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不是冤家不聚頭
? 蘇慶芳正和愛馬親昵玩耍,見草上飛忽然調轉身背,只把屁股對着馬廄門口,還撲哧哧不停打着響鼻,一副不甚高興地模樣。回頭一看,見是天鑰兒把着門框賊溜溜的望進來,只是探頭豎腦的不敢踏進門。忙問他:“做甚麽不進來?鬼鬼祟祟的。”
天鑰兒一扁嘴,有些怯怯的指了指草上飛,“我可不敢,草大爺不待見我呢。”又小聲兒說道:“對了,爺,你不是有事務兒要出門去?趁這會兒天氣早,不如我陪着你同去。”
蘇慶芳躊躇片刻,合該是去青石街的時候,于是便道好,又拍拍草上飛的背,向刺斜裏擡腳便走。草上飛頗通人性,見主人撂下手就走,馬上不樂意了,張馬嘴呲馬牙叼住蘇慶芳的衣袂,沖着勾去主人的天鑰兒就開始尥蹶子。一時馬廄裏煙塵四起,稻草全飛,亂成一團。
天鑰兒吓得一貓腰,邊喊“爺,我先去前面等你”邊跑遠了。
蘇慶芳無奈的摸摸草上飛的頭,這馬也是他窮困破落時的夥伴,不是什麽神駿,不過駁馬一匹,腿腳也不疾快,只一點,日久通靈,明白人性。他發跡後,常需四處走動,不免又添置了許多寶馬良駿。只是這草上飛,如何也割舍不去,留在身邊,只偶爾游玩時騎乘,餘下辰光,一專給它自在享福。天鑰兒也是知曉他的心思,這才山河路遠的給牽了來。
“既然你喜歡,便帶你同去。”他才說罷,草上飛似有所感,歡快的長嘶一聲,翹起前蹄撒歡兒。蘇慶芳笑着給它上了金鞍玉辔,牽出馬廄來。到了大門,天鑰兒早換了衣帽等在那裏,蘇慶芳也不多話,上馬便走。
因在城裏,行人頗多,草上飛又要四處觀盼,馬行甚是緩慢。天鑰兒明知故問道:“爺,青石街那裏住的甚麽人,有甚麽要緊的營生兒,先透與我知曉些,到時也好說話兒。”
蘇慶芳一滞,一時不知如何答,好半天才道:“不是爺的營生,是融哥兒的,他不在家,我替他去問問,好歹也盡盡心。”說畢,再不開口,竟是一個多餘字都不肯透露。
天鑰兒心裏又篤定了些,也不多問,只一味在自己肚子裏喬主張,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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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崔月琳院子裏,一幫人正笑語喧呼,忽聽門外一陣馬蹄聲響,不由都停下嘴,循聲望去,見是個錦衣華服面貌俊美的公子哥兒,手裏抄着馬鞭,身後一個小郎跟随,牽着兩匹高頭大馬,立在門前。衆人一時不知來人是誰,都把眼去看崔月琳。
崔月琳一看,腦仁兒登時犯疼,來人正是那刺頭兒混球蘇慶芳,後面跟着個沒見過的小厮。
蘇慶芳見了小院中笑語融融的光景也是一愣,他原以為這崔月琳清剛孤介,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到了這青石街,必定會緊閉門戶,寥落度日。誰想來了不過半日,便與鄰裏融成一片,如魚得水,好不快活。轉念一想,這崔月琳再清高,也在胭脂巷那風月之地浸染了許多時,怕早已轉了心肝脾性。要不如何巧言令色,口舌如簧,在酒宴上當衆掃了自己的臉,又鼓動融哥兒甘心甘願的為她贖身?
想到這,不知為何,悵然難以舒懷,心中的芥蒂更深一分。如此想着,面上不由帶出來,黑沉着一張臉,只是吊着眉眼睇望崔月琳不說話,手裏一下一下扯着馬鞭子。
衆人見了這個景況,便知其中必有些機關,又見那公子哥兒黑古龍冬的一張臉,眼神兇星太歲也一般,哪裏是個好相與的樣子?不敢多一句嘴,拿起才騰空出來的盆瓢鍋碗,慌忙起身走了。孫氏心上擔憂,走在最後面,一直回頭向崔月琳臉上瞧。
崔月琳見了心暖,忙回了個安撫的眼神,孫氏才一步三顧的走出門去。送走衆人,崔月琳也不關大門,怕這些鄰裏多想。若是有些流言飛語傳出去,損了名聲,她也難在這條街久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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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慶芳見人散了,這才走進院中,先把四下裏打量一番,雖幹淨整潔,到底局促陳舊,心說融哥兒怎麽憑小氣,将她排布在此,幾百兩銀子都消花了,還差這些許?倒顯着我們慢待她似的。他一時心裏暗自嘀咕,哪裏還記得之前自己曾阻止柴融給她贖身的事兒去?
身後的天鑰兒從一進門兒,只把兩眼去瞧自家爺的心上人。這一打眼,心中霎時清明,道不的人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卻是個清俊苗條的美人兒,堪描堪繪的模樣兒。後巷的婉畫兒被爺寵的最久,眉眼兒身條兒便與這眼前的崔月琳有四-五分相像。
兩人這廂各自心中揣度。那廂崔月琳見蘇慶芳不說話,只是撇着嘴四下裏看,那小厮看着也不安分,一雙骨碌大眼兒直盯着自己不停的轉,想起剛才鄰裏走時的表情态度,心裏有些惱火,但還是忍着問道:“不知蘇大官人來此有何貴幹?”崔皓聽出她言語不快,面上不由帶了三分憂色,緊挨在她身邊。
蘇慶芳見她繃着一張俏臉,雖口稱大官人,卻沒有絲毫敬意在裏頭,萬福也不道一個,便覺自己又被她看不上眼,難免把昔日的瓜葛陡然想起,不言不語,只更冷下臉去,自顧自走到院正中的小桌兒旁坐下。
天鑰兒眨眨眼,搶在前面責怪,“姑娘好沒分曉,我家爺來了,也不請坐,也不備茶,是甚麽待客的道理?”
崔皓在胭脂巷時日不短,也懂了看人眼色,知道這蘇慶芳不是好惹的,姐姐又與那柴融有交易,不予她得罪此人,再生波折,便拿了壺要去沏茶。
崔月琳适才憋着口氣,這會兒心想,此人天生混橫的,也別得罪他狠了,又要惹出事來。忙将崔皓一攔,從他手裏接過茶壺,“皓哥兒,我來。”轉身去廚下倒了壺半溫不熱的白水,回來裝出一臉不好意思,“竈下火才熄,只有這溫水了,沒法子泡茶,大官人見諒。”說着,清湯寡水的倒了兩杯推過桌去,中途還灑了一半兒,剩個杯底子。
崔月琳見蘇慶芳既不喝水,亦不說話,也開始不耐煩起來,“蘇大官人若沒旁的事,我姐弟二人還趕着去街上轉轉,添些日用家什,就不奉陪了。”說罷草草福了福身,露出送客的意思。
天鑰兒見她如此,替自家爺不爽,龇牙道:“這可真新鮮樣兒的,游僧攆起住持來,你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屋院呀,倒憑做起主人來!”
崔皓聽他搶白自己的姐姐,不由氣鼓鼓的道:“這是柴大官人替我們置的,我們自然是主人。”
“主人?那我且問你,房契何處?簽押何人?中人又是誰?”崔皓小小年紀,終日讀書,哪裏懂得這些個經濟,頓時吃了個癟。天鑰兒得意,樂得兩眼月牙兒一般,不免言語撒潑,“小子,滿城裏誰不知道柴爺與我們爺是過命的交情,要好的不分彼此!別說這小小一間院子,便是連這院子附帶你姐姐送給我們爺,柴爺也斷然不會不答應的!”
“你——”崔皓氣的剛要說話,卻被蘇慶芳的聲音打斷了,“天鑰兒,閉嘴待着!”轉過臉對着一邊的崔月琳,“崔小姐,今兒我便是代我兄弟來瞧瞧,看你是不是忘了前言?果不如此,你過的憑惬意!那會兒仗着花舌巧嘴,只一味哄弄我兄弟做耍子!可是個有信用的人?”
天鑰兒偷觑一眼蘇慶芳的臉色,也豁開膽子幫腔,“就是,我們爺代柴爺來問,有何不可?”
崔月琳适才聽天鑰兒的一席話本就氣的不輕,又聽蘇慶芳這番苛責刁難,不由火撞頂梁門。才過了不到一天,這個混球就片刻不容的逼上門來,實在讓人難忍。想到這,聲音也冷了下來,把眼睛狠盯着天鑰兒,話卻說給蘇慶芳聽,“你說的好沒道理!虧你也是大商家出身,難道與張三訂了合同文契,卻找李四去履行?如此便是有信用了?我亦如是,既與柴大官人做了交易,有什麽也只同他說話,還容不得別人來指手畫腳!若他未經我首肯,便将交易轉讓他人,我自然也是不認的!”
天鑰兒從來自覺口舌伶俐過人,聽了崔月琳這一席話,頓時如釣鈎穿嘴的魚兒也似,再無一言,只讪讪的看蘇慶芳臉色。
蘇慶芳被崔月琳氣的狠了,眼孔裏燒出兩團烈火來,聲音如從牙縫裏擠出一般,“好!好個崔小姐,端的能言善辯!既如此,莫忘了你今日的話,早些成合交易是正經!須知合同也不是沒時日的,別受了布施不念經,一味的只是個拖!”說罷,拂袖大步而去。天鑰兒緊跟在後頭,臨到門口卻回過頭來,露出個賊兮兮的笑容,被崔月琳狠剜一眼,才哼哼唧唧的走了。
蘇慶芳又被崔月琳下了臉面,心中怎麽也過不去,騎着草上飛一路橫沖直撞徑直出了南城門。草上飛對他的壞心緒似有所感,翻飛雙蹄,下死命的奔跑,穿過官道,越過農田,不知跑了幾許,直來到一片豐林茂野之中,見四下裏草肥水美,這才一時嘴饞停了下來。
蘇慶芳由着草上飛四處去覓食,自己抄着鞭子對着一顆梧桐樹就是頓猛抽,邊抽邊怒:從前這崔月琳看不上自己也就罷了,這幾年過去,他自覺混的大有進益。家私百萬,交游廣闊,出手又大方慷慨,誰人不想挨靠自己一二?人物兒相貌更不消說,哪個女子見了不心傾相愛?從前在背地裏架舌頭折辱他的人,如今也不敢了,做小伏低畢恭畢敬的奉承服侍着。幾可謂萬事順遂,偏只這崔月琳一個,把自己當瘟神宿敵一般看待,态度傲慢,言語不敬,讓他喪盡顏面,憑地可惡。
心中愈想愈恨,手下着力,直把那梧桐樹抽的枝零葉落,好不蕭索。回頭見天鑰兒縮着脖子杵在一邊兒,沖他招手,“給爺過來!”
天鑰兒不敢不從,一步一挪的蹭過去,等近了馬上抱住頭,可憐兮兮的求饒,“爺,小的這頭可再不禁打了,本來就不伶俐,再打下去,更蠢沒邊兒了,還怎麽鞍前馬後的為爺效力!”
蘇慶芳冷哼一聲,“你效的憑般好力,讓爺的臉被那崔月琳好頓刮!”說着,剝剝在他頭上鑿了兩個毛栗子,“不如趁早滾回蘆陽去,別在這兒給爺活現世!”
天鑰兒才不理會這個,只扯着嗓子“哎呦哎呦”的叫喚,見蘇慶芳馬上住了手,心內暖貼,只想解他潑天的煩惱。肚子裏旋了一遭兒,拿話試探,“爺,要我說,那崔月琳好不識人敬!竟敢對爺如此無禮!不如小的找幾個幫手,将她拿回府中,要麽私刑伺候,要麽床上伺候,看她還敢不敢如此嚣張跋扈!爺覺着如何?”
蘇慶芳立時面若霜寒,“咱們現在是正正經經的生意人,少把從前那套拿出來!舅爺若知曉,看不打爛你下截去!”頓了頓,“崔月琳的事兒爺自有主張,你少插手插腳的添亂!可記住了?”
天鑰兒忙不疊應了,心裏卻腹诽:今兒我算看明白了,到了這步田地,虧爺還能忍,換了旁人,爺早一馬鞭抽過去了,還能立在地上說嘴?我不過随口一說,爺還不是變着法兒護着。爺放不下那崔月琳是定定的,只是觀那崔月琳的态度,竟是爺剃頭挑子一頭兒熱。既存着這份兒心意,爺能把那崔月琳如何,橫豎不過是被她看不上眼,見一次吃一次排頭罷了,還要帶累自己給爺消氣洩火。看來,自己之前思量的錦囊妙計少不得要拿出來試試了。
想到這,忙揉着肚子說餓,央蘇慶芳早些回柴府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