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十四回
随着清源日漸長大,虛清越發希望一切回歸原點,回歸到所有的事情都沒開始前。若沒有柳青岚的一封信,若沒有饴糖的那樁事,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了?坐在三樓的高亭內,虛清的手死死攥着那張符紙,明亮的眼眸透着一絲對未來的迷茫。
此時,正是星空璀璨的夜裏。從高亭外望出去,大大的月亮高挂天空,淡黃色的暈光在滿天繁星的幫助下照耀着這片沙漠之地。四周靜悄悄的,連一絲蟲鳴聲都沒有,高亭對面的下方的一間屋子開着窗,窗頭倚着個少女,少女一身羅衫長裙,長發散在肩頭,一雙眼直勾勾地打量着他。
盯着他的是饴糖,那個養育了清源九年之人,也是使得清源牽扯其因果的人。在偶然得到那張符紙時,他的的确确存了那樣不堪的心思。恢複時間,讓迄今為止發生的一切皆倒轉回最初從未發生的那一刻起。回歸最初,所付代價何其之大。況且,這世間除了逆轉鏡外,也沒有什麽寶器可以将所有的時間回歸至最初。
擡眼就看到虛清那晦暗不明的表情,饴糖張了張嘴,半晌,終是嘴唇嗫嚅,無聲地說了一句話。大晚上的,她也不方便吼,只能靠這種無聲且蛋疼的方式跟高亭上的虛清交談。
眉微蹙,虛清猛然從高亭上站起,他差點就跳下去,跑到饴糖面前,抓她出來好好問個清楚。
【代價雙向的,施術人和被施術人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當時,清源在使用逆轉鏡的時候,她就隐約知曉,所以在逆轉鏡徹底發動前,她付出了代價,連帶李尋歡的一起付了。
那個代價,李尋歡付不起,他只是一介凡人。
【什麽代價?你付的?】忍下心中不安,虛清張了張嘴,無聲地問道。
饴糖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嘴唇嗫嚅。【剜心釘骨。】
四個字,如此駭人的四個字,她卻是這般的平靜。饴糖怕痛,可跟三昧真火燒她比起來,剜心釘骨也就那樣,沒啥好可怕的。饴糖早沒心了,在時間被逆轉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被硬生生割去。不但如此,就連她身體裏的每一塊骨頭上都被釘了一根鎖魂釘,足足二百零六根。如果沒有怪物一般的強大意志力,饴糖早就瘋了,剜心是一瞬間的事,鎖魂釘卻是要伴随她整整一百年。那種骨頭被釘了釘子的劇烈疼痛,每每都能逼瘋一個人。
那樣的痛楚世間沒幾個可以承受下來,可饴糖卻忍了下來,三十幾年來她習慣了忍,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
虛清的手突然間握上高亭的護欄,木質的護欄‘噼啪’一下被巨大的手勁捏出了一條細縫。剜心釘骨,這樣的代價比他們修真之人遭受雷劫更加痛苦。垂下眼眸,虛清松開握着護欄的手,頹敗地坐了下來,他想過很多可能,卻獨獨沒想到這個。
重新擡起頭,虛清看向饴糖,突然問了句。【痛嗎?】
饴糖笑了笑。【痛啊,可再痛也是要忍着的。】她是鐵打的石頭,這點痛還是忍得住的。
虛清看着那抹笑容,嘴裏越發苦澀,他也想笑,卻終是笑不出的。閉了閉眼,他不再多說,而是起身離開了高亭。望着那條瘦削的身影,饴糖暗忖着虛清的打算,他希望一切回歸最初,可這世上哪有那麽便宜的事,已經來過一次了,還打算來第二次嗎?就算他想,天也不會讓他那麽做。再者,那符紙上的古字可不是用來恢複時間的。
皺着眉,饴糖想着要不要找個時間把虛清給廢了,這樣他也就沒啥功夫去想些有的沒的了。就在這時,身後突然有雙手攬上她的腰際,李尋歡抱着她,緊緊地。“你想對着虛清道長到何時?”
長發未束,發絲交纏,李尋歡的臉頰貼着饴糖的,有點微涼。“你怎麽不睡呢?不是讓你早點睡的嘛。”
臉輕輕在她頰邊蹭了蹭,李尋歡輕輕接着道:“你不在,我睡不着。”
饴糖輕笑道:“怎麽像個孩子似的?”
李尋歡将她轉過來,手貼上她的臉,輕聲道:“誰讓你盡寵着我呢。”
饴糖看着他,認真道:“不寵你寵誰?你本來就是給我來寵的。”
奇異的雙眸帶着如盎然春意般的活力,李尋歡低下頭,親了下她的額頭後,将她給緊緊擁住,雙臂牢牢将她鎖在懷裏,越擁越緊,就好像要将她融入骨血中一樣。“饴糖。”
“嗯?”
“該休息了。”他輕笑道,眸子裏是暖暖的笑意。
臉埋在他懷裏,饴糖輕輕道:“好。”
翌日,天一如既往的藍,饴糖早早起來,教訓大兒子阿飛,誇獎小兒子清源去了。虛清把自己關在屋裏一直沒出來,倒是他兩個弟子寧玄和寧和閑來無聊跑去了賬房找桦沬談天說地去了。至于展雲,昨兒個在他們這邊得了個不痛快後,也把自己關在後院的客房裏沒出來。
他倆在不在,靈福館依舊那樣。把館子的門打開,暫停營業的匾牌拿掉,蘿蔔站在館子外繼續他的日常,而其他人亦是如此。打着哈欠,饴糖一副昏昏谷欠睡的模樣趴在桌上,她的對面站着正在教阿飛和清源書的李尋歡。倆孩子讀書很認真,李尋歡教什麽,他們都學得很快。
屋外頭本該明媚蔚藍,然沒一會兒的功夫,靈福館上方已隐隐形成一大片黑如潑墨般的黑雲。黑雲中一道屏障降下,将靈福館罩了個滿打滿,剛重新開張,還沒迎來一個客人,就迎來一片不祥的黑雲,這下真把站在外頭的蘿蔔吓住了。
昏昏谷欠睡的瞌睡蟲全都跑得幹幹淨淨,饴糖猛地睜大眼睛,站起來跑出了屋子。看着頭頂罩下的黑雲以及如走馬燈般不斷從周圍掠過的扭曲影像,饴糖的面色騰地就青黑了。還沒等她破口大罵,一個人跌跌撞撞最南面的屋裏跑了出來,那人不是別人,正是虛清。
虛清臉色很不好,看着外頭的情景,眼眸不由睜大,終是露出了驚駭不已的表情。
那張符紙本不該有此功效的,這點饴糖和虛清心裏都很清楚,可現在這張符紙起了功效,那問題出在誰身上呢?
難道是他!?
兩人腦海裏第一個想到的人都是展雲。
擡頭往黑壓壓的天空看去,只見黑雲中緩緩踱步出來一個人。黑衣黑袍,烏黑的長發用一根玉簪挽在腦後,額前僅留下一縷,斜飛入鬓的劍眉下一雙狹長冷漠的桃花眼正直勾勾地盯着虛清。“這張符紙的确很好玩。”
饴糖豎起中指,破口罵道:“好玩你妹!”
沒去理會饴糖,展雲手中拿着一盞六角寶壺,壺頂綴着一顆碩大的石頭,石頭隐隐散發流光,那氣息赫然是因果石的氣息。這下,別說饴糖氣得全身發抖,就連虛清的面色也白了許多。“從一開始,你的目的就是這個?”
展雲看着虛清,道:“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要來。”他說,語氣輕柔。“就算這符紙上的古字是倒着來的,就算這符紙沒有辦法觸發,為了你,我也能試着讓它逆着運轉。”
虛清面色慘白如紙,他沒料到展雲會做到這一步。
饴糖瞪了眼虛清,二話不說直接撲過去,扯住虛清的衣服領子,道:“早知道這玩意會玩這招,昨天我就該把你們倆全撕了!你知道這符紙是用來幹什麽的嗎?你知道這符紙真正的功效是什麽嗎?什麽都不知道,既然還亂玩?我告訴你,虛清!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你轉過一次的時間再恢複的!這天下秩序大亂的罪責無人擔得起,所以逆轉鏡一旦使用過一次,就沒有再重新恢複的可能性!我以為你夠聰明,沒想到你蠢成這樣!你跟他的智商都被吃了還是全下線了?”
虛清任由饴糖揪着他的衣服領子,他的臉随着饴糖說的每一個字而漸漸慘白。他看着靈福館上方越來越多的黑壓壓的雲,額上已滲出絲絲薄汗。展雲手裏握着的那盞六角寶壺乃是煉妖壺,壺頂的那顆的的确确是由因果石上萃取下的一小塊石頭,只不過當初煉造此壺的人只是為了增加寶壺的冶煉功效罷了。但是,展雲卻用它催動了符紙上的古字。這下,後面到底會發生什麽,他們誰也料不到。
李尋歡帶着阿飛和清源跑出來的同時,紅绫也從高亭上跳了下來。
一道白光由上降下,正好往李尋歡的他們爺仨落下去,來不及去多想,饴糖松開虛清的衣服領子,直接朝他們仨撲了過去。虛清只來得及聽到一陣雷霆般的巨響,随後他只能眼睜睜看着黑雲中降下的那道白光将這饴糖他們籠罩住,緊接着一道白影躍入,跟着白光中的人一點點從他們眼前消失。
再次能看清周遭時,饴糖他們已經不見了。本籠罩在靈福館上空的黑雲散去,蔚藍的天空再度重現。虛清四下張望,愣是沒有看到饴糖他們的蹤影,不但如此,就連始作俑者的展雲也不見了,徒留一盞壺頂那顆因果石裂開的六角寶壺。
虛清不敢多想,他怕自己想多就成現實。
雙膝一軟,一向不将自己的軟弱暴露在外的虛清終是軟弱了一回。
寧玄和寧和以及靈福館的其他人跑過來的時候,只有虛清一人又哭又笑地坐在地上喃喃念着饴糖他們的名字。
“饴糖呢?小李子,阿飛和源兒他們呢?”說話的紅玥,她轉了一圈都沒看到這幾個人。
剛才那黑雲太可怕了,因此大家都沒敢出去,而是躲在屋裏。
桦沬四下看去,當他看到地上一角绫羅碎布時,眸子猛地收緊。大步上前,将碎布撿起,桦沬寒着臉,看向虛清,道:“饴糖他們到底去哪裏了?”
虛清低着頭,一語不發,他已說不出一句話來。
因為,他也不知道饴糖他們去了哪裏。
施術者不在了,被牽連的人也不在了,虛清的心裏生出了恐懼。
三百年來,這是頭一回。
他的心魔,卻由別人來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