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5)
選刊》來電話,請我務必去一次福建,說有對文壇對作家們極好的事要我去盡義務……
我猜想不到那該是一件什麽事。但既然對文壇對作家們極好,又是一種義務,那我就去吧……
于是第二天我告別了廣州。
我也不太喜歡廣州這座城市,說不清楚為什麽不太喜歡廣州這座城市。如果将廣州這座城市人格化——那麽它使我聯想起了當年知青中的一類人——他們或她們,用肥皂箱将自己的鋪位與左右相鄰鋪的位間隔開來。他們或她們,将自己的鋪位高高墊起,并且用蚊帳罩着。他們或她們的褥單常洗常換,盡量保持着難能可貴的清潔。但是,哪怕有雨水漏在別人的鋪位上,哪怕大宿舍裏到處是髒物,他們也仿佛視而不見,他們太“潔身自好”了!開會的時候,他們預先坐在自己的鋪位上,防止別人坐了,防止別人身上的土落在他們或她們的鋪位上。他們或她們每一個人都不愧是個人衛生的模範,但他們或她們心裏沒有環境衛生這個概念。仿佛他們或她們不是生活在環境之中。仿佛“環境”二字對于他們來說,不過就是他們或她們的鋪位似的。你從這一類當代的知青口中,很難聽到“我們宿舍”四個字。你從廣州人口中,很難聽到“中國”兩個字。中國——廣州——似乎廣州便是廣州人的中國了。似乎中國便是廣州人的廣州了。我甚至懷疑,廣州人在國外,是不是會很自然地順口就說出“我是廣州人”,而忘了廣州人首先應該是中國人這一點?
廣州在跟着一種什麽感覺走?
我預測廣州将越來越香港化,廣州人的心态越來越港埠人心态。
中國這個概念,對于香港人來說,是一個不即不離的概念。
中國這個概念,對于廣州人來說,也将會是一個不即不離的概念了吧?
中國有十個八個乃至二十幾個三十幾個香港那樣的城市,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但如果一切人都變成了香港那樣的城市裏的中國人,亦都不可避免地産生港埠之人的心态,則中國,是否只是根本沒有香港那種前景的中國人心中之中國了呢?
上海人是很精明的。上海人的精明,是一種互相親親昵昵的精明。這一種親昵而精明的人際關系,使上海人在交往中互不吃虧又互利。上海的歷史,訓練上海人以這樣一種精明。它并不讨嫌,然而它也不很可靠。上海人習慣于這一點、适應于這一點。甚可能都還有些自我欣賞。
廣州人也是很精明的。廣州人的精明是一種互相心照不宣的精明。在這一種關系中,他們檢驗自己是不是最精明的同時也似乎檢驗了別人是不是個大傻瓜。上海人因普遍的精明,可能就很尊重厚道。廣州人因都太想成為最精明的人,可能就輕蔑厚道吧?廣州人倘與老奸巨滑的外地人打交道,一旦吃虧,也許正會在于輕蔑厚道這一點上。人一般不太對自己輕蔑的對手施展心計。廣州人,警惕老奸巨滑的外地人在這一點上鑽你們的空子哇!
到了福建才明白,原來請我在福建的幾所中學裏作文學報告,順便推銷由海峽出版社出版的《新時期文學優秀中篇小說集》……
既然是“義務”,就好好盡吧!
于是我在四所重點中學作了四場報告——我并沒有喜歡到處作報告的職業病,那純粹因為是“義務”……
每場報告後,由我代筆簽名,出售幾位作家朋友的、版式很高雅的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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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王蒙、蔣子龍、張潔、谌容、張承志、張賢亮、從維熙、鄧友梅、馮骥才……
我至少為他們每個人的集子推銷了五十本之多,四天內我差不多推銷了六七百本作家朋友們的集子。在那些書的扉頁上留下了我的筆跡——“梁曉聲代簽”。有的書上還留下了我代作家朋友們題的詞……
有意義嗎?
當然有意義。
是義務嗎?
未必是我的義務。
別的作家朋友門也未必會像我這樣不遺餘力地去推銷他人的集子……
又講座又賣書,我可真累得夠嗆啊……
就是在那四天的晚上,我寫出另一個中篇《母親》。我覺得住在好房間裏,若不寫作,就對不起誰似的。
離開福州那一天,我将《母親》交付《中篇小說選刊》,請章世添同志代我寄往《文彙月刊》。
他驚訝地問:“這四天內你還寫東西來?”
我說:“這不寫出來了嗎?”
他挺內疚的樣子,讷讷地說:“你太拼命了吧?留下來休息幾天行不行?”
我說:“不行。”
我很惦家了。離家前,兒子正生病……
10. 被熟視無睹的中國
非常慚愧,倘我不是“文津獎”評委,可能至今還不知道彼得?海斯勒其人。也不知道他的中國名字“何偉”。盡管,他的《尋路中國》的封面上,印着兩行“2011年度十大好書第一名”。一由“新浪讀書網”所評,一由“深圳讀書月”所評。
我翻開這一本書,讀到第10頁時就被吸引住了,欲罷不能。
此頁開頭兩行文字是這樣的:“……在這一帶,即便是葬禮,也呈現出熙熙攘攘的景象。開車穿越北方的途中,我一路上都會因大大小小的儀式而停下車來。儀式就在公路上舉行,跟脫粒一樣,是大家的事情。”——英文中斷無“熙熙攘攘”這樣的詞彙,這四個字極感性地譯出了我們大多數中國人習以為常的場面。
讀罷全書,我将此書的獲獎順序排在了第三位。這一部書當然首先是寫給外國人看的,向外國人介紹八十年代以後的,主要是當下的中國。一部首先是寫給外國人看的書,一經譯成中文,為什麽在中國讀者中也好評如潮呢?
柴靜的推薦語道出了其中原因:“何偉寫出了我熟視無睹的中國,和那種親切的酸楚。”
确乎,對于我,書中寫到的大多數人和事也往往是熟視無睹的。因為熟視無睹,則往往漠不關心,于是麻木。麻木而被刺疼,于是心生酸楚。我們的麻木其實也并非真的麻木——中國許多問題的嚴峻性超出了作為美國人的何偉的感受,我們糾結其中,而他是“第三者”。他與中國的接觸是“第三類接觸”。
超脫之眼所見會別有細微。
這一部書的另一長處是結合了從前來看當下。正是在此點上,他寫出了“連一些生活在中國的青年人都不知道或拒絕認識的中國”——那其實就是,畢竟發展變化了的中國,也是郁悶與沖突無處不在的中國。
“關注現代中國的最具思想性的西方作家之一”——彼得?海斯勒完全當得起這一評價……
作者對中國底層大衆的友愛深深感動了我。
11. 人民利益無小事
現将當年的江西知青趙素珍寫給我的一封信轉給您們。
尊敬的同志們,我認為趙素珍同志的信寫得很通情達理,要求并不過分,實屬正當。如果完全無視她的要求,那則意味,對于她下鄉時期長達九年的實際教齡,根本不予承認——而這顯然是不對的。
我們的國家,目前仍在糾正某些從前年代對某些個人造成的不公正現象,包括對當年的知青也是如此。解決了,社會的公正就多了一分,以某種理由拒絕解決,社會的公正就少了一分。并且,違背“人民利益無小事”的中央精神。
尊敬的同志們,懇請你們認真對待趙素珍同志這一封信中的合理要求,并望将怎樣解決的情況反饋給我,行嗎?
至于究竟應在趙素珍同志的工資中加入多少補貼,我覺得那倒是可以與之協商的。
給你們添麻煩了,請多原諒!
祝領導們秋安!
(電視劇《知青》播出後,插隊知青趙素珍給我寫信傾述她的郁悶,于是我給她的單位領導寫了此信。)
12. 尊敬的長者
收到了您的來信,首先向您保證,我不會将您的信公開的。
您在信中引用了愛因斯坦的話,這使我間接了解了您——您一定是一位喜歡看書的長者啊!所以您的信才寫的那麽中懇,甚至仁慈。
謝謝您對我的創作初衷的理解和鼓勵。
但我還是希望得到您的住址(通信地址),請您放心,我會保密的,也不會去打擾您。
我只是想送您一套《知青》的光碟,以及由我編劇的另一部電視劇的光碟,如您願意接受,就請給我一個可以寄送到的地址。
我不上網,也無網址。是通過我兒子網址發給您的。
再次感謝!
天涼了,望長者注意保暖,珍重。
(電視劇《知青》播出後,一位八十三歲的長者寫給我三千餘字的信予以鼓勵,于是有以上複信。)
13. 向中國的母親們致敬
立三兄:
辛苦啦!
與兄合編此集,特溫暖事。
如許多人熱忱配合,紛紛賜稿,你我共同榮幸也!
你在前言中必會感激再三,不複贅示。
我一向認為,一個民族怎樣,肯定也與一個民族的母親們怎樣有關。
于是我想到了老舍先生回憶母親的文章,他在文中寫到——在他記憶中,母親生前沒穿過一件好衣服,沒吃過一頓好飯……
想到了蕭乾先生回憶母親的文章,他在文中寫到——他領到第一份工資時,轉身就去匆匆買了一聽罐頭,匆匆往家趕,因為母親一直在病着。待他用小勺将一顆罐頭櫻桃送到母親唇邊時,母親已咽不下那顆櫻桃了……
想到了季羨林先生回憶母親的文章,他在文中寫到——自己接到母親病危的家信回到家中時,母親已入棺了。而他“恨不得一頭撞死于棺旁,也随母親去了……”
他覺得,為了求學而竟沒與母親見上最後一面,是自己“永遠的悔”。
想到了朱德那一篇著名的《我的母親》……
如果有人做一項統計,那麽事實是——幾千年以來促進人類在各方面進步的數不勝數的兒女,他(她)們的母親絕大多數是平平凡凡的母親。他(她)們身上的可敬品質,也往往與他(她)們的母親對他(她)們的日常影響有關。
這一事實體現在中國,尤其令人起敬意。因為在西方撫養兒女已不再是含辛茹苦之事時,中國的許多女性卻是在饑寒交迫甚至貧病交加而且忍辱負重的情況之下,堅毅地做着母親。
人回憶、緬懷父母的文章,我看重兩方面的意義:一是情感意義,這是普世的;二是折射過去時代特征的意義,這是認知價值。二者相結合,是好的回憶文章的飽滿元素。
立三兄,僅就呈現母愛的情感意義而言,若放眼世界來看,令讀者唏噓不止的好文章,比我們收在此集中的篇數多得多。若放眼全國來看,也還是要多出幾倍。
你我其實是在做一件從大海中掬一捧水般的事情。
但通過此集中的一些文章,進一步喚起中國人對于中國母親們的敬意;使對從前年代缺乏了解的當下青年,增加一點兒認知,怎麽說都是必要的。
除了含辛茹苦的中國母親們,另一些中國母親們,也有特殊的可敬處——她們身為知識女性,注重對兒女們自幼的家庭文化啓蒙和人文情懷的培養。她們是中國母親中缪斯型的母親,并且我祈禱中國以後含辛茹苦的母親少一些,不但本身是知識女性,也特別注重以新思想為我們的國家培養“新國民”的母親們多起來!
至于我的那一篇《母親》,因篇幅較長,就不收了吧!此事兄當依我,不再提。有那篇幅,莫如多收入一兩篇他人的文章。
立三兄,歸根結底,我認為我們是編了一部感恩集——我們的每一位作者,通過回憶文章,表達了他(她)們對自己母親的感恩;而他們所有人,通過這樣一部集子,部分呈現了中國人對中國母親們的感恩;而一部分中國人對中國母親的感恩,多少也總能帶來人類對母親們的感恩情悸。同時,如我前邊所說,我們也是編了一部回眸集——向以往的年代,懷着人們對母親們的敬意深情望去;于是一些以往年代的特征,必會或多或少呈現在字裏行間。
而能達到以上兩個初衷,你我作為編者,也就值得感到欣然了。
向中國的母親們致敬!
向全人類的好母親們致敬!
14.一個人類社會的真相
各位尊敬的朋友,雖然我遵命代表培藝藝術基金的全體顧問公開發言,但那也沒有辦法不以太過于個性化的文字來表達一些感想。如果因而違背了全體顧問的共同态度,只得請諸位多加包涵。
因為我早已不會不個性化地發言了。
我認為,如果世界上忽一日沒有了一切藝術,那麽一多半的人類恐怕會覺得,活到四十五歲左右也還是活得太久了。而另外一半人類,會經常産生自殺的念頭。
沒有了一切藝術的人類,連對愛情來臨的喜悅也會大打折扣的。
有多少人真的願意在沒有了藝術的世界上津津有味地眷戀不舍地活到七十歲、八十歲、九十歲甚至一百多歲呢?
那樣地活着跟一只長壽龜有什麽區別呢?
即使能活到一千歲吧,那不也接近是叫作“千歲”的那一種古怪東西嗎?
在希臘神話中為數最多的女神是缪斯們。
她們形影不離的好友是司美女神。
缪斯們出現在哪裏,美便出現在哪裏。
如果缪斯們失蹤了,維納斯肯定也不想再活着了。
如果從全部人類的文明中剝離掉古代至現代的一概藝術成果,那麽所謂文明便不值一談。大家都知道的,西方諸國陷入了經濟困境。但如果中國對麻煩最大的美國說,幾萬億美元的債券我們一筆勾銷了,但你們須将美國的全部藝術讓渡給中國——可以想象,他們一定會因而恨得咬牙切齒。
我無意在此散布藝術至上的論調,而只不過想指出這樣一個人類社會的真相——如果沒有了藝術,另外一切社會成果都無法使人類真的開心起來。
藝術的種子是人類最寶貴的種子之一。
而藝術的種子只在人類的生命中體現有基因。
我在八十年代曾寫過一篇小說《苦艾》,其創作是有原型的——一名能歌善舞的少女,她的天分怎麽樣被窮困的生活所埋葬了。所以,我贊同對培藝藝術基金的這樣一種界定——我們全體顧問将精誠凝聚在沈培藝周圍,為着一切熱愛藝術及熱愛一切藝術的中國青年,構築藝術的希望工程!
諸位,我雖然是無神論者,但我此刻覺得,仿佛果有所謂天庭、九位缪斯以及司美女神,正同時從天庭向我們大家投下期許的目光。
而這種感覺多麽美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