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船家,船家!”
中元節後,天氣一日比一日悶熱;傅劍寒到達湖畔時,驟雨初歇,渡口往常停泊的小船全都空空蕩蕩,一個本地漁民也不見。得虧他目力好,才瞧見蒲葦叢中晃着一艘小舟,甲板上隐約橫卧着一個人影。
聽到有人叫喚,那艄公懶洋洋地支棱起蓋在臉上的鬥笠,慢騰騰地搖橹靠近。傅劍寒健步躍上船板,小舟重重地左右搖了一下。
“去姥山島。”
“……諸行無常。”
“啊?” 傅劍寒不解地瞧着突然出聲的艄公,心道這人說的不是本地方言;聲音倒是好聽。
“客官可不是去那島上的浮莊麽?怎地不記得切口?” 撐船人似笑非笑地擡起頭來,與他四目對上。傅劍寒盯着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心裏忽然咯噔一下。
此人眼中精華內斂,內力定然不俗——他想。但他很清楚,自己頰邊莫名其妙地笑出一個窩兒來,可不是因為瞧破了這人的身手。
“下句是‘諸法無我’。這位大俠上了島,可不要忘了。”
艄公說完這話便不再言語,專心撐船。
傅劍寒心道可惜,只能坐在船板上,假裝欣賞湖面的風景。遠處煙波浩渺,岸邊蘆花白如雪浪,一望無盡。随着小舟漸漸前行,隐約可以瞧見孤島一角,郁郁蔥蔥的草木掩映着嶙峋的山石,一座水榭臨湖危立,紅牆碧瓦,藕花殘荷,遠遠望去就像整座莊子被碧綠的荷葉托在水面上一般。這便是號稱“居巢第一莊”的涵虛水閣;故而又名“浮莊”。
如今這水閣是江南武林名家萬俟氏的一座別院。傅劍寒應邀到莊上做客,則是兩個月前接到的帖子。拜帖上說,閣主萬俟詢得了一柄傳世好劍,宴請江湖中相熟的友人共來賞玩。但實際上,這品劍之會特意挑選在湖心孤島上舉辦,戒備森嚴,顯得另有玄機。傅劍寒本來最不耐煩這類閑事,不過他在江湖上本不太招人待見,動過手還能繼續做朋友的就更少,鑄劍山莊的少莊主算是碩果僅存的一個;先前鑄劍山莊惹上大麻煩的時候他正閉關練劍,未能出手相助,始終有些過意不去,所以這次聽說任少莊主成了品劍大會的座上賓,有心替他擋一擋是非,便只得蹚了這趟渾水。
不過眼下,比起水閣中的恩恩怨怨,他感覺面前這個同舟人要有意思得多。雖然傅劍寒自己對吃穿沒有什麽講究,但賭場的客人中總歸有不少富貴的,多少也見過一些華麗昂貴的穿着——就像這船夫穿的一身藍衣,質地服帖順垂,仔細分辨上面還以銀絲繡了螭龍暗紋;更難得的是藍衫之下,竟是一雙赤足。最特別的是,此人雙足雪白幹淨,腳趾片片如水粉的花瓣一般,幾乎可以說是纖塵不染。
倒不是說傅劍寒有什麽特殊的癖好;只是作為江湖中人,多少懂得其中關竅——他們刀口上讨生活的,跑跳進退,騰挪閃轉,全落在一雙腳上,若是死鬥之時踩到地上什麽坑窪濕滑之處,輕則身法大打折扣,重則斷腿折足,枉送了性命也是有的;足上穴位又多,本身便是一個要害,因此衣衫破爛尚且可忍,唯獨不能欠了一雙合腳的快靴。
竟然不穿靴子而不沾泥水,這人的輕功該有何等了得?倘若為了扮作普通跑船的,這一雙腳便立即洩露了玄機。但這擺渡人似乎并未刻意僞裝,倒不如說,堂而皇之地将“藝業驚人”四個字寫在了臉上。
此人是萬俟詢的手下?還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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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劍寒正坐着出神,突然聽到頭頂上有人假咳兩聲,“嗯哼,少俠瞧什麽呢?”
他趕緊仰起臉來,露出一個全然無辜的微笑,“抱歉,在下方才正想心事,船家有何見教?”
那年輕艄公哈哈一笑,“見教怎麽敢當。閣下是莊主的賓客,想必是江湖上用劍的行家了?不知是何門派?”
傅劍寒正愁這人不與自己說話,見他主動問起,不禁精神一震,笑道:“在下姓傅,草字劍寒,無門無派,閑雲野鶴一枚。只是聽說莊上有好酒,特來借飲兩杯。”
艄公也回了一笑,“大俠真是爽快人。” 随後又專心搖橹,不再多話。
傅劍寒道:“敢問船家如何稱呼?”
艄公道:“大俠客氣了。底下這些幹活的粗人,要什麽稱呼。”
傅劍寒不死心道:“傅某見船家人品不凡,想交個朋友。朋友之間,總得有個稱呼罷。”
艄公擺手道:“不敢不敢,沒得辱沒了大俠。” 但此時小舟駛入荷葉之中,他順手折下殘荷上的一只蓮蓬,不偏不倚地丢入傅劍寒懷中。傅劍寒雙目一亮,飛快地剝出蓮子來,塞入口中。
苦。
他做了個鬼臉,目光再移到那艄公身上,卻見那人把橹一撐,招呼道:“靠岸了。”
傅劍寒戀戀不舍地起身上岸,扭頭回望,發現艄公并未駕船離開,而是将鬥笠一拉,就地一躺,又不動了。他正琢磨着能不能尋個理由拉此人同行,卻見島上急匆匆地奔來兩人,手握長劍,一身打扮看上去應是萬俟家的弟子。來人一個稍胖,一個略瘦,都二十多歲年紀,作揖齊聲道:“可是來品劍大會的貴客?須知……諸行無常。”
傅劍寒想起艄公方才說的,答道:“諸法無我。”
胖子和瘦子一愣,轉頭對視一眼,忽然同時拔劍向他刺去。這兩面夾擊來得毫無預兆;電光石火之間,傅劍寒左手搶過右邊人的手腕、右手制住左邊人的手腕,相對這麽一送,兩柄長劍就這麽直挺挺地刺進了胖瘦兩人的胸膛。只一招,這兩名守門弟子便落得個慘敗殒命的下場,倒地時仍難以置信地瞪直了眼睛。
傅劍寒松了手,從衣裳下擺扯了快布将手上的血跡擦幹淨了,這才轉身走到泊舟的地方,一臉委屈地道:“船家,你怎麽騙人呢。”
那艄公将鬥笠掀起一條小縫,強忍的笑意從縫內傳出來。“大俠可真有意思。我叫你記住這句話,又沒教你對人這麽說。”
“你……你這是強詞奪理。”
“是又如何?”鬥笠又落了下去,“話說回來,大俠的船資還未付呢。”
“哎——我想起來了。”傅劍寒一拍腦袋,喜上眉梢,“傅某囊中羞澀,付不出錢來;不如船家跟我一起上岸尋我一個朋友,我找他借些銀子,方能償清船資。”
艄公哼笑一聲,總算站起來伸了伸雙臂。“你這人真是厚臉皮。算啦,算我請你的。這條船幹脆也送了你。” 說罷他身子忽地一輕跳出舟外,足尖落在一片荷葉之上;傅劍寒出聲要喊,仍是慢了一步,見那人連縱帶躍,藍衫在碧水上翻滾如潮,幾下便飄得沒影。
“等——”
傅劍寒放下右手,從懷中又剝出一粒蓮子扔進口中,方才轉身向水閣的正門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