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論鹽引暗計前路
? 李金翠送走了柴平,本想趕着去崔月琳那裏打聽宴會消息,不料從前的一個手帕交前來拜訪,只得強壓下心裏的波蕩去款待,直到半夜才了。到後院見崔月琳房裏燈火已熄,沒奈何只得回房。借着熒熒燭光,打開柴平送的幾個錦盒翻看,不禁吃了一驚。
一盒是滿滿的簪珥钏環,金玉寶石珍珠盡有;一盒是那柴平提起的番藥,用個極精致剔透的碧靛小瓶兒盛着,貼着寫了番字的箋子;另一個長形錦盒中裝的是尺頭,各色錦緞绮羅彩絹不提,有兩樣卻紮眼,一匹是輕薄緊密的琉球兜羅絨,另一匹是潔白如雪的西洋布,都是市面上鮮有的番貨。
李金翠心中打鼓,日裏見了崔月琳,并不見她傷的如何重,為何這柴大官人要送如此厚禮?想不通透,只得把果兒喚來,問了前因後果。果兒年紀小,又是個萬事都不進心入眼的人,只怕李金翠責罵,便囫囵亂說了一通,把李金翠聽的是又生氣又糊塗。
果兒走後,李金翠吹燈滅蠟躺在床上,想起崔月琳舍棄的那些珠玉寶石,抓心撓肝的睡不着,翻騰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忙讓人喚崔月琳過來。
崔月琳不得不起身,裝疊得當,這才過來。撩起門簾,進屋就問:“媽媽,有甚麽說的,這麽早喚我過來?”
李金翠一見她不慌不忙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瞪着一雙烏雞眼,“小蹄子,我問你,昨兒那什麽趙爺還是蘇爺賞你的寶珠,你為何不要?見天兒的裝清高,彎腰撿兩個你難道會死的?”見崔月琳不吭聲,知道她犯了小姐脾氣,既然事情已不可挽回,她忙問了自己最捉緊的,“柴大官人昨日可說要梳攏你?”
柴融?梳攏?崔月琳疑惑了一會兒,方知她這些驢唇不對馬嘴的話必是從果兒處來。
李金翠見她臉色有些茫然,氣罵道:“枉你吃了幾年風月飯,這點光景也瞧不出?又憑般憊懶,也不知敲敲邊鼓,拿話兒去探探?柴府是什麽樣的人家,錢過北鬥﹐米爛成倉。白花花的鹽,黃燦燦的金堆成的!若是真有造化被擡進去,插金戴銀,山珍海味,這輩子怕你也受用不盡!”
聽李金翠提到柴家的販鹽生意,又回想起前幾日在錢府宴上聽來的消息,崔月琳心中隐約有了個主意,因此故意把話說得含糊,“媽媽,梳攏不梳攏,這會兒還不分明,只是大官人待我是極和氣的。”頓了頓,喬出副誠服的模樣,“您說的對,這事兒是我沒放在心上。頸上傷小,不如等幾日好了,我親自去柴府道謝。”
李金翠喜向腮邊生,“我的兒,這會兒精乖了,就這麽定下。”說完又叽叽咕咕念了崔月琳幾句,無外乎是那幾顆寶珠的事情,略過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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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第二日,彤雲密布,風雨如磐。李金翠卻異常忙碌,一會兒讓果兒沏上好的香茶,一會兒又讓叢兒冒雨去買鴨鵝點心,自己則撇了婆子不用,親自下廚伺弄百鮮漿水,一直鬧到當日未時。
崔月琳詫異,特喚來果兒,給她一串錢并一大包兒百花醴漬的梅煎,套她的話兒。果兒嘴饞,一顆接一顆的吃下去,口上便松了。
原來卻是李金翠年輕時的一個老相交前來拜訪。崔月琳知道李金翠的脾性,是個人走茶涼從不念舊知恩的硬心腸,見她如此盛意殷殷,知道其中必有些緣故。又拿話去逗引果兒,許她時新的花樣果子蜜煎,果兒便說聽到了私鹽的字眼兒,又七颠八倒的吐出許多話。崔月琳回想那日在錢府聽到的,心中不由一動。
送走了果兒,崔月琳又借口取衣服,自己頂着雨出了門。在縣大街的一串鋪子裏轉了好一圈兒,花了許多時候,這才回轉。到了自己的屋子,關上門,把聽來的消息、果兒的學話兒、自己的猜測和剛在街上打聽到的拼湊在一起,心中的輪廓更清晰透亮起來。想到這可能會是自己命運的轉機,一時又興奮又緊張,直折騰到後半夜才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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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三四日,雨才微微住了。當日下午,李金翠雇了一輛碧油車送崔月琳去柴府,她有心跟着過去,卻被崔月琳攔下了,“不勞媽媽同去,女兒這會兒肚裏明白着,定當使盡全力,您只歇在家裏聽消息便是。若媽媽同去,事情沒成,豈不觸傷了您老的顏面?”
李金翠猶豫片刻,梳攏是終身大事,料這小蹄子也不敢馬虎小觑。家裏還有新買來的四個丫頭要調-教,自己也是分不開身。于是應了,命果兒在家幹活兒,卻派了年紀稍長的叢兒同去盯着。
馬車慢吞吞的駛出胭脂巷,叢兒小心翼翼觑着崔月琳的臉色道:“琳官兒姐姐,你菩薩心腸,我們在柴府盤桓久些好不好?難得一日出來,不用幹活兒,我也輕省輕省。”
崔月琳聽了微微一笑,“媽媽出門前難道沒吩咐你,盯着我不許出一絲差錯,早去早回,向她呈告嗎?”
叢兒慣會兩面三刀,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擰着嘴語帶不屑,“管那老虔婆怎麽說!若是柴大官人相留,也輪不到她聒噪!只願姐姐心想事成,做得個富家奶奶,到時也請看顧我一二!”說到盡興處,蜷膝跪下,随口改換稱呼博崔月琳歡心,“若我得脫那腌臜地方,定為奶奶做牛當馬,以報大恩!”說畢,又當場磕了個頭。
崔月琳想起自己卧病在床那會兒,這個叢兒隔三差五就是一頓冷嘲熱諷,又時常在李金翠面前撺掇是非,弄得她和崔皓日子十分難過。這會兒翻過臉就向自己表誠意、訴肺腑,真是唱念做打俱佳,比李金翠不遑多讓。
知道這樣的小人得罪不得,崔月琳忙拉起她,笑着道:“何須如此,我記下了。”
叢兒霎時喜笑顏開,從蒲包中拿出茶水奉于崔月琳,又着意揀些市井笑話趣聞講給她聽,殷勤的侍奉着。崔月琳不欲叢兒跟着,給了她四分銀子,讓她在離柴府不遠的一個小食肆等自己。叢兒得了錢,樂得清閑,自半路下了車不提。
不多時,馬車到了柴府。之前崔月琳已經遞過拜帖,因此順利進入府中。
柴融早等在一處小花廳內,心下不住忖度。這個琳官兒做人清高孤介,從來都要別人用熱臉去貼她的冷屁股,今日不知刮的哪陣風,竟親到自己府上拜訪,真是奇也怪哉。正想着,見門首人影微動,卻是崔月琳被仆役引着款款而來。
柴融一愣,見她穿着露紅色山茶花紋樣的對襟襖兒,下面是月白色遍地百花拖泥裙,裙邊兒是由淺入深的魚尾紅,行動間露出與襖一色的鑲金邊鳳頭高底兒鞋,烏鴉鴉的頭發挽成應時的宜春髻,上面珠翠滿盈,打扮的十分嬌樣。柴融昔聞琳官兒并不愛這些豔色打扮,以穿輕淺色聞名,此時見她如此盛裝而來,心中更奇。
柴融唱喏,“不知今日刮的哪陣香風,倒把崔小姐這尊菩薩吹了來?”說着命丫鬟打掃客位,又上了香茶果子。
崔月琳一早被李金翠叫去盛裝打扮,一個頭兩個重,勉強還下禮去,“前些日子多承大官人關照,費藥壞鈔的,今日特來道謝。”
“崔小姐在我府上傷了,我自當略盡心意。特來道謝,沒的讓我惶恐。請坐。”
崔月琳又福了福,才斂裙入座。兩人又客套了幾句,崔月琳捧着茶盅,狀似無意的問道:“大官人近日生意可好?”
柴融不知崔月琳緣何如此一問,只打了個哈哈,“崔小姐神仙般的人物兒,這會兒怎麽倒問起這些紅塵世俗的瑣事?”
崔月琳也不和他兜圈子,雙目直視柴融,朗朗道來,“昔日朝廷為了邊防武備,特設開中制,鼓勵富商大戶交糧納款,換倉鈔以兌鹽引。商人見利,無不積極納換。這幾年鹽政腐敗,鹽場産量減少,而朝廷召商開中數額卻增加,導致産不抵支,倉鈔漫天飛,卻兌不出鹽來。現在倉鈔急劇貶值,幾同廢紙,大官人的生意想必也受了極大影響。”
這一席話是她冥思苦想了好幾日得來的,不求完全正确,只要能稍稍打動柴融,後面的話就好說了。
柴融見她說的憑般通透,心下一動,之前他和周百祥兄弟頻繁應酬,也是為此。他不知崔月琳是何用意,因此并不答茬,“崔小姐原來也懂經濟行當,倒讓我刮目相看了。”
“大官人不必如此小心,我今日特來說起這件事,自然是有利于你。”
柴融吃了一驚,見崔月琳面色肅正,态度落然,不似扯謊,便也不再搪塞她,“不瞞崔小姐,此次巡鹽禦史賀大人下來,正是要補救此事。聽說朝廷已暫停了開中,過段時間就可赴場支鹽,只是全額是不做想了,到底能支幾分還不清楚。”頓了頓,猶豫了片刻才謹慎的道:“另有一條還未發布的新令,聽說朝廷或許商人另憑新引購買竈戶餘鹽,卻無須納糧。這樣價錢雖高,風險卻小,但争買的商人衆多,臨近玉州府的兩淮,大鹽枭皆出外奔走疏通,怕是輪不到我了。”說畢,滿臉郁色。
崔月琳微微一笑,裝出底氣十足的樣子,“我有八分把握可助大官人得到新引!”見柴融露出不甚相信的神色,接着道:“新上任的巡鹽禦史賀大人,乃是家父昔日好友。”
柴融聽了,胸中念頭急轉。這個賀大人賀鈞是個極難打交道的人,處事涓滴無漏,對新鹽引的事,一個口風也不肯放,周百祥兄弟那裏也沒辦法,只是個等罷了。若是崔月琳真能打動于他,自己正課照舊守支,又有新引在手,日後還怕斷了財路?只是有一樣,從前崔諾入獄,震動一方,除了那個裴世瑜,并未聽得此人聲援一二,他念不念舊情委的難猜,實不知這條路走不走的通。
不管如何,試試總是好的,不定另有收獲。打定主意,柴融離座躬身一禮,“崔小姐如此大義援手,不知要小生如何報答?”
崔月琳忙起身避過不受,自己卻是斂容整衣,叉手望他深深一拜,鄭重道:“還請大官人替我贖身,助我出了那胭脂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