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異臭斷斷不會錯,異香卻從何而來?
他一臉茫然,低頭在自己破破爛爛的衣服上裏裏外外東翻西找,猜測是不是方才跑的時候挂了旁人的香囊在身上,卻甚麽也沒找到,只在懷裏摸出一個皺巴巴的荷葉包——裏頭是他珍藏的豬肘子。
高帽子眼睛一亮,湊近來仔仔細細盯着荷葉包,道:“便是這個味道,請問這是甚麽物事?這般香?”
田悟修呆住:“你沒吃過豬肘子?”
高帽子不恥下問:“豬肘子,那是何物?便是這有異香的物事麽?這物事是可以吃的麽?”
高帽子眼珠黑亮黑亮的,眼睫長得猶如兩把小扇子,離田悟修極近極近地望着他,說着說着,兩把小扇子忽噠扇了一下,毛茸茸的,流光泛動,他只覺得一顆心被這忽噠的一下子扇得宛如不是自己的,不由自主托着荷葉包送到高帽子跟前:“能吃,你嘗嘗,很好吃。”
然後又忙不疊補了一句:“我做的。”
高帽子看起來極為欣喜,接過荷葉包認真看了看,又湊在鼻子前頭仔仔細細聞了聞,然後張開嘴,咬了一口。
田悟修一聲慘叫:“你別連荷葉一起咬啊!”
高帽子已經嚼了起來,閉着眼細心品味,咽下之後評論道:“味道果然極好,就是嚼不爛。”
“嚼不爛,是因為你連外面的荷葉包一起咬了。”田悟修拿過殘破的荷葉包,打開,指着裏頭三片被咬出個豁口的豬肘子道,“這三片肉才是豬肘子,外面包的是荷葉。”
高帽子伸出細長的手指,小心翼翼從田悟修手心裏拈起一片豬肘子,映着光觀察半晌才放進嘴裏,閉目咀嚼良久,道:“果然嚼得動了,當真美味。”說罷睜開眼望着田悟修,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容,眉眼彎彎。
田悟修平生第一次覺得豬肘子給別人吃比自己吃更幸福。
高帽子一片片拈着,把剩餘兩片豬肘子也吃了,田悟修便一直雙手捧着荷葉包等他吃,仿佛看他吃東西便是極滿足的事情了,恨不得再有幾只豬肘子統統切片捧在手裏,自己便可以一直這樣看着他吃。
可惜他攏共只有三片豬肘子,不管高帽子吃得多慢,還是很快吃完了。
高帽子舔舔嘴唇,似乎頗為留戀,小小的舌尖在唇齒之間掠過,田悟修的心也跟着蕩漾了一下,不由自主開口問道:“我還會做很多很多好吃的,要不要嘗嘗?”
他此時此刻的神态語氣就是個标準的拐子,而要拐賣的對象便是這個長得神仙一般模樣的高帽子。
高帽子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都如這豬肘子一般美味麽?敢請兄臺引路。”
田悟修在心裏安慰自己:等高帽子吃飽喝足,明早自己再送他回家也來得及,他也不小了,家人應該不會太着急。
正值燈節,道觀裏的人大多出去看燈了,道觀窮得叮當響,守門的老道人都懶得守在門口,窩在自己小屋子裏睡大覺,整個道觀冷冷清清,田悟修領着高帽子一路走到後院廚房,路上一個人都沒碰到。
高帽子對這個道觀大感興趣,一路東張西望,路過大殿時很是認真的進去看了幾眼,嘴裏嘟嘟囔囔,似乎說着甚麽“這個不像,這個也不像”之類的話。
田悟修聽不太清,也沒在意,一路琢磨着廚房還有什麽原料,能做些什麽菜品,等進了廚房才開始發愁,這地方桌椅板凳也有,但甚是腌臜,可讓高帽子坐在哪裏呢?
高帽子倒渾不在意,只指着廚房裏各樣家什一樣樣問,極是好奇。
田悟修有心顯擺,自櫃子裏取出筍幹豆幹香菇和黃豆芽,做了一盅素火腿筍豆羹。開始高帽子還特別沉靜特別優雅的站在一旁,一邊和田悟修談談說說,一邊等,做到一半,素火腿的香氣出來,高帽子明顯開始咽口水,等羹湯做好,高帽子不等招呼便乖巧地坐在桌子旁邊,持調羹望着田悟修,一臉毫不掩飾的期待。
田悟修坐在對面看着高帽子一調羹一調羹的喝湯,高帽子吃相特別斯文,但吃得不慢,一大盅湯菜沒過多久便一滴不剩地吃完了。田悟修從頭到尾托着腮看他吃,順口回答幾句諸如“這是黃豆芽,就是一種叫黃豆的東西泡在水裏發的芽。”“這是筍幹,就是竹子小時候長得還嫩的時候,剝皮煮熟曬幹。”“這是豆幹,豆幹……就是豆子磨碎了做豆腐然後壓扁了再曬幹”之類的幼稚問題,但絲毫不覺厭煩,只覺賞心悅目。
羹湯吃完,高帽子的雙眼越發亮晶晶了:“此湯甚好,只是不知可否有別物如那豬肘子一般味道?”
田悟修搬出了最後一點湯凍,弄點蒜泥菹醬澆上去,只可惜沒有大饅頭,味道不免打些折扣,他心下歉疚,便趁着高帽子一口口吃湯凍的時候,又做了幾樣小菜。
高帽子都吃了,一無例外的大加贊賞,田悟修被他晶亮的眼睛激勵的渾然忘我,展開渾身解數,利用手頭有限的一點材料,竟也弄出了幾十種花樣。
這高帽子看着文弱秀氣,飯量卻堪比田悟修,一晚上,一個做,一個吃,到天亮的時候,廚房裏裏外外終于沒有任何可以食用的東西了——連最後幾塊老姜都被田悟修做了姜汁圓子。
高帽子還是雙眼亮晶晶的一臉期待,他衣衫實在太過肥大,也看不出肚子鼓不鼓,反正吃東西時那股子斯文優雅派頭半點變化都沒有,看起來似乎頗能再戰幾輪。
田悟修兇狠地掃視了一遍廚房,除非他能把木柴炖了,否則再沒有什麽能做給高帽子吃的東西,終于死心,心中卻還是忐忑,小心翼翼問:“你吃飽了麽?”
兩把小扇子又忽噠扇了一下,高帽子用大概是這世上最幹淨最純良的眼神望着田悟修:“吃飽是甚麽?”
累得腰都要斷了的田悟修終于發現有那麽一絲不對勁。
“那個,你姓甚名誰?家住哪裏?”
高帽子攏袖拱手作答:“在下青華宮司水星君,因天生地長無有姓氏,天帝賜名叫做雲華,敢問兄臺高姓大名?”
田悟修極慢極慢地放下手中的菜刀,摸摸自己額頭亂跳的青筋,猛地跳起身沖進被道觀諸人遺忘很久的小倉庫,在堆滿灰塵的書架上唯一一塊幹淨地方摸出一本被翻得破破爛爛的書,提燈照着稀裏嘩啦翻了一通,然後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拎着書回到廚房,指着書上一幅圖,問:“這個?”
高帽子看了一眼那本書上的文字和旁邊的畫像,搖頭道:“畫的半點不像我。”
田悟修一口氣梗在嗓子眼裏,木立當場,如魔似幻,風中淩亂。
活的,神仙。
還沒等田悟修想好怎麽面對這位理所當然留下來等吃下一頓飯的司水星君,空空如也的廚房已然讓道觀諸人炸了鍋。
逛了一晚上的燈節,後半夜才睡下,睡飽一覺起來,肚子已經餓扁了,然而,道觀上上下下竟然一口能吃的東西都沒有!
諸人紛紛互相指責,都道是旁人的不好,沒有守好家,讓田悟修鑽了空子,只有師父和田悟修大眼瞪小眼,雙雙保持沉默。
師父為甚麽不吱聲,田悟修知道,田悟修為甚麽不吱聲,師父暫時還沒想明白。這孩子向來既貪吃,臉皮又厚,但從來沒像這回這樣,把道觀所有存糧都吃幹淨過。正月裏百業不興,想臨時買點吃食喂飽道觀十幾口人絕對是個麻煩事,最後還是推車出城找家富裕的農戶,厚着臉皮死磨硬泡買了半車蘿蔔一小袋元麥一小袋豆子。
田悟修做了他在道觀裏的最後一頓飯,蘿蔔絲豆餅。
師父說:“出門長點眼睛,回來時別迷了路。”
田悟修回答:“我能不能帶兩張餅,路上吃?”
師父攔住要上前打罵的諸人,卷一張餅子塞給田悟修,道:“走吧。”
田悟修給師父磕了三個頭,走了。
除了這張餅子,他兩手空空,破破爛爛的棉袍子裏只揣了個扁扁的小匣子,貼着他心口,硬硬的,還有點熱乎乎的。
田悟修道術不精,他師父可不是完全混日子的,雲華是純仙之體,真給師父看見了,只怕瞞不住,田悟修沒辦法解釋怎麽就憑空撿來一個神仙,更沒辦法解釋自己居然就這麽糊裏糊塗在正月十五這個正經的齋日給雲華喂了幾片豬肘子。小道士齋日偷吃不算大事,給正經的星君吃醬豬肘子和蒜泥湯凍……田悟修頗覺自己腦袋頂上電光閃閃,似有大事不妙。
雲華從頭到尾都沒發覺有什麽不對,田悟修也不顧上琢磨這位星君怎麽天真成這樣,一門心思想把他先藏起來,自己的小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