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河村右輔記得事情發生在三年前,那時他剛被安排去父親所在的一歧醫院實習。
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他和父親河村耕造下班後一起從醫院回家,在路上他們碰到了一個女人,一個沒有打傘、卧倒在路邊哭得傷心欲絕的女人。
他們自然匆忙上去詢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可那個女人只是在哭,不停不停地在哭,在他們的再三詢問下,她才暫緩了哭聲擡頭看了他們。
那是個約莫三十歲的女人,身穿黑色的振袖和服,但已被完全淋濕,而在散亂的發髻下是一張蒼白如紙的臉,卻襯得她更為成熟美麗、凄楚可憐。
而那個女人看着河村父子半晌後,只是掩面抽泣道——
“我的孩子……誰來救救我的孩子……”
之後發生了什麽河村右輔完全記不得了,再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倒在地上,而父親也在一邊不省人事。
自此之後他沒再見過那個女人,但自己的身邊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常人不能發現,但他卻看得無比清楚——自己的父親變了,不是容貌性格,而是給人的一種感覺。
自幼沒有母親的河村右輔很了解自己的父親,所以只是一點細微的變化他都能察覺到,很多次河村右輔看着河村耕造都覺得自己在看另一個人。
……到底是誰?
河村右輔的疑慮越來越重,他開始在醫院裏也時不時去找與自己不同科室的父親,但他始終找不到什麽奇怪的地方,一定要說的話也只有父親日益變大的胃口,往常只要吃一碗半飯的他現在竟可以吃上四五碗。
這樣的生活勉強過上了一年,向來不信鬼神的河村右輔在朋友勸說下去了次神社,将自己的苦悶寫到了祈願繪馬牌上挂到了神社,雖然後來之後又聽說他所參拜的毘沙門是武神,像這種事不應該去她的神社。
但也無所謂了,他本來就沒有抱什麽希望,可事後的發展卻完全出乎他意料。
雖然僅僅只有一天,但是他看到了——另一個世界,還有生活在那裏的居民。
不安、恐懼,甚至連三觀都碎了個幹淨,但是河村右輔還是盡可能地接受了眼前的一切,而也是多虧了這樣他才終于看清了自己的父親到底做了什麽。
河村耕造養了只鬼,又或者說是鬼驅使着他。
河村右輔親眼看見自己的父親利用自己的職務之便将于生死間的人類靈魂抽出喂進了纏在他背後的黑影嘴裏,但在常人眼裏他仍舊在盡自己最大努力在救人。
不光是在急救室,那些在醫院因病離世的靈也全成了他的口中餐,而晚上回去以後就像是沒事人一樣該吃吃該睡睡。
雖然那些靈都已踏入死域,但與生死間推人入鬼門關的正是河村耕造,這種方式無疑于殺人。
河村右輔知道身為醫生的父親不可能會做出這種事,他試圖去阻止過,但是他的眼睛又看不見了,找借口為父親請假不去醫院,可情況往往更糟。
河村右輔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将自己的父親拉回來,他甚至想過去報警或者以另一種方式繼續去祈求神明的幫助,但當下定決心的時候,他又看到了父親越發消瘦的身形,和每每停不下來的眼淚——
“右輔……爸爸真的好辛苦,可是不聽她的話,我會死的……我會死的……”
“……我知道了,爸爸。”
河村右輔最後還是選擇了親情——他要保護自己的父親河村耕造,但那個黑影卻變本加厲,醫院的死亡率一直在刷新新低,有時甚至會牽連到活人的性命。
河村右輔只得又開始向外散播關于這個醫院各種怪談,雖然沒有什麽實質效果,但也希望可以起到警示作用,不要去幾個黑影最喜歡的角落。
噩夢。
一直做了兩年的噩夢終止于去年十一月,連他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甚至連哪天都無法确定,自己的父親似乎又正常了,氣色也變得好了起來,而關于這兩年的記憶也漸漸得變得模糊。
醒了。
噩夢醒了。
一連幾個月,河村右輔發現所有的事都又恢複了正常,或許真的是神明開眼吧。
可這樣的好日子并沒有持續太久,就在上個月噩夢又開始了,沒有任何預兆的。
雖然間隔時間比較長,但一直留心于父親工作的河村右輔發現所有的事又慢慢變得同之前一樣了,可河村耕造看起來卻沒有任何異常。
或許只是多心了……又或者這次他憑依的對象已經不是自己父親了。
河村右輔這麽告訴自己,但以防萬一,又在本就瘋傳的醫院怪談上加了最近又色狼出沒的傳聞,可這種茶餘飯後的閑聊談資根本沒能起到作用,一歧醫院的醫療技術和專家醫生依舊吸引了很多患者前來醫病。
河村右輔會神奈喜也是因為她會對空氣自言自語這點,她的精神狀态很好,那種聊天的神态口氣也完全不是裝出來的,身為醫生的他看得很清楚,那麽她就是在跟常人看不到的東西在打交道。
但是除了這點以外,其他都沒有任何異常,直到昨天晚上他習慣性地去那幾個黑影喜歡的地方巡視時,意外發現了神奈喜獨自一個人來了停屍間。
不知死活。
河村右輔沒有當下露面,但事後已經幾次三番警告過她了——不要離開房間,可惜對方是完全沒有聽進去。
真是個令人頭疼的病患。
不過到了此時此刻,看着被不知名力量拍飛的神奈喜還有隐約能察覺到的黑影,河村右輔至少已經得到了兩個訊息——
神奈喜确實是陰陽眼,而他所擔心的事确實又發生了。
“……爸爸,是你嗎?”河村右輔對着壓在自己身上的黑影問了句,但是對方可沒有任何想回答的意思。
如果真的是河村耕造,就一定不會對他出手。
河村右輔看不見眼前的東西,卻透過他看到了更刺激的一幕——
被拍飛的神奈喜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了起來,手上高舉一凳子用力地砸了下去,更可怕的是那凳子在離他一個腦袋的地方憑空被打凹了進去,而他的身上也緊跟着一輕。
“現在這種時候還認什麽親戚!叫爸爸都沒有!快走!”
“……诶?”沒等他回過神,眼前的短發少女已經甩下了凳子,拉起自己向門外跑去。
<<<
神奈喜拉着河村右輔沖到樓梯間,迅速下樓,她不知道夜鬥在哪兒,醫院不能用手機,她也沒帶手機,沒辦法聯系,大叫一聲也不是明智之舉,絕對會驚醒整棟樓的人。
該死的,現在除了拼命跑下樓去找夜鬥,似乎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了。
所幸她剛才那一凳子拍碎了黑影的頭,他一時半會兒還跟不上來。
等到神奈喜帶着河村右輔來到底樓的時候,眼下的一切讓她大吃一驚,整塊地面都變成了泥濘的沼澤,而夜鬥他正困在當中,無法動彈。
“阿喜!”雪在沼澤的另一頭跳着揮了揮手,“我在這裏!”
神奈喜忙回道:“阿雪!你沒事吧?!”
“沒事!”
“有事的是我!”夜鬥在冒着泡的沼澤裏撲騰了半天,還在用手上化為大太刀的弘音掘土,“快想辦法把我撈出來啊!”
雪忙又補充道:“阿喜!我過去也會陷進去!你試試你能不能走在上面!”
“好!”
神奈喜應了聲,可剛想試着走過去就陷進了大半只腳,忙又拔了出來,看來這個沼澤跟夢裏的一樣,對身為人類的她同樣有效。
但是夜鬥偏偏在中間那兒,也根本沒法拿個棍子繩子什麽的把他拽出來,真是束手無策。
與心焦的幾人不同,河村右輔沒能看見眼前的靈異大場面,雖然知道周圍是有什麽東西冒出來了,神奈喜有在跟他對話,但到底發生了什麽他根本不清楚——
“神奈小姐,我很感激你救我,但我不認為在這裏休息是個明智的選擇。”河村右輔說着繞到了神奈喜面前,繼續說道,“那個東西快要追來了吧,我們還是……你為什麽這個表情?”
神奈喜一臉震驚地看着跟個沒事人似的站在沼澤上方的河村右輔,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他如此閃閃發光。
看來這個沼澤只對彼岸的居民還有自己這種坑爹的靈異體質有效果,普通人類眼裏那邊還是平常不過的醫院大廳。
她一把抓住河村右輔的手,指向夜鬥所在的位置:“快去那邊!有個落難的神明正等着你去拯救!”
“……你又在說什麽昏話,神奈小姐?”
“哦!那個什麽什麽醫生!看這邊!看這邊!”一個男人的聲音突兀地出現在了空氣中,對于河村右輔而言還有些耳熟。
他一愣,循着聲音看去,竟看到在不遠處有一個半個身體都卡在大廳水泥板裏的男人,此刻還兩眼放光地看着自己,并大力揮動着雙手,可是——
“……他到底是怎麽卡進去的?”
<<<
河村右輔好不容易才把夜鬥從水泥地裏拎出來,還順便把他和神奈喜兩人扛到了雪那邊沒有被波及到的平地,可惜沒能兩邊好好地“謝謝”、“不客氣”兩聲,那個被砸了半邊腦袋的黑影已經從樓梯口慢慢爬了出來。
夜鬥看着那貨氣得額角在跳,捏了下手腕惡狠狠地說道:“我失去的男性尊嚴絕對要算在你頭上。”
話音剛落他就抓起弘音沖了上去,但是有了前一次的教訓,他這次可放聰明了,醫院的椅子、咨詢臺,甚至是牆壁都代替地板成了他的立足點。
那個連神奈喜都可以打碎腦袋的黑影妖怪其實并不是怒火MAX的夜鬥的對手,但是利用了此地的地勢以後,他完全可以把夜鬥耍着玩。
不知不覺間,兩人形成了拉鋸戰。
而在河村右輔的眼裏,他看到的竟是夜鬥一人拿着把刀在大廳竄上竄下,但也能想象對方一定是極難纏的角色,他或許還可以做些什麽,為了前幾年自己因私心做了從犯而贖罪。
“爸爸!到底是不是你?!”河村右輔忽然對着前方大聲說道,“如果是你的話,請停下來吧!我們真的都錯了!那個奇怪的運動服男人如果真的是神明的話,一定會有辦法的!”
那個黑影在聽到這番話後動作停滞了下來,轉而看向說話的男人,嘴巴張合了幾下,用尖銳的聲音重複道:“爸……爸……?”
夜鬥看住了這個機會,提刀向他砍去,直接卸下了半個胳膊。
黑影痛苦地對天嚎叫了一聲,驚恐地揮舞着過長的雙手,朝角落退去——只要收到傷害,他似乎就會好半天緩不上勁兒。
“這家夥身上沒有一點人的氣息,也不會是你的爸爸。”夜鬥站在一排長椅的椅背上,手中的大太刀殺氣四溢,“而我唯一能結束一切的辦法就是将他斬殺。”
夜鬥話音剛落便一腳踩上牆壁,将刀橫握飛速向蹲在角落單手抱頭的黑影奔去,最後一步踏上着力點奮力一跳。
“豐葦原中國,在此引起騷亂之者,吾夜鬥神降臨于此,臣服于弘器之威,拂除種種污穢障壁——”
大太刀已高舉過頭,夜鬥借沖力的這一擊直砍黑影正面腦門,劍氣在瞬間震散開他面上的污穢。
只此一刀,必死無疑。
“斬!”
黑影完全沒有了動作,或許是對方太快,又或許是他真的在害怕,甚至連挪一下閃躲都沒法做到,只是愣愣地看向那把朝自己劈來的刀,而就在那一瞬間,他嘴巴不自主地張合,卻只發出了一個音節——
“PA……”
“嚓——”刀刃滑過腐肉,劈開頭骨的聲音粘稠滑膩。
沒能說完想說的話。
黑影扭動了幾下四肢,一對血色的紅瞳漸漸失去了光芒,臉上左右眼的眼距越來越大,兩半邊的身體從中間被斬開的縫裂了開來,落到地上慢慢陷進了地上的泥沼中。
夜鬥冷眼看着地上已經徹底死絕的妖怪,随即抽回刀,将上面的血跡污穢往地上一掃——
“這樣才是真正的結束。”
神奈喜看向漸漸消失在空中的妖怪屍身和他幻化而出的泥濘沼澤,一切的一切再次歸于現實,這似乎預示着此次事件确如夜鬥所說——已經結束了。
一陣白光後,弘音從夜鬥的手上落下化回人形,他雙腳落地的時候,妖怪最後的皮肉都已消失幹淨了——
“真是奇怪啊……”
“怎麽了?”神奈喜聞聲看向身邊的高個男人。
“為什麽——”他站在不遠處看向前方,幾顆淚珠兀自脫離了眼眶,卻沒有任何悲傷的表情,“……我會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