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枝蒿
墨奕要半夏去采的,名叫雪上一枝蒿。那藥在半夏眼裏,真算不得什麽稀罕物。可惜這蒼雲軍中是半點也無的,畢竟此草半毒半藥,稍有差池,就可以要人命。
半夏前幾日出去就是為了找這種藥,不過她看病配方子的本事有,上山采藥的本事實在是,令人不敢恭維。因此之前找到被她拿回來的已經不能用了,只好再去一趟。好在那一處地方這種草藥數目不少,位置又隐蔽。應該沒什麽別的人會找到那裏去。
封無定只牽了一匹馬,那馬名喚作踏雪,還是幼崽時母馬随軍戰死,就由封無定一手養大,脾性和它母親一樣烈,這軍中除了封無定,沒人敢靠近。不過為此出去時,又被半夏訓了一頓,因為兩個人一匹馬,半夏生氣,鬧了半天,只好決定走着去。
距離目的地還很遠,一路無話也甚是無趣。琢磨着半夏氣該消了,封無定不免好奇起之前她說的那些語焉不詳的話了。
“此處地處邊關,能入眼的也只有這無垠雪地了。我聽說萬花谷中四季如春,即使數九天氣,亦不落雪,不知真假?”
“真倒是真的。”他們說着話的工夫,天上已經飄起了細雪,不過看天尚算晴朗,雪是下不大的,“只是季季如春,年年依舊,有什麽意思。”
封無定略一遲疑,“你不喜歡那裏?”
半夏搖頭。
“萬花谷被傳為世外桃源,能到那裏去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機緣。沒想到你竟然不喜歡。”
這雪落的悠悠,把半夏的思緒都扯着悠長,語氣不自覺柔和了幾分,“要是以前,我肯定喜歡。可是現在嘛……”
“難道是景致變了?”
半夏給了對方一個白眼,“就算不變,日日月月年年歲歲盯着一樣東西看,你不煩啊!”
封無定覺得和半夏繼續這個話題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但是好奇害人,因而他道:“谷中生活,我确有幾分好奇。不如說來聽聽。”
封無定說完這句話,就明白自己之前的拐彎抹角都是浮雲。這位半夏姑娘雖然看着聰明,但是和她拐彎只能越拐越彎,反倒是直接問,對方回應的卻很幹脆。
“你想聽什麽?其實挺無聊的,吃喝拉撒肯定都有,然後就是守着個藥罐子。當然也有喜歡制造些奇怪東西的,我有個師叔,把自己吃成了青色的,我走時還是那樣,也不知道研究出解藥沒有……”
解藥嘛,自然是沒有研究出來。那位叫做墨工的師叔,最擅長的事情是制作機關,但是他最喜歡的事情卻是研究毒|藥。為了得到更多的經驗,墨工常年在江湖上行走,不過為了避免麻煩,他出去只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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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景象他看得實在太多,久了麻木了,那顆本該仁義為先的醫者之心,漸漸也就冷了。那時的墨工早已不像初涉江湖的毛頭小子,有着年輕人的一腔熱血,路遇不平出手相助,即便是冬日讨飯的乞兒,他也能視如不見一般離開了。
直到他遇見半夏。
要說這位萬花弟子,平生所願但求一徒弟能承自己衣缽,可惜的是,他的師兄弟都能出師收徒的時候,老谷主就說了仨字:你不行。
墨工覺得自己冤,可也沒地告。只得認了,老老實實去聽課,指望老谷主哪天看他順眼了,尊口一開,就能收徒了。
不過他還沒等到那時候,半夏就出現了。
墨工一口咬定這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親傳弟子,把一無所知的半夏帶回谷裏。老谷主看了一眼,說,年紀太小。這意思呢,就是老谷主本人肯定不收了,還有個意思呢,就是墨工也不能收。
萬花谷有條規矩,不入外人。這人吧,和萬花谷裏的人沒什麽關系,是不能帶回去的。墨工又看重半夏的天賦,思來想去,把人扔到墨奕那裏去了。
要說他有師兄弟七人,為何偏偏給了墨奕這個大便宜。這裏面自然有他的考量。首先,他不能收徒,師父不同意。其次,墨奕原本有個大徒弟,喚作當歸,平時自己缺人手去墨奕那裏借人都沒問題。所以就算半夏成了墨奕徒弟,自己也不算虧本。
墨奕收了半夏,雖然取了名字,心裏卻并無在意。當歸年長半夏六年,聰明伶俐,盡管在醫術上的天賦并不盡人意,可勝在乖巧聽話,頗通人情。墨奕也沒打算傳承衣缽,故而最初是覺得有當歸一個徒弟就夠了。多了,他還要費心。
直到墨工有一日清晨登門造訪,指着鼻子把他這個二師兄罵了一通。不勝煩擾的墨奕終于把半夏叫到身邊指導,誰知半夏當真聰明,于醫理天賦奇高。墨奕起了愛才之心,征得老谷主同意,将半夏收做了關門弟子。
谷中上下都知道了半夏之名,有些同輩的當她做榜樣,但是長一輩的師叔們,喜好的卻是逗弄小孩子。她初時還不愛說話,時日久了,話是比以前多了,人反而變得驕縱難馴,肚子裏馊主意從來不少,招惹她的多半吃過暗虧,自此,谷中再無人敢拿她開什麽玩笑。
“谷裏那些人……”半夏提及此事,語氣甚為憤恨。她年幼時雖然流落街頭,但是天生傲氣。初入谷時,不肯與他人語,到後來,不屑與他人多言一字。她年紀又小,處事嚴正不夠圓滑,和當歸一比,處處不得人心。谷中縱然有諸多同門拿她做榜樣,暗地裏也是遭了嫉恨無數。還有的人嘴上罵着,卻恨不得自己能成為第二個半夏。
到最後,只有墨奕對她處處相護。可做了太出格的事,依舊免不了一頓訓斥。她卻早已習慣我行我素,全然不顧他人眼光。
及至年長,漸漸懂了些,十三四歲時,偶然聽到別人非議自己。——以前倒也不是沒有過,只是她半夏又怎會去聽。——心裏不快,一夜反省,忽覺從前所為,唯“錯”一字。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雖然意識到了要低調為人,難免有些人好事。如此過了一年,這谷裏她終覺不能長留,便随同墨奕前往朔州。
“……”半夏長出了口氣,語氣竟有些幽怨,“從前是師父去哪裏,我就去哪裏。直到那個玲珑出現……”
“玲珑姑娘為人溫柔大方,雖然當初為了進入軍中,使了些非常手段。但是渠帥知道此事後并未怪罪,反而親自陪同。只是不巧,軍中混入了刺客……”
“刺客?”半夏不等封無定把話說完反問道,“我怎麽聽說,只是‘流矢’而已?”
封無定很明顯是沒有抓到半夏說這話的重點,渾不在意地解釋道:“那是怕擾亂軍心。當時我和幾位将軍都在場,恰好知道內情。你也不想想,現在并非戰時,奚人與突厥雖然偶爾來騷擾,但又不是南下攻城,那箭矢再厲害,也射不到關內罷。”
“我想這個幹嘛,反正要的不是我的命。”
“你……”
“到了。”半夏并不給封無定教訓自己的機會。他們走了這一路,已然到了半夏找到草藥的地方。只是那藥并不長在平原上,他們到的也只是山腳下。
這爬山的功夫,半夏倒不差。只是那馬如何安置,是個問題。不過封無定并不擔心,他把缰繩繞在踏雪的脖頸上,就留在山腳下。這馬跟了他幾年,頗通人情,并不會自己離開。
半夏因已來過這裏幾次,事先早找到一條捷徑,二人輕車熟路,很快到達了半山一處突出的岩石上。站在岩石上,就能看到隐約露出雪地的枯黃草莖。雪上一枝蒿用的是塊莖,地面的部分并不是十分可惜。半夏拎着小鏟子,踩着幾塊石頭爬上去,正好就在封無定頭頂位置。
這種精細活,封無定是幫不上什麽忙了。一時無聊坐在岩石上四處張望,這望着望着有些不對:“半夏,這裏似乎已經進入奚人邊界了。”
“是啊,不過只有這有。反正這裏也沒人來,怕什麽。”
“這界限劃得不清,怕是不怕。只不過,現在好像有人來了。”
“什麽人?”
封無定盯着遠處的幾個人影仔細望了一會兒,語氣頗有些疑惑:“看起來似乎是我大唐子民……這關外,怎麽會有唐人……”
“你看錯了吧。”半夏直起身子,往遠處望了望,“他們穿的分明是奚人的衣服,你哪裏看出來他們和我們一樣了。”
“穿着奚人的衣服,樣貌卻絕非奚人一般粗犷。你眼力可有我好?”似是為了确信自己看的沒錯,封無定又強調了一句,“就是唐人。”
“哦。”半夏不喜歡争辯自己不關心的事情,她看了看,那幾個人去的方向并非這座山峰,也就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從上面跳下來,“這些應該夠了,回去罷。”
“等等,現在我們下去肯定會被發現。等他們走遠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