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下通牒月琳逢難
? 清明日還未到,香河縣一反往年,早早進入了雨季。一場豪雨下了小半月,到這幾天才漸漸小了,卻也未止住,淅淅瀝瀝的。天色仍舊陰沉,縣大街上的行人不過星零一二,也都行色匆匆,可南城的胭脂巷內卻分外熱鬧。
要說胭脂巷,必先提到它所在的香河縣。香河縣屬南直隸玉州府治下,地處南北襟喉要沖,水陸貨運便捷,又歷史久遠,文風頗盛,因而引得四方官商士庶、三教九流雲集此地,是府內數得上名號的富庶大縣。胭脂巷則是香河縣城內最繁麗的一條街巷。
胭脂巷雖然有個香豔的名字,原本卻只是個普通的巷子。不知從哪一年開始,裏面搬進去兩戶不尋常的人家,豔幟偷張,悄悄做起了風月生意。巷子裏原來的住戶察覺到苗頭,都把房子典的典,賃的賃,搬離了巷子。好人家自然不會典賃這裏的房子,倒是那些私窠暗門在巷裏抱團兒紮了根。
香河縣物阜民豐,人煙輻辏,風月生意自然興隆。胭脂巷自不用說,連毗鄰的巷子亦占滿了私娼戶。年深日久,附帶着周邊的街巷胡同也擠滿了各色店鋪,買賣酒食肴果、料子成衣、金銀飾品、胭脂水粉兒、鞋襪腰帶帕子、細木家火等,色-色齊備,不一而足。從高下瞰,萬戶鱗栉,市聲雜沓,真好一處熱鬧所在。
對于胭脂巷的私娼,官府不是沒有禁令,只是禁了又興,興了又禁,連那些官老爺都是胭脂巷的座上客,因而盤查禁令幾乎成了一紙空文。不過風頭緊了,緊閉門戶幾日,風聲過了,照舊開門迎客,沒個人當真的。
進了胭脂巷,各戶都是油漆的小門兒,白日裏看着與尋常人家并無不同。只是天剛一擦黑,各家門口就都齊齊挂上豔色的薄紗燈籠,上面繡着些名頭,諸如:賽姑娘、小月仙、桃氏姐妹、眠眠、陳三愛家等等,在地上投出一片片引人遐思的旖旎光影。
不消一會兒,巷子裏就喧鬧起來。各家門前都有車馬盤桓,大家大戶的小厮仆役、尋花問柳的恩客孤老和幫嫖貼食的潑皮幫閑們陸續登門造訪,媽媽丫頭們倚門迎來送往,又有各色的妙齡女子穿插其中。戲谑聲、調笑聲、諧罵聲、打鬧聲、吆喝聲、絲竹彈奏聲、環佩叮咚聲,充斥着整條巷子。
而此時的崔月琳就在這熱鬧聲中立在地上聽訓。
李金翠一邊用金掠子搔頭皮,一邊罵道:“作死的小蹄子,從前就慣會喬張致的,怎麽這一場風寒倒把你的腦子燒掉了半個去!看你昨日那德行,酒令行錯了韻,琴也彈走了音,那些老爺們問話,你木着臉半天也不答一個字!錢老爺當場落了面子,今兒說了,梳攏你的事兒,別再提了!”
崔月琳心中冷笑,那正合我意,當梳攏是什麽好事兒不成。這樣想着,臉上裝出不甚在意的冷淡模樣,微壓着嗓子道:“媽媽,也不能全怪女兒的不是。只是這場風寒實在厲害,大面上好了,嗓子卻總不舒坦,手上也沒力,琴弦都撥不動,怕是落了病根子。”
李金翠見她一臉無所謂,不由冷笑一聲,陰陽怪氣的諷道:“便是身上不舒坦,卻沒有當場給恩客沒臉的道理!琴彈不了,連話也不能說?”頓了頓,接着道:“我知道你還想着那個裴姓後生,只是人家春闱得意,又中了會員,日後金榜題名也是遲早的。到那時,哪裏的高門貴女娶不到?你還以為你是那崔家的千金小姐呢?”
崔月琳垂着眼,不由想起往事來。這個原身與她同名,也叫崔月琳,留下的記憶支離破碎,少得可憐,許多事情都是她穿過來後慢慢打聽的。這原身的父親崔諾讀書人出身,是個不科舉的煙霞狀元,家裏開着間寒泉書院,在縣內乃至玉州府都很有名望。發妻崔柳氏也是書香人家的小姐,娴名在外。除了崔月琳,二人還育有一子崔皓。
一家四口的日子原順當和美,不料五年前,因受“疑書案”牽連,崔諾苦心經營多年的書院慘遭朝廷禁毀。他也因此含冤入獄,雖最後被釋放,但罪名上卻有些不清楚。崔諾心灰意冷,加上獄中受了刑,回家後一病不起,沒幾個月就過世了。夫人崔柳氏與夫君鹣鲽情篤,憂思成疾,不到半年,也随着去了。
姐弟二人無親可投,無友能靠,只得相依為命,平日裏全靠崔月琳給人漿洗縫補為生,生計很是艱難。次年的冬天,崔皓犯了幼時的喘疾,崔月琳花光僅有的微薄積蓄請醫問藥,才勉強留住他一條性命。崔月琳見弟弟病的一日重似一日,求告無門,只好心一橫來到胭脂巷,自己賣身給了李金翠,于是進了這不見天日的煙花寨。
李金翠口中的裴姓後生,乃是崔諾的得意門生之一。崔諾受牽連入獄後,他昔日的友人和學生幾乎全與他劃清界限,甚至倒持戈矛,指斥崔諾為異端邪說。唯有這個裴世瑜不肯違心附會,卻也因此失利于次年的秋闱。
崔月琳想到崔家的這些事兒,也只能嘆息。知道李金翠久浸風月,火眼金睛。怕她看出什麽,因此聽了她的嘲諷也只能搖搖頭,做出一副悲戚的樣子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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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金翠臉色稍霁,拉起崔月琳的手,做出一副慈母的模樣拿軟話兒哄她,“乖女兒,你明白就好。我也是為你着想,你說那錢老爺有甚麽不好?雖然年紀大了些,妻妾多了些,但家裏呼奴使婢,騾馬成群,好不富裕。你進了他家,敬着大婦,再生下個一兒半女,憑你十分的人才,還怕坐不穩地位?還有你弟弟的病,自然也有了着落。”
崔月琳真想一口啐在李金翠的老臉上,強忍着怒氣道:“我知道媽媽是為我着想,可那錢老爺年紀實在大了,八病九痛的,聽說家裏的大婦又兇。說句不中聽的話,哪下錢老爺駕鶴西游,女兒哪裏還有活路可言?這些年女兒沒少孝敬媽媽一分,媽媽怎地給女兒挑了這樣的人選?”說完硬的又放柔了聲音,“您老人家無兒無女,孤身一人,不如您留下女兒,女兒給您端茶倒水,養老送終!”
軟硬兼施完畢,崔月琳又用帕子按住眼角,偷偷瞧見李金翠一臉的不以為然,心說這個死老鸨果然心狠,這樣恐怕也拖延不住。只是自己的賣身契在她手裏,不得不聽命于她,心下不由埋怨起崔月琳來,又想到她是為了弟弟才如此行事,只好怪自己倒黴,怎麽如此人品不濟,穿到她的身上來。
崔月琳剛要再說些軟話,被李金翠不耐煩的揮手打斷,“行了行了,收起你那西施愁昭君淚的德性!平日裏老娘念你讀書人家的小姐出身,客人随你挑揀,将你在這胭脂巷裏擡的高高的,為的就是梳攏個好價錢!你別不識好歹!我李金翠是個生意人,不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這裏也不是養濟院,不能總養着你,還有你那個病歪歪的弟弟!你年紀不小,性子又不和順,總不能像蓼官兒一樣,又砸在我手裏!” 她撣了撣身上的衫裙,又拈起茶碗兒,冷聲下了最後通牒,“明兒晚上柴府少東家擺宴,這是你最後的機會,若是再不濟,你便帶着你弟弟去和蓼官兒作伴吧!”
崔月琳見李金翠臉上一片決絕,知道她下了決心,臉色馬上一白——蓼官兒蠢笨無甚大用,不會奉承周旋,入不得老爺少爺們的眼孔,不如打發了幹淨。這是李金翠當時發賣蓼官兒到妓院裏接客時的原話,平日常說出來敲打手下的唱姐兒。
崔月琳滿懷心思的往後院去,迎面正碰上面色蒼白的菱官兒。菱官兒一見崔月琳,忙把她拉到一處背人的角落,撲通一聲跪下去,抱住崔月琳雙膝,眼中噙淚,聲音哽咽道:“琳官兒姐姐,求你借我些銀兩救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