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為分憂俊生思計
? 天鑰兒一向是個無事忙,他才被蘇慶芳罰了三日,這才得空出來到青石街瞎轉悠,觑機會将功折罪。
那日酒宴過後,第二日一早,他就被蘇慶芳拎到屋子裏跪着,一跪就是一炷香的功夫。他見蘇慶芳不言不語,只悶狠狠的盯着他看,好懸沒盯出個大洞來,便知蘇慶芳疑心那呂要錢兒調戲崔月琳的事兒與自己脫不開幹系。
他見瞞不住,便一五一十的招了,內裏自然掐頭去尾,添鹽着醋,颠七倒八,着力将自己描繪成一個先主子之憂而憂,後主子之樂而樂,丹心皎皎、忠義為主的好少年。雖事中有微微一點兒忘善背德、不擇手段,卻也是休戚相關,關心則亂,亂中出錯,錯有可原。
他見蘇慶芳臉色好轉,愈說愈是得意,嘴巴一時沒把住門兒,哧溜出一句,“爺,您看,小的這般一排布,那崔小姐不就給您好臉色看了嘛!昨兒夜裏我給您守着,您做了甚麽好夢,都不自覺笑出聲兒來!”
這一句正撞在心上,聽的蘇慶芳臉騰一下就紅了,惡狠狠的瞪着他,破口罵道:“混賬東西,算計到爺的頭上來!爺幾時與你說要那崔小姐的好臉色看!偏你多事兒去喬坐衙!”他還記着要給崔月琳一個交代的事情,見這繭兒果不其然,都是自家這一窩人的做下的,一時心亂如麻,倒不知如何辦了。回頭見牆角一張高幾上放着幾個黃澄澄的麝香貓果兒,都是瓊州府那邊快馬剛送過來的,抄起一個就丢過去,“給爺頂着醒醒腦!”
麝香貓果渾身都是三角硬刺兒,又天然一股臭肉味兒。他接在手裏,直紮的欲哭無淚,熏的張口欲吐。這,這怪行貨要怎麽頂啊!他不由腹诽。見蘇慶芳瞪着他看,是真個發怒的模樣,只好癟着嘴,委委屈屈磨磨唧唧的将果子頂在頭上。
這一頂就是三天,總算頂的蘇慶芳消了氣兒。他見蘇慶芳回轉過來,心思不長記性的又活動開了,自個兒随口扯了個由頭,拐到青石街來踅摸機會,這才撞見賽天香三人上門挑刺兒,何寡婦為難崔月琳姐弟的事兒來。他見其中有機可乘,于是速速回柴府報與蘇慶芳知曉。
誰知回到柴府,正趕上蘇慶芳出門去了。天鑰兒只得與來蚨胡亂吃了些酒飯,自回屋眼巴巴等着蘇慶芳回來。誰知點燈熬油直等到了第二日快晌午,也不見蘇慶芳的一絲兒影子。他趕着讨巧落空,不免有些郁郁。正蔫頭耷拉腦的吃着飯食,忽想起蘇慶芳前幾日随口念叨要置辦一處宅子,想到此處,飯也顧不得吃完,就打馬奔牙行而去。
**
話分兩頭。卻說崔月琳一大早就去廚下烙了蔥花兒薄餅,又熬了小米薄粥,就着孫氏給的腌蘿蔔,與崔皓一道吃過早飯。收拾停當,兩人起身去了街市。
此時尚早,市井街巷裏早已車馬喧阗,人煙湊集。力夫走卒、貨郎小販、鈴醫蔔士、吹手乞丐,三教九流皆形色匆匆,為一日生計忙碌奔走,正是紅塵俗世、人間煙火裏最尋常的風景。
崔皓見崔月琳望着不遠處的街市發呆,也不知在看些什麽,忙拉着衣角問她:“姐姐,你在看甚麽?咱們是要去街市買東西嗎?”
崔月琳搖搖頭,“沒看甚麽,不買東西,咱們去牙行轉轉。”見崔皓不解,與他細細解釋,“昨日多虧孫大爺和孫大娘幫咱們平服了衆人,這才保得無事。只是過生活如下棋,不能走一步算一步,總得為以後多打算打算。若是哪一日那幫人再鬧上門來,咱們在青石街怕存不住身了。不得不先有個預備,免得到時抓瞎。”
崔皓聽了點了點頭,覺得姐姐總是想的較自己長遠,心裏對她更是敬重。只是心裏舍不下孫氏夫婦、秀荷、徐嬸兒等人,有些怏怏不樂的道:“青石街雖沒住太久,卻都有些慣了……”
崔月琳摸摸他的頭頂,只輕輕嘆了口氣。
兩人挑了一家招牌光鮮的陳記牙行進去,一個主管殷勤的迎了上來,笑着将二人引到一處落座,上了茶,問她二人有何需要。
Advertisement
崔月琳見這家牙行內裏整潔,主管态度随和,是正經做生意的樣子,便提出要看看城內正交易的房屋。那主管見她二人衣衫雖整齊,卻是半舊的,便知并不是有錢鈔的人家,于是将稍便宜的城北的幾處房屋介紹給她們。
一間門面,兩層到底的房子約七十到八十兩,她現下實在買不起,若是典下來,卻只需二十兩左右。若是兩間兩層的,不超過三十兩。根據典住時間長短,價格還可以波動,正适合她們現下的光景。崔月琳見一處正在城東北,與城西北的青石街很有段距離,便要約看房屋。
主管道:“那屋子現下的住客下月末就不典了,不如約在下月十日左右,姑娘看可好?”
崔月琳點點頭,紙筆登記了自己的姓名、住址。寫好了,又詢問主管有哪些女子能做的營生,先打聽看看。
主管給她一本冊子讓她自己瞧,告罪一聲先走開了。崔月琳翻開細看,多數都是引着去富家投靠做奴仆的,要麽丫鬟侍婢,要麽養娘乳母。崔皓将來是要走科舉一途的,這些需要賣身的實在不合适。只有兩個不需簽賣身契的,一個是給家裏的女眷小姐請針線師傅,另一個是古琴教習的,可她偏偏都不會。
那主管閑下手來,見她邊看邊搖頭,便走上前來,“不知姑娘有甚麽打算?不若說來與在下聽聽。”
崔月琳見他問的和氣,忙阖了手中的冊子,苦笑道:“因家弟要讀書應試,這些要賣身為婢的營生實在不合适,可惜剩下這個針線師傅和古琴教習,我又偏偏不會。”
主管見她坦誠道出自身不足,又面有難色,猜她生計艱難,問道:“不知姑娘擅長哪一行當,不若說出來,我好歹幫你參詳參詳。”
崔月琳不得已只好撒了個謊:“擅長真不敢說,只是從前家裏有個鋪子,我從小幫忙,耳濡目染,管賬倒還略通一二。”頓了頓,“又胡亂讀過幾本書,能簡單算寫。”
這幾日的經歷早叫崔皓明白姐姐的辛苦,雖奇怪姐姐說謊,卻也沒有戳破,只當她是為了生計迫不得已,在一旁幫腔:“我姐姐字寫的很好的!”見那主管望過來,怕他不相信,“又會讀書,我就是姐姐開蒙教導的,正在讀《孟子》。”
崔月琳面上微紅,她是練過好幾年書法,略略有些功底,但給崔皓開蒙的卻是原身,而不是她。她穿的這段時間病着,都是崔皓自學的。
那主管聽了心中犯疑,這姑娘說她擅長管賬算寫,不會女工琴藝,怕是商戶出身,沒想她弟弟卻說她會讀書。莫不這二人是讀書人家出身?他帶着疑惑翻開适才崔月琳登記的那一頁,見一行小楷,娴雅婉麗,卻有幾分功夫。聯想二人言行進退,倒把崔皓的話信了泰半。合上冊子,點點頭:“即如此,我幫姑娘留意着,待有合适的營生,我便知會姑娘一聲。”
崔月琳帶着崔皓殷殷道謝,告別過主管,離了這家牙行,又去別的兩家打聽看看,女子能做的營生都大同小異。若是不做這些,有本錢又不在乎別人目光,也可以開家小店鋪試試水,偏偏自己沒錢,實在郁悶。
崔月琳姐弟才離開街市不久,天鑰兒也去了陳記牙行,主管聽說他們要找大宅院,又與柴府有幹系,便去後面請了老板,老板自然殷勤熱絡的接待。天鑰兒和老板随意攀談幾句,便拿起桌上的一本冊子随便翻看起來。他些須識得幾個字,幾下裏正翻到崔月琳登記典房的那一頁。心中一驚,忙叫過主管來詢問當時情形底細,主管不敢怠慢,一一仔細答過。
天鑰兒聽了,也顧不得甚麽宅子了,忙不疊拔腳就走,趕回柴府給蘇慶芳報信。
天鑰兒前腳還沒邁進廳門,就聽一人吊着嗓子窮哼哼,一波三折的不知是說是唱,“……小子沒娘,說來話長。那日我聽了爺的話,預備回家收拾打點,再來投奔。不想半路遇到幾個剪徑的漢子,虎狼也似就将小的拿住。虧小的機靈,将那身喬裝的衣物都獻了出去,脫的只剩一條褲衩兒。誰料其中一個竟是好南風的,見小的俊俏美麗,就起了歹心,來扯我的褲衩兒。小的屁股不甚要緊,只您給我的那二十兩還在藏在褲裆裏,萬萬不能被他們拿去——”
又聽蘇慶芳笑了一聲,谑罵那人,“賀俊生,你的廢話真不是一般多!可懶得再聽!既打點好了,以後就跟在爺身邊,少幹那些欺神瞞鬼的生理!”
“哎,自然全聽爺的吩咐,萬死也不辭的。”
“啐!蠢材,命又不是風刮來的,別張口閉口就死啊死的!”
…………
天鑰兒聽勾良久,心說這個叫甚麽賀俊生的,一把嗓子賤嗖嗖賴唧唧的,好不要臉!哪裏來的歪行貨!聽爺的口氣,與他還慣熟似的,又要收留在身邊。莫不是自己犯了錯事,爺便另尋了人頂來使喚?果然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天鑰兒嫉出一腦門子邪火,噌一下竄進門。
見賀俊生回頭,天鑰兒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怎麽看怎麽覺得油頭粉面鳅頭鼠腦的不像好人,尤其那一雙吊梢眼,更是騷托托的沒個正形兒。
賀俊生見天鑰兒目光不善,也不言語,他平生服氣的只得蘇慶芳一個,別的人管他去死咧。
蘇慶芳見天鑰兒回來,問道:“天鑰兒,怎麽跑到這時候才有影子,幹甚麽營生去了?吃過晚飯沒有?今兒廚下做了乳鴿子,我記得你愛吃,讓他們留了兩只與你。”
天鑰兒聽他語中關懷,心裏頓時暖烘烘的。一時也顧不上腹中饑餓,轉轉大眼睛,給蘇慶芳飛眼色,示意他讓那賀俊生滾出去,他兩個私下裏說話。
“說吧,他也不是甚麽外人,以後和你通一樣兒,都在身邊伺候。”上次見面,蘇慶芳就覺這賀俊生是有些歪才的,言語也通透明白,又與自己一樣的出身,不免動了心留他。當時也是随口提議,誰想這賀俊生竟回鄉連夜賣了祖業,拖家帶口的,連家裏養的一只大黃狗都帶了來,是個真心長久跟随的意思。既是要用他,也不必事事瞞着,惹他隔心,将來不得用。
天鑰兒聽了嘴巴一撅,不樂意了。心說這個賀俊生甚麽東西,爺這樣偏心,将他放的與自己一般高。想了想,有心排擠新來的賀俊生,便把今兒的兩宗事兒繪聲繪色的講與蘇慶芳聽。他以為賀俊生必定一頭霧水,插不上去嘴去。倒時節再把自己的打算一說,爺一高興,自己還是他座下第一把交椅的紅人兒,至于這賀俊生,管他去死咧。
賀俊生聽了暗自琢磨。原以為那崔小姐是柴大官人的心上人,聽天鑰兒這般一講,倒似與自家爺有些絲線。只是那崔小姐寧可居于窮街陋巷,也沒和自家爺相好,要麽是兩人沒捅破那層窗戶紙,要麽怕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他這廂裏肚中打着官司,那廂蘇慶芳聽了天鑰兒說的,立時火了。心說別的也就算了,只那何寡婦一張臭嘴,把他說的跟個無良奸夫暗夜偷情似的,着實讓人窩火。又聽天鑰兒說那崔小姐要典屋搬家,別尋營生,心裏更是有些發急。
天鑰兒見他眉毛立着,就掄胳膊挽袖子的,“爺,不如您和小的親自出馬,打的那何寡婦滿地找牙!”他腦袋裏沒別的主意兒,也就小姐落難,公子搭救的這樁老戲碼。心說最好那些鄰裏一個接一個可勁兒的鬧騰才好,爺次次去救火,天長日久,怕那崔小姐再硬的心腸,也磨的軟了。
賀俊生偷偷一樂,這天鑰兒到底年紀小,帶鬥笠親嘴兒——還差着一帽子呢。想到這,忙道:“不妥,人嘴兩張皮,說啥不稀奇。再說她一個無知婦人,又是寡婦,總不好打上門去,好做不好聽呀。”
天鑰兒雖讨厭賀俊生,可他這番話卻不無道理。心裏沒轍了,便反口為難他,“那你說怎麽辦?”
“要我說,這事兒都是那幾個小唱使壞,現下雖平服了,早晚還得翻出來。出了這遭事,崔小姐在那住着怕也要受人白眼,這才慮着搬家。這且不提,現下城內有頭有臉的都知曉柴爺替崔小姐贖了身,不免有人背地裏混嚼舌,說柴大官人好面又吝啬,好幾百兩贖了人卻養不起,安排在青石街那等地處兒,又憑人上門去欺辱她不管。這樣,可是甚麽好名聲?”
見蘇慶芳沉吟不語,賀俊生又接着道:“爺和柴爺是好兄弟,依我看,倒不如替他把那崔小姐接到一處妥當的地方安置,柴大官人面上也好看。光憑那崔小姐自己,能搬到什麽安生地方去?今兒鬧的怕不衆人皆知,早晚還是樁事兒!”
這一提議正搔到癢處兒。蘇慶芳一想,青石街那地方确實蝸窄局促,哪裏是能她能住的地方?搬家又能搬到哪裏去?只是讓自己上趕着請她去,沒準兒還要挨頓刮,實在不能夠。
賀俊生見他一臉半樂意不樂意的模樣,哪裏還不明白,于是嘿嘿一笑:“爺啊,不是說表小姐快要帶着表少爺過來了嘛!咱們這人口一多,自然不好再住在融爺府上。”
蘇慶芳點頭,“我正思量着買一處宅子,他們來了便搬出去。”
“甚麽?表小姐和表少爺她們要來?我怎地不曉得?”天鑰兒只覺得這賀俊生一來,自己像變成個萬事不知的木頭人兒,忙急問蘇慶芳。蘇慶芳便把适才收到家信的事兒說了,又道:“蘆陽到底小地方,伸展不開手腳,我早有心搬到這邊兒來了,不如叫娘和舅舅舅母一道過來,也便宜。”
賀俊生忙接着,“眼下只有一樣,表小姐是閨中女兒來的,我們爺們兒手粗腳大的,自然不好去收拾她們的卧房閨房,也着實不合規矩。另外,買了新宅子,少不得要雇傭一班廚娘、丫鬟和針線,都是後宅二門內的女娘婆子,難免鬥牙拌齒的。爺,您也沒房女眷,敢問要如何管制她們?今日要柴,明日要米,後日要線,銀錢雖少,到底瑣碎,您可耐煩?若是管家去管,到底男子,諸多不便,也不成體統。”
蘇慶芳一聽,頓時一個頭兩個大,自己一個昂藏丈夫,如何耐煩應付這些針頭線腦的瑣碎營生?想了想,順口道:“蘆陽老家還有一攤事務,娘她們怕一時半會兒也到不了。這若是後宅無人,沒了綱紀,鬧得家反宅亂的,也不甚成個人家,沒的惹人笑話……”
賀俊生嘿嘿一笑,“正是這個理兒。爺,要不您趕着娶一房奶奶進來,要不咱們雇個知根知底的女管家幫着看顧。”話裏話外,又随口謅了,“聽聞那崔小姐識文斷字又知情明理的,且正尋着營生貼補,不承望這搭裏偏與咱們湊上巧了。不僅能管家,又能陪表小姐讀讀書做做針指,正是天作的好!只是她到底是那胭脂巷出來的,怕老太太那裏過不去……”
蘇慶芳聽賀俊生說娶奶奶的話,趕着瞪了他一眼,尋思片刻,才慢悠悠的道:“不妨,娘那裏自然有我去說,只是……”只是不知那崔月琳能不能同意,這句話不好問出口來,于是把眼去看賀俊生。
賀俊生是個頭上打一下,腳底板響的人,立時會意。偷眼見天鑰兒在一邊兒撅着嘴滿臉不樂意,氣的眼眶都有些紅了,眼見着就要撇酥掉淚兒的,心說都是給爺效力,自己年紀長,也別與這小毛孩子一般計較了,于是便答:“天鑰兒比我熟絡這裏,自然多擔着些,我給他打下手兒,這樁事兒就包在我倆身上!”
天鑰兒見他識趣兒,氣兒順了不少,也拍着胸脯應了。
兩人結成統一戰線,當晚就一桌兒上喝酒了。賀俊生拿出蘇秦的嘴巴,張儀的舌頭,哄得天鑰兒與他稱兄道弟,十分投契。天鑰兒于是把前情都與他交代清楚,問他下一步怎麽辦。賀俊生前後思量一番,便把自己的主意仔仔細細的講過一遍。天鑰兒盯着賀俊生好瞅了好半天,心說這家夥看着騷包辣氣的,沒想到鬼主意還挺多,心裏不由對他也生了芥子大小的一點欽佩。
賀俊生笑嘻嘻的攬着天鑰兒的肩膀,“鑰兒啊,就算那崔小姐鐵石一般的心腸,咱們自有移星換鬥的手段對付她,不怕她不告回轉!憑咱們爺的財貌本事,她到咱們爺的懷兒裏,哼,還不是遲早的事兒!”
說畢,兩人又将明日一起去牙行看院子的事宜細細商議一番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