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瞳焰
夜色已深。
四面通風的屋子裏，帷幕飄揚，随同穿堂風聲奔走。迎着驟風，成片的白色燭火立在四周，燃燒着冷冽的光，将整個室內映得通明如同白晝。每每覺得它将要熄滅的時候，藍色的火焰必将重新升騰……經久不熄。
木制的階梯由裏向外層層拔高，古樸的牌位豎立，筆法各異的名謂刻于其上。這是本家的靈堂，豎立的一個個牌位是明夜氏族的歷代家主，為這個家族奉獻了一生、在死後後族人景仰供奉的存在。
此時此刻，它們像極了一張張森冷而肅穆的臉，注視着靈堂正中的人。
跪在靈堂正中的，是個算得上清秀的少女。夏日的短裝上沾着幹涸的血，兩臂無力地垂搭在身側，看起來傷得不輕。她咬着牙，大片的汗水濕了後背的衣裳，遇着了貫堂的寒風，冷得她直打哆嗦。
彤雲還記得，幾個小時以前，當她帶着傷回到本家的時候，長老們猙獰的臉。其實……也說不上是猙獰，只是她太害怕、太害怕……
——失敗了？
最靠近主座的那位長老寒着一張臉，以理所當然的語氣吐出這麽三個字。
——抱歉……半途有……
她張口欲辯解，卻被生生地斬了話尾，
——有什麽？有什麽可以掩示你的無能？
——我……
彤雲望着出聲的方向，嘴唇蠕動，卻不知道該對着那位冷漠的長老說出些什麽。
有什麽可以掩示她的無能？
沒有。
——族長給足了提示，你竟然還能失手？
——連只傷人性命的半吸血鬼都不能制服……
——這點小事都無法辦好，無能之輩竟然也想繼承我族？
站在諸位長老審判似的目光面前，她強自忍住全身的顫抖。
——無能之輩……
——無能……
是的，他們沒有說錯，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沒有說錯。她本來就只是在安家不受待見的野種，本來就沒有人相信母親的話語，沒有人相信她的父親是明夜氏族宗家族長的親哥哥。如果不是姑姑無法生育……她絕對不可能被承認身份，不可能被領回本家，母親更不可能在安家獲得優越的生活……
在母族可以勝過不少嫡系的她到了這個天才群出的家族裏，卻只能落得個“無能”的評價。
彤雲死死咬住下唇，聽着一聲聲的貶低，她不再辯駁地垂下首。
默認了自己的無能。
——彤雲。
一聲呼喚抵入耳畔，不帶任何的情緒，平淡至極。
也正是這平常的聲音，成功地壓下了所有人的話語。數位長老均止了聲，一齊側首，望向最上首坐着的人——本族族長，明夜幽月。
——你見到“他”了，是麽。
他？
下一瞬彤雲便恍然了，姑姑口裏的“他”，會是誰。
——是的。
頓了頓，她繼續開口，
——朱厭的祭司大人讓我轉告您：百日內，他會給出一個交待。
沒有哪位長老開口說些什麽。
她訝然擡首，視線小心地自各位長老的身上掃過。在她的想象裏，他們應該會以為她在故意拿朱厭的祭司作為推托，籍以逃脫“無能”的罪名。
最上首的女族長淡淡應了一聲。視線自右手邊距離自己最近的長老看下去，掃過一個接一個長老的面上，開口，
——各位怎麽看？
能怎麽看？無論任何的事情，一旦關系到了人命就不是可以善了的。
諸位長老沉默了很久，面上神情變幻，你看不透他們究竟是在想些什麽。
彤雲想，長老們的沉默，大概是與“朱厭的祭司”與“血族”這二者身份的重疊有關。他們沒有辦法指責原本受人敬重的祭司的堕落，就像他們沒有辦法阻止供奉上古神獸的部族被軍隊所毀滅踐踏。
——既然……祭司大人能夠給出交待，這自然是好的……
長久的寂靜之後，是首座的長老憋出了一句疑似廢話的回答。
議會最終是由女族長的困乏作為結束，經由彤雲的父親攙着，離開諸人的視線。
——罰跪靈堂三日，三日內如是白燭熄滅一盞，則罰跪日期延長一日。
這是族長在離開之前對彤雲下達的懲處。
……
也是因此，她跪到了靈堂裏。
三天，三十六個時辰，七十二個小時。她不能夠再犯錯了……在這個間以內，即使用盡全身的靈力，燭火也絕對不能夠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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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白殊自打從沙發上醒來，就開始覺得煩躁。
昨天夜裏媽媽就同他打過招呼，說是那什麽偶像明星在哪裏開演唱會，她絕對不能錯過雲雲。簡而言之，為了她的肥皂劇主演，她再度毫不留情地把兒子和一只吸血鬼扔在家裏了……
他皺着眉，覺得心裏不太舒坦。
客廳裏的時鐘滴答滴答地響，白殊洗漱完後就一直盯着時鐘，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腦海裏現在究竟在想些什麽。
總覺得，會發生點什麽……
“哐啷——”清脆的碰撞聲抵入耳畔。
側首，看到玻璃荼幾上泛濫成災的荼葉與水漬，沿着荼幾的邊緣，接連着往下滴落。荼幾邊坐着的是一身複古袍裳的人，怔怔地看着在面前破碎的荼水杯，指尖淌着血。
“怎麽這麽不小心？”白殊走到他的身邊，抓住他的手就往嘴邊送……
在察覺到他的意圖的時候，紅衣人驟地抽手，被玻璃割開的指尖攏回袖內，“你在做什麽？”言語裏，帶了稍許的戒備。
“消毒啊！媽媽都是這麽做的……”
不等他的語音落下，這個一身紅衣的人便已經起身。看着這個一臉不解的少年，語氣微冷，“不要碰我的血。”
白殊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準備做什麽，他、他竟然準備碰一個血族的血？扯扯唇角，他現在是恨不得拿塊石頭狠狠砸上自己的腦門，他肯定是頭殼出了毛病了，才會想去吸一個血族的血？萬一變成血族怎麽辦！
萬一……
變成血族？
他忽然想起了蘇澄，她吃不下任何的東西，因為她不算人類，更不是血族。
“绛。”他喚他。
被喚到的人微一挑眉，示意他繼續開口。
“你能把人變成血族嗎？”想想覺得似乎不大對，白殊又補充道，“我說的是血族和人類的混血……”
“不知道。”未等他的話音落下，輕描淡寫的三字便已經出口。
不知道？白殊像是聽不懂似地看着他。“能”是一個字，“不能”是兩個字，什麽叫做不知道？
“……你不是血族嗎？”他問。
紅衣人冷冷拂袖，帶着些許嫌惡的面上如罩冰霜，“與你無關。”
“我的朋友……她吃不下任何的東西，只能靠葡萄糖吊着一條命……”白殊以為面前的血族即使能救他和蘇止，聽到了關于蘇澄的事情後，也許會動容得出手相助。
可是這個一身紅衣的人顯然沒有那個耐性聽他說完，轉身便走。
眼見他的舉動，白殊連忙出手，拉住他的臂膀，“再這樣下去，蘇澄會死的！”
靜默。
血族回眸，紅色的瞳眸注視着他。
“怎麽才能把她變成血族？蘇澄再這樣下去，一定會死的！”他扣緊了他的手臂，怕這個也許是唯一能告訴他該怎麽做的血族就這麽離開。白殊很緊張，所以他用了很大的力道，這力道讓血族的眉梢疊起了些許。
幽暗的紅眸對上少年漆黑的瞳仁，血族緩慢地啓唇，“我、不、知、道。”
白殊看着他的嘴唇，這個非人說出的每一個字符他都熟悉，但是當它們組合到了一起，卻又叫他無法理解。一個血族會不知道怎麽把人類變成自己的同族？就算蘇澄不是完全的人類，也不該是什麽都不知道吧……
“你總記得你是怎麽變成血族的吧？也許照着來……”這話開口的時候白殊就覺得它之于這個血族而言太過放肆了，事實證明他的猜想沒有錯……
隐約的那點嫌惡在此時全然浸透了紅衣血族的眼，睜着那雙寶石一樣的深紅眸子，帶着顯而易見的怒火，狠狠地拂開這個對他極端無禮的對象！
“滾——”
這是白殊第二次被甩出去了，上次是因為無禮，這次還是無禮。
身子狠狠地砸上牆壁，奇跡的是它竟然沒有被砸出一個洞來，不知道是血族手下留情還是特地為可憐的牆壁作了層屏障。摔在地上的時候，白殊很驚訝自己還能想到這些，自嘲似地勾起唇角。
來自胸肺的疼痛讓他捂住嘴，劇烈的咳嗽沖出他的咽喉，腥膩的感覺充斥了口腔。他忍耐不住地張開嘴，然後就發現自己放在唇邊的掌心……大片的猩紅……
绛……這回還真是下了狠手呢……
一身紅衣的血族遠遠地立着，衣袂升騰，鮮明的怒意盈滿了那雙瑰麗的眼。
直覺告訴白殊，如果他再敢說出類似的話，也許會被徹底地從這個世界上抹殺掉！這是血族，以人類的血液為食的存在……奇異的是，他竟然沒有多害怕……
“我不知道。”過了很久很久之後，當升騰的衣袂終于再度垂落，紅衣血族三度開口，說出的還是同樣的話語。
這之于绛而言，絕對是破天荒的事情。
曳地的長袍拂過地面，那人緩慢地走近，将手掌抵上白殊的肩頭。有溫熱的感覺滲透他的襯衣，溶入他的皮膚，順着血管流向他的身體的每一處。當這種溫熱的感覺淌過他的心肺的時候，一切的傷痛都在慢慢地痊愈……
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力量，他才以為绛無所不能。
“你希望知道的這些事情，他沒有向我提到過……所以，我不知道。”绛看着他，紅瞳裏是沒完全斂起的火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