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風波定月琳歸家
? 逢春讓着半步,與崔月琳一左一右并行,二人皆一言不發。因着有愧,心裏如半空中吊個桶也似,不上不落的懸着。幾次想開口,都不知從何說起。偷眼觀盼,見崔月琳一臉凜然,嘴唇緊抿,心中更是惶惶。
眼見着快要到客座了,逢春終是把心一橫,道:“琳妹妹,是姐姐錯了。你哪怕沒好口的罵我出來,也別這般憋着氣,仔細傷了身子。”
崔月琳只推聽不見,并不搭理。
逢春緊趕一步,攔在崔月琳身前,“姐姐這廂給你賠禮,還望恕罪則個。”說着深深福身下去,羅裙漫地。
崔月琳有心不理她,見她蜷曲着腿一動不動,也不起身,只把一雙水杏眼兒可憐巴巴的望着自己。對她是又氣又恨,憤然道:“柳逢春,我原思量你是個秉正磊落的好女子,心裏對你好不愛敬!又與你親近。誰想你口頭不是心頭,擺了我好一道,圖謀些甚麽?”
逢春真個啞巴吃黃連,有苦也難言。演這出戲原本就是為着那蘇爺,馊主意是天鑰兒拿的,自家爺與他安心設計,自己搭把手兒。本來也沒甚大礙,誰料半路殺出個潘墜兒,攪亂整個布局。自家爺裝病她早看出來了,适間不過防着崔月琳和蘇慶芳看出眉目,不得不配合着演下去罷了。他那廂打撒了手兒,只拍拍屁股抱着六娘走了,馀下自己一個在這與蘇爺周旋,吃了他好一頓訓不說,又被這崔小姐厭憎。
自己不過從旁推波助瀾,若不是怕那潘墜兒壞了崔小姐的名聲掃了蘇爺的臉面,自己何至于跳出去現身制住她。鬧到末了,他們一個個清白脫身,只馀自己去頂整個兒的大黑缸,好不厚道!她心中是又悔恨又郁悶又憋屈,乞哀告憐道:“總是我對不住妹妹,至于陰險圖謀,卻是真心沒有,往後你必久而自明。”說着,眼眶瑩然一閃,撲簌簌流下兩行淚來。剛開始還有淚無聲的啜泣,不消一會兒,竟是聲淚俱下,嗚嗚啼哭起來。
崔月琳見她哭的起勁,一時倒不好再斥責她,只胸中一口氣梗着難受,恨恨的道:“我又未曾屈了你,你倒先抹起淚來!”
轉念又想,逢春與自己并無利害關系,實在沒有加害自己的理由。如果非說有甚麽,最可能是因為寶卿。可若說她對寶卿嫉恨,也該暗暗下手,這般明目張膽的圖謀,是怎麽也說不過去。況且嬌蓉受寵,她合該籠絡寶卿才是,不會謀害自己去得罪她。且聽寶卿言語裏說起她,全是溢美之詞,沒有一絲不好的。想來,事情有八-九分出在那柴融身上,只有他才能讓逢春這麽死心塌地的維護,寧可背黑鍋也不說。
至于柴融為何這麽做,她實在想不出頭緒。原以為他為人尚可,才與他交易,哪想知人知面不知心,今兒吃了好大一個教訓,往後勢必要對他加小心。碧霞山之行也需盡快,早些和他兩清,之後的日子再慢慢盤算。
想罷,崔月琳擡頭察言觀色,見逢春是真個悔恨的模樣,既如此,自己借此為寶卿尋個幫扶也不為過。于是對逢春道:“行了,別哭了!你既說沒有圖謀,我就信你一次。只是有件事你須得依我,也算對今日這番作為的補償。”
這崔小姐既是蘇爺的心上人,自家爺和六娘又都敬重她,逢春自然不敢得罪,況且她存心相交,加上悔恨前番作為,一聽崔月琳語含回轉之意,趕忙一壁擦眼淚,一壁緊問道:“妹妹但說無妨,姐姐沒有不依的。”
“寶卿姐姐在柴府根基尚淺,少不得需要二娘多多幫扶,以保平安喜樂。若依我,前番事情再不計較,只作沒發生過一般,如何?”
逢春一聽,不由心下羨慕兩人感情篤厚,忙不疊的應了,“合該如此,我只拿她做親姐妹一般,絕不慢待。”
兩人拆解完畢,到了客座。逢春把話說透亮了,心中如去了痞一般,自在了許多,熱絡的端茶倒水,仔細管待崔月琳。又從遍地金掏袖兒中取出卻才蘇慶芳給的物伴兒,見是一盒回春堂的傷藥,有些奇怪,忙問崔月琳道:“可是妹妹受傷了?蘇爺給了我這個,說教備着用。”
崔月琳這會兒身心放松,被逢春這麽一問,才覺手臂疼痛難忍。撩開袖子,逢春見她瑩白的小臂上,赫然一個血窟窿,雖不大,四周卻幹涸了一片血跡,紅殷殷的,瞅着甚是吓人。再看那袖子,也同破在一處,想來适才忙亂,沒人看見。事發時逢春離的稍遠,看不備細,忙問她如何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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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月琳三言兩語講了。逢春心說好個急智悍勇的女子,又暗悔自己害她受傷,心中不由對她更是敬重,自小心幫她擦藥換衣不提。
話分兩頭,卻說蘇慶芳飄飄忽忽的回到前面酒宴上。衆人見只得他一人回來,柴融卻不見蹤影,忙問出了何事。蘇慶芳便托辭說柴融有些要務,先籌治去了。衆人見鬧的也不早了,尤其薛岚、任南揚和聞人曉三個,都是富貴忙人,還要趕回府城,便一一作辭。
幾人關系交好,蘇慶芳也不假意再留,與他們閑話幾句,叫仆役好生送出門去。自己回身,來喜湊過來,在蘇慶芳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蘇爺,适才三位爺走的急,都沒拿金臺盤。”
蘇慶芳不耐煩的道:“多點兒的微末東西,他三個又不是那連吃帶拿的主兒,不消你饒舌!”又對廳裏揚了揚下巴,“讓人另備兩套簇新的,一會兒給他們兩個拿着。”
才說罷,正被出去更衣回來的謝涵聽個正着。謝涵聽他語氣輕蔑,将自己歸在連吃帶拿的一類,不由氣的要吐血。心說好你個蘇慶芳,一介市井逐臭之夫,俗氣熏天,卻偏偏狗眼看人低,今兒我還偏不要你們的阿堵物了。打定主意,挺直腰杆,慢幾步走回廳內。
周百祥正和蘇慶芳熱絡攀談,一見謝涵回來,忙拉他一起告辭。蘇慶芳點點頭,讓仆役把金臺盤呈上來,另有一把金執壺、兩副銀勸杯、兩副銀賞杯、兩幅銀折盂,外加一雙雕花牙箸。金閃閃雪燦燦的,把一整個大托盤都挨擠滿了,都是柴融才教匠人連夜燒制的,外面通沒有這般新鮮別致的花樣子。
周百祥素來愛財,也不推辭,道過謝大咧咧收下了,還調笑柴融娶了新弟妹高興,出手憑般大方慷慨。謝涵卻才雖想的硬氣,待見了這滿盤光彩閃耀的金銀器皿,頓時連眼珠兒都錯不開,有心收又怕遭蘇慶芳這狂夫的輕賤,好不躊躇彷徨。
蘇慶芳暗自冷笑,這個謝涵一介潦倒不堪的窮秀才,時時要靠出來幫閑混吃混喝。若像周百祥一樣坦坦而受,倒也不失坦蕩務實的本色,偏時不時要喬出副讀書人的清高樣子,好不虛僞做作。融哥兒也是,非要與這般人相交,委的讓人鬧心。
他心中還記挂着別個事情,哪有功夫陪謝涵在這裏玩欲拒還迎的把戲,直截了當問他:“謝兄可是嫌融哥兒這禮太輕微,不入眼麽?”不待他答,轉頭對一邊兒的來喜吩咐,“去,再給你謝爺取一副過來!”
謝涵聽了,臉騰就挂不住了,臊的連連搖手,“不消不消,融哥兒這份好意,自然領他的,也請蘇兄弟代為致謝。”說罷,含腰收下了。
周百祥急着回家去賞玩這些器皿,與蘇慶芳再次辭過,拉着謝涵擡腳走了。來喜負責駕車,也随着他倆一道去了。
天鑰兒見酒闌人散,忙貓腰兒跑進來讨蘇慶芳的示下,說車馬預備好了,問何時請崔小姐起身。蘇慶芳見天色已然黑下去,再晚回來怕就要宵禁了,忙吩咐即刻啓程,自己卻坐在椅子上不動旦。
天鑰兒骨碌骨碌大眼珠子,“爺,你不跟着一道去?”
蘇慶芳瞪他一眼,“爺又不是馬夫,跟着去做什麽?”
天鑰兒笑嘻嘻的,張口就來,“爺,您又不是不知曉,我有這夜盲眼,一到晚上看哪兒都黑黢黢的,就是腳上踢碰個石頭,也唬個一跤。我皮肉瓷實倒也罷了,萬一一個不小心,再把那崔小姐給颠簸了,她身嬌肉貴的,怕是受不得。爺,您好歹放屁添風,與小的同行,壯些膽氣嘛。”
“你那夜盲眼我還不知曉?說的憑邪活!”見天鑰兒一壁腆着臉樂,一壁拼命點頭,到底難再固執下去。只是要他去送那崔小姐,到底有些抹不開臉,于是道:“你駕車先行一步,我一會兒跟上去。”
天鑰兒可太明白自家爺的德性了,忙疊聲答應,轉身奔客座去請崔月琳動身了。
崔月琳見天鑰兒來請,忙和逢春告辭。逢春仔細叮囑天鑰兒幾句,又拿了兩個鵝絨軟墊兒給他,教他放在車廂裏,防着路上颠簸。崔月琳坐着軟轎出去,仍登上來時那香車。天鑰兒駕車,兩個家丁并兩個婆子車外跟随。
蘇慶芳見香車辚辚拐了出去,這才手腳利落的上了草上飛的背,溜達達跟在後面不遠處。天鑰兒耳朵極尖,早聽見噠噠的馬蹄聲,自己美不滋兒的邊笑邊放慢車速,好讓自家爺多跟一會兒。
旬月之間,常陰雨纏綿,沒個放晴的天氣。偏這會兒起了好陣南風,一時散盡漫天彤雲。空冥澄淨如翠晶,一丸春月圓滿,灑落清輝蕩蕩,四望皎然若雪。牆角不知誰家種了滿架薔薇,清風行過,暗香浮動。蘇慶芳見華枝春滿,天心月圓,不由胸中鼓蕩,恨不能策馬揚鞭,乘奔禦風一番。
還沒待他暢想完畢,青石街已是咫尺之遙。蘇慶芳那股狂生情懷頓時洩了氣,郁悶的思忖,腳程怎麽憑般短小,才這一時三刻就到了地方。再擡頭看天,雲霭蒼茫,明月早已無處可尋,四下裏黑魆魆的,鼻端只餘街巷胡同裏食物、煙火、草木、牲口和垃圾交雜的氣味兒。不由大為敗興,怏怏不樂起來,只一下一下折着手中的馬鞭子。
草上飛感受到蘇慶芳的低落,睜大馬眼四處觀盼,見前面一處房屋頗為熟悉,撒開蹄子就跑了過去,直直停在下車的崔月琳跟前。見面前之人眼熟,搜馬腸刮馬肚的苦想一番,哦,原來是那日與主人“相談甚歡”的美人,恢恢長叫一聲,算是打過招呼。
蘇慶芳和崔月琳這冷不丁一照面兒,都有些不知所措。
“你……”
“你……”
異口同聲,卻都沒說下去。
天鑰兒在一邊偷笑,心說草大爺果然好樣兒的,憑般機靈有眼色,大勝自己。想着想着,又有些吃醋,嫌它比自己更懂爺的心思。
這廂崔月琳忙拜過,“多謝蘇大官人相送,适才贈藥之情,一并謝過。”
蘇慶芳聽了悶悶的嗯了一聲,恨草上飛自作主張,心說馬到哪兒都是個馬,一點兒不懂什麽叫上趕着不是買賣!打定主意回去免了它的夜草,這才不鹹不淡不冷不熱的道:“……不必。我走了。”說罷,撥轉馬頭,自行遠去了。
天鑰兒記着上次吃的排頭,不敢與崔月琳說話,嘿嘿賠笑一聲,行過禮也駕車走了。
崔月琳立在門首,見他二人車馬遠去,這才回身進了院子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