了一次。”見崔月琳要插話,用眼神止住她,随後有些疲憊的道:“你來了也只是空着急,又幫不上忙,我便沒有知會你。”
這雖是大大的實話,可關心則亂,聽了難免不痛快,又不好說出來。崔月琳只得問道:“家弟現下醒了麽?我想去看看他。”
裴世瑜搖搖頭,眼波微動,語氣裏帶着微不可察的懊悔:“小崔公子這次發病,實與我大有幹系。自他來了書院,我見他學業荒疏,不免對他格外嚴厲些,常留他下來,又安排題目給他做。想是他日夜用功苦讀,打熬不過,這才傷了身子。是我不曉輕重,害他如此,還請崔小姐原諒。”說罷,一揖到底,并不起身。
崔月琳見他單薄衣衫下肩胛薄削,脊骨峥嵘,竟是瘦得十分厲害,不由得心裏一軟,那一點兒不快早已煙消雲散,忙道:“裴公子不必如此。小弟這病由來已久,是年年必犯的。若是真怪罪起來,合該怪罪我這個姐姐粗心大意,疏于管顧。裴公子,我聽孫夫人說你醫術不凡,不知家弟的病可能治愈?”
“小崔公子三髒天生不足,津液聚痰,伏藏于肺,落成病症。或外感六淫,或遇非時之氣,或是身子勞累飲食不周,便易發作。若是早幾年對症施治,或可痊愈。可惜耽擱日久,肺氣損耗太多,津停血滞,已是夙病成根。”擡頭見崔月琳面色蒼白如雪,一臉祈求之色,不忍移開雙眼,咽下才要說出的話,改口道:“這喘症雖有些棘手,倒還不至于傷了性命……只時常便要發作,太過苦人。若不悉心治療,怕要纏綿一生。”
崔月琳不想崔皓病的這般嚴重,嘴唇都哆嗦的合不上,顫聲問:“難道……難道竟是一點治好的法子也沒有麽?”
裴世瑜沒立時作答,在心中把醫理藥理再次反複推敲兩遍,察無遺漏謬錯,方才道:“也不是全沒有。現下我用藥穩住了他的病情,暫時理當不會再發作。至于後頭的治療……按我的想法,若是外用針灸為主,內服藥物固本培元,再以藥浴輔佐,同時仔細飲食起居,将養一段時日,想必能夠痊愈。”他本有一管林籁泉韻般的好聲音,雖嫌清冷疏曠,可此時娓娓述說,卻極能撫慰人心,教人不自覺的便要相信他。
崔月琳終于心神歸位,鄭重福下-身去,直直望向裴世瑜,“還請裴公子救治家弟,懸壺之恩,必然湧泉相報。”
裴世瑜聽了心中一緊,拳頭在袖中攥了兩攥,好一會兒終于搖搖頭,“你先起來罷。崔小姐,非我不肯施以援手,只是灸治之法,我力不及,你還是另請明醫罷。”擡頭見崔月琳一臉所望不遂的沮喪與憂傷,忙轉過臉去,見牆角下一株石蘭,寒花寂寂,于肅肅清風中時偃時仆,說不出的可憐。掙紮片刻,才道:“東臨府德城縣寶山鎮有一故人,醫術非凡,尤擅針灸,我送你們去尋他罷。”
到了這時,崔月琳也不再推辭,告罪一聲,就要家去收拾東西。
裴世瑜攔住她,“不必急在這一刻。你先去用飯,待一會兒小崔公子醒了,咱們一道這裏出發,路過府上,你再收拾行禮不遲。我還要向孫山長孫夫人辭行,就此別過罷。”
崔月琳從善如流的應下,擡頭觑見裴世瑜面帶倦容,眼下青影深重,必是徹宵照顧崔皓所致,銘謝之餘,心中更是感激,卻并未再多說甚麽,只端肅面容,深施一禮。
兩人再無話說,各自分手,去準備動身不提。
過了約一個時辰,有丫頭來報,說崔皓已醒來,裴世瑜教她速速過去。
崔月琳趕到韬晦堂時,院子裏已圍了好幾個人。她見霍氏緊挨着一人,五十開外的年歲,須發花白,儀範端莊,便知是磐石書院的山長孫庭。緊走幾步上前,福身見禮。
孫庭擺擺手,“崔小姐不必多禮。我與你父親雖未曾謀面,卻可算神交已久。”說完,又哀嘆一聲,語氣中說不盡的憾然,“重之文麗日月,學究天人,讓人為之傾倒。可惜他天壽不永,木壞山頹,我終是無緣相見。”
幾句話說的衆人面色哀戚,唯有裴世瑜面色不變,眼神冷然。
霍氏擦擦眼角,拉住崔月琳的手,“崔小姐,你若不見外,便稱我們一聲伯父伯母,往後只當這裏是尋常親戚家,得空便來走走罷。”
崔月琳手心溫暖,見孫氏夫婦态度藹然可親,眼睛驀然一酸,忍着淚意行禮,“孫伯父,孫伯母,多謝你們厚愛。”
霍氏“哎”了一聲,露出笑意,又對裴世瑜道:“子玉,我可把琳兒和皓兒交給你了,此去東臨,你必要一路護他們周全,早日歸來!”
“是。”雖只得一個字,卻堅若金石,重有千鈞。
霍氏又拿出一粒小小的荷包塞到崔月琳手裏,“這是伯母一點小小心意,權做路費使用,雖然簡薄,你也別推卻,拿着罷。”
孫氏夫婦建磐石書院幾乎用盡了平生積蓄,兼不為求財,只為春風化雨,教育人才,時常周濟寒素學子學費膳費,又倒貼書本膏火,因此也稱得上身無長物了,簡薄二字當真不是謙辭。崔月琳早從崔皓處知曉這些,哪裏肯收。
裴世瑜攔住她,“收下吧,長者賜,不可辭。時辰不早,咱們該啓程了。”
崔月琳只得默默收下。
霍氏見不過一夜工夫,二人關系便有所緩和,含笑點頭,眼中更是有着隐隐期待。
幾人又眷戀話別幾句。崔皓恰收拾妥當出來,衆人見他精神尚好,懸着的心到底放下,看他們上了車馬,又緩緩送出門去。
孫庭見他們的車馬辚辚遠去,心中暗暗祝禱:但願此行或有轉機,叫子玉斷了心中執念。故人九泉有知,想必更能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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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內裏寬敞,鋪滿條氈,靠車壁的一側是方便歇卧的茵褥,上面鋪着桃枝簟,安放軟枕。崔月琳安頓崔皓躺好,自己則在蒲團上坐下。見角落裏一個藤箧,上面放着個蒲包,打開一看,裏面裝着個大水壺,觸手溫熱。又掀開藤箧蓋子,裏面俱是飲具、火燭、扇子、油紙、麻繩、包袱皮等必備之物。
崔皓抽抽鼻子,“姐,這個枕頭可真好聞。”
崔月琳阖上蓋子,回轉頭傾身去看,靛青地撒白花兒布面的枕套兒幹淨簇新,裏面裝着疏松的芯子。崔皓一翻動,便沙沙作響,草藥的寒香在車廂內浮散開來,沁人肺腑。
崔月琳感慨萬千,如此諸色齊備,加上車馬,真不知他準備了多久。從車幔的縫隙向外望去,見他細細一束背影,腰身挺拔孤直,如松如竹。
收回目光,她小聲兒在崔皓耳邊道:“你還沒認出子玉先生麽?”見崔皓還是懵懂,“他就是裴世瑜呀,是爹爹的弟子,你果真忘了?”
崔皓“啊”驚呼一聲,随後馬上捂住嘴巴,使勁兒眨了眨眼睛,方醍醐大悟。壓低聲音,“原來是他!我說怎麽有些眼熟。積年不見,我竟認不出他了!”又撓撓頭,一臉困惑,“姐,你覺不覺着他和從前大不一樣了,我指的不只面顏,而是氣質風骨。”
崔月琳點點頭,記憶中的裴世瑜大概是風華秀逸的,而如今則是清剛冷冽。
崔皓又激動的坐起來,恨不能手舞足蹈,趴在崔月琳耳邊叨咕:“姐,沒想到他竟然回香河來了!雖然昔時和他接觸不多,可我記得爹爹總誇他天資超絕,是他弟子中的第一人。他果然不負爹爹厚望,蟾宮折桂,中了探花!”
想起往事,又難過起來,“姐,說實話,他雖是爹爹的弟子,因着交接少,對我不過是個不算驀生的人罷了。可爹爹含冤入獄時,門生故舊不知凡幾,只得他一人肯挺身聲援。那時我就想,若是有朝一日相見,必要感他大德高義!”說罷,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拉拉崔月琳的袖子,面上羞紅,“姐,你說我往後是叫他師哥,裴大哥,還是仍叫子玉先生好呢?”
崔月琳見他一臉孺慕之情,想起裴世瑜的刻意疏遠,默默嘆了口氣,輕輕扶他躺下,“還是按他的意思,叫子玉先生罷。”
崔皓有些失望,一時又想起在書院裏裴世瑜并未對他比別人更親近,反而還很嚴厲,于是不再作聲,一雙黑眼睛漸漸黯淡下來。
崔月琳也不好開口解勸,只用手在他頭頂輕輕撫摸。
不多時,馬車行到城東,崔月琳告訴裴世瑜方向,又過了一會兒,才輾輾轉轉到了家。因為不欲驚動旁人,崔月琳只讓裴世瑜把車停在所住小院兒的獨門前,并未去到蘇府大門。她把崔皓留在車上,自己掀開車幔下來,見裴世瑜拿着鞭子站在一旁,原來趕車的寶卷卻不在,不禁有些奇怪。
裴世瑜解釋道:“寶卷拿了帖子去衙門請路引了。你去收拾些随身衣物,一會兒我們再與他彙合。”停頓片刻又道:“也不必太急迫,你把事務安排妥當,免得走了路上挂心。”
崔月琳點點頭,拿出鑰匙開了鎖,自進院子去了。先到崔皓的屋子替他打疊幾件衣衫,見賀鈞送給崔諾的畫軸恰在枕邊兒,心裏尋思一番,也一道裝在包袱裏頭。随後回去自己那邊兒,收拾了衣物細軟。
收拾停當,提筆寫了封信給姚睿。她去書院前沒想到要帶崔皓求醫異地,東臨府雖毗鄰玉州,但治病加上路上來回怎麽算也不會短,不能教姚睿空等她。雖有心與他見面告別一番,可時辰還早,怕他未起,且自己這裏又急,因此只得權宜,留書告別。給姚睿寫完又想起蘇慶芳,滿腦袋都是他橫眉毛豎眼睛教訓姚睿的德性,難免心中不快,提筆只簡單交代了自己的暫離因由和去向,多一個字兒也沒留下。寫完把兩封信封好,拿在手裏往府中花廳去,教一個丫頭喊檀香和芸香過來。
不消一會兒,二人趕到。檀香見了崔月琳,見她臉上并無憂色,忙殷切問道:“崔管家,可是崔皓少爺無礙了?”
崔月琳搖搖頭,“現下緊迫,我便長話短說。皓哥兒病的不算輕,我不得不帶他去東臨府求醫,即刻便要起身。雖說大官人已回來了,但二門裏的事務你二人卻更不可怠慢。依着素日規矩章程,該怎麽辦就怎麽辦罷。實在做不來的,便報他知曉,有他在,不怕下面人轉不動。”又把手中的信交給二人,囑咐她們送到姚睿和蘇慶芳手中,自己挽着包袱匆匆走了。
誰知這中間脫了個岔:檀香芸香二人并不知曉蘇慶芳已去了府城,崔月琳這時離開香河,府裏便沒一個人能做主。二人求到姚珍面上,姚珍卻站幹岸做起甩手掌櫃,一概不理。虧得姚睿出面,拿出主子的大範兒來,加上二人能幹,蕭規曹随,到底平伏了底下不安分的人,沒讓府裏出甚麽大纰漏。此是後話,不必細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