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國庫今年開支緊張是事實,國泰民安之下文臣要求裁軍的要求更是無可厚非,詩詞纏綿早勝過了當年的金戈鐵馬,滿朝皆是讀書人。
“沈将軍剛傳捷報,你讓皇上現在下令裁軍,不怕寒了将士的心嗎?”有人憤憤開口,看裝束,不過是個小武官。
“既傳捷報,已是勝仗,不日歸京,為何不可以裁軍?”古非臨倨傲冷哼,“施明語你不過是正四品上府折沖都尉,私自出列,殿上失儀,又該受什麽懲戒?”
“皇上。”那施明語緊繃着臉出列,恭敬跪地,“施明語失儀,願受責罰,但是裁軍之事萬望考慮,我‘澤蘭’近年不斷裁軍,若不是當年人馬不夠,又怎麽會有沈氏一門數将的慘烈,又怎麽會有沈将軍……”
話到這,殿中忽起一陣唏噓聲,古非臨臉上的表情瞬息變了幾變,很是難看。
他們的争執我不是沒聽到,但我的重點,是将眼神投向了身邊的容成鳳衣,眼皮挑了挑。
容成鳳衣收到我詢問的眼神,莊重的表情柔和了下,兩人之間以眼神交流着無聲的話語。
——你真讓我做主?
——當然。
——那我做出決策,你可別怪我。
——昨天答應了,自然不會反悔。
我們在這輕松的眉眼傳情,殿中的争執已到了激烈的地步,文官一排,武将一列,互不相讓,不過顯然文官的地位更高,左右二相的決策,除了帝王再無人能改變。
“四十萬大軍,真的挺多。”我随口的一句感慨,兩列人神色各異,一邊歡喜一邊愁。
“皇上聖明。”古非臨快速的加上一句,“如今每年賦稅十成中将近一成用作了軍饷軍糧,用度太大。”
“将近一成啊。”我長長的聲音裏滿是驚訝的感慨,古非臨的表情仿佛看到了勝利的曙光,而武将們則是閉口不言,垂首落寞。
就在古非臨臉上笑容即将揚起的時候,我忽然哼了聲,冷笑,“諸位可記得千年前的‘夏宇’皇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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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人回話,我拍座長身而起,全身揚起威勢的氣息,眼神裏一一掠過衆人臉上,“‘夏宇’皇朝昔日以一國之力吞并天下四國,面對‘端慶’國一戰勝利,坑殺了多少對方士兵,可有人記得?”
“回皇上,四十萬。”施明語小聲地回答。
“是啊,四十萬。”我一步步走下龍座臺階,領着衆人的目光,在古非臨面前停了停,“四十萬只夠一戰,很多嗎?”
古非臨張了張嘴,想說什麽。
“可有人知道‘夏宇’皇朝前後征戰二十年,每年的軍備是賦稅的多少?”
“回禀皇上,三成到五成。”這一次,施明語的聲音大了不少。
“三到五成。”我又一聲冷笑,在一列文官前停下腳步,“方才誰告訴朕不到一成的用度過高的?”
“皇上,我們不是‘夏宇’皇朝。”禮部尚書鼓起勇氣回答,才與我目光一觸,猛抖了抖身體,垂下頭。
“我們不是‘夏宇’皇朝,但‘澤蘭’怕不要成為第二個‘端慶’!”話語中不怒自威,讓人不敢接嘴,“我們甚至還不夠資格做‘端慶’國,因為我們即将連四十萬軍隊都不夠。”
沒人敢說話,她們在我的話語中聽到了嘲諷,更聽到了憤怒。
左右二相互相打了打眼色,右相韓悠途試圖打圓場,“皇上,我們與周邊四國交好,不會有當年‘夏宇’皇朝的事情發生,若皇上想加強軍備,可明年國庫充盈再行。”
緩兵之計,話語漂亮,讓人一時找不到漏洞。
“不會?”我顯然并不願意接受她的話,反問的聲音裏跳動着深深的諷刺,“你們是不是想告訴朕,這些年來頻頻騷擾邊境的胡人只是蠻夷,算不上大規模的他國進犯,那麽有沒有人說說,一個番邦游牧民族,是朝哪借來的膽子敢一直挑釁我‘澤蘭’?他們的武器馬匹糧草是哪裏來的?如此淺顯的道理是真的沒人想過,還是人在京師,日夜玩樂,覺得邊境小事與己無關?”
我冷笑兩聲,“現在的‘澤蘭’就像個沒出閣的公子,人人觊觎;當‘澤蘭’國運走下坡路的時候,就是個過氣的公子,偶爾光顧了;當澤蘭成為最弱者的時候,就是個免費的公子。”
“沒人光顧了是嗎?”不知道是誰弱弱地接了句。
“不!”我義正言辭地開口,“免費的,當然是随便蹂躏了。”
場下,細細碎碎的笑聲隐忍不住,容成鳳衣眼角跳了跳,顯然也憋的難受。
我有些尴尬的咳了咳,一不小心,我的公子理論又出口了,罪過、罪過!
我戳的痛處,是很多人不敢說的真相,如此富庶的國度,輕歌曼舞能過一日是一日,三朝以來都是這麽過的,太多人心安理得了。
我似笑非笑的望着韓悠途,“右相主外,不知能不能告訴朕‘白蔻’、‘雲苓’、‘悉茗’、‘紫苑’、‘天冬’各國都有多少兵馬?每年用在軍備上的錢糧是多少?”
我的手擡了擡,指向古非臨,“你告訴朕,我們用在吏部、禮部的開支多少,修繕宮殿行宮多少?”
兩人同時愣了下,轉首看向自己的手下,這些問題都有專人負責,不需要他們計算放在心上。
“不知道?”我根本不給他們詢問的時間,三根手指豎起空中,“三年前,‘白蔻’兵部登記在冊兵士百萬,每年軍備四千萬錢,我們呢?”
目光及處,兵部侍郎急忙開口,“四百萬錢。”
我沒說話,只是冷笑,再冷笑,再再冷笑。手中奏折扇着風,啧啧出聲,“修建行宮四千萬錢,修繕這個宮殿兩千萬錢。”
奏折遞到古非臨的面前,“朕忘記了說,裏面一共百餘項開支明細列着,不過……你們似乎誰也沒有核對過數字,最後的總數加錯了。從工部層層遞到朕這,最少五道關卡,居然無一人發現。”
古非臨額頭上的冷汗沁了出來,臉色有些蒼白,“臣,這、這就重新計算。”
“不用了。”手一松,那本奏折跌落腳邊,被我行進的腳步踩過,“朕不需要行宮,這個宮殿住的也很好不用修繕,六千萬錢全部撥兵部,開軍饷做棉衣換武器,另征三十萬士兵擴充軍隊,之後每年十萬,至百萬止。邊境修城築牆,銀錢用度工部一月內給朕奏折。”停了停,再度加了句,“要準确數字。”
人群沉默,古非臨和韓悠途面對着我堅持的目光,戰戰兢兢跪下,“臣,遵旨。”
“退朝!”不等花何說話,我已率先開口,擺袖大步而去。
小徑上,兩人并肩而行,身後長長伺候隊列遠遠跟着。
“你還真的由我放肆。”我吐出一口氣,“我以為昨日你答應我的話不過是玩笑。”
“這個國家太沉迷于安逸中,偏偏商業富庶,總有一天會引起他人的觊觎,只是我無力改變而已。”容成鳳衣背着手踱着步,輕松的表情浮現。
“我終于知道你為什麽要找我了。”我感慨着,“因為唯有帝王的話才能令他們臣服,你需要一個傀儡,被你操縱的傀儡。”
“我只為國盡忠。”被揭穿心事的容成鳳衣沒有太多辯解,淡淡地回答;忽然偏首看着我,如水清冽的目光穿透人心,“你怎麽會知道‘白蔻’兵部在冊有多少人?這是朝堂機密,即便是最好的探子,也不可能探到這般準确的消息。”
我咬着手指,無賴地擠擠眼睛,“瞎編的。”
這個答案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就連容成鳳衣也找不到反駁和追問的理由。
“那麽,坐朝好玩嗎?”聰明的人懂得适可而止,容成鳳衣當然不會繼續問下去。
“好玩。”我點點頭,回答得非常認真,“就是龍椅太大太硬,靠不了背扶不了手,明天給我放兩個軟墊,不然硌屁股。”
面對我的回答,容成鳳衣無奈的搖頭,“要不要把龍床給你搬到大殿上,躺着上朝不硌屁股還舒服。”
“其實我不介意。”我嘿嘿一笑,“反正陪躺的也是你。”
☆、賜婚
賜婚
有些人可以給臉,有些人則完全不要臉,對付我這種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完全不理。
容成鳳衣別開臉,衣袖微擺,清涼從我的指縫中流淌而過,“我要去神殿看看,這裏你有能力應付。”
人影清雅轉身,袍角随風,人影如天邊一抹陽光下的雲,以最華麗的姿态飄然遠離在視線裏。
“你是真的有事,還是害怕今夜晚上真的要陪我?”我輕輕的聲音似有若無的出口,也不知道他到底聽到沒聽到。
不過容成鳳衣的腳步明顯頓了下,回首間我看到,他高挺的鼻梁下,那雙眼眸底劃過一絲笑,溫柔淺淡的笑,一瞬間即消失不見;他的腳步不再停留,漸行漸遠。
我目送着他背影的離去,牙齒咬着指尖,眼中藏着深深的玩味思量。
容成鳳衣,你的心裏到底在計算着什麽?觸不到,摸不着,試探也是無邊。
“皇上,別看了,鳳後走遠了。”旁邊不冷不熱的聲音傳到我的耳朵裏,明明是恭敬謙卑的聲音,入耳的感覺怎麽就那麽陰陽怪氣。
連哼哼唧唧的時間都不給我,花何那唯唯諾諾的嗓音又一次駕到,“皇上,左相大人請求‘九宸殿’接見。”
“九宸殿”通常是私人接見單獨商議朝事的地方,才剛剛從大朝下來,這麽快新的事情就來了?
“她有說關于什麽事嗎?”随手攀向枝雪色中的寒梅,紅豔的梅瓣點點綻放在手中,如血。
對于身份,我融入良好,卻也不得不佩服容成鳳衣的大膽,就這麽把我一個人丢下了,真不怕我露馬腳。
花何垂首,“說是為了‘白蔻’太女不日來訪,禮部已做好迎接準備,左相等您示下。”
“啪!”梅枝斷裂,在寂靜中分外的脆響。
看着手中的梅枝新斷的折痕,我癟了癟嘴,将梅花湊上鼻端,輕輕地嗅着。
清冽的香氣,殘留着冰雪的氣息,連香味都那麽的寒,濃豔的顏色與指尖的對比,仿佛綻放的一朵朵血色之花。我定定的望着掌心,似乎嗅到了濃烈的腥氣,感受到了曾經麻木哆嗦的疼痛。
那一夜,從劍鋒滑下的血,打在雪地上,也是這個顏色。
第二天,大雨傾盆,寒冷徹骨。
性命的逝去,不過也就是攀折梅花枝般容易,脆弱。
“皇上,皇上!”壯着膽子的呼喚不确定的叫着我,花何不知道什麽時候退開了兩步,正小心翼翼探着腦袋,眼中有着驚懼的神情。
我閉上眼睛,指尖撫過梅花瓣,深深地吸了口氣,按捺下心頭剎那驚起的嗜血沖動,“擺駕‘九宸殿’。”
同樣是極致精美的宮殿,“九宸殿”更多了幾分細致的華麗,銅鶴香爐細長的喙中飄散着袅袅香氣,紫檀的寶座上,我靠着明黃刺繡的軟枕,擡了擡手。
花何擡了張凳子放下,古非臨似乎被我大殿上的餘威震撼,讷讷的斜坐了點邊,“謝皇上賜座。”
我把玩着手中的梅花枝,“左相不必如此,朕記得這件事已着禮部督辦,怎麽還勞您辛苦?”
“為國盡忠,死而後已。”本來是習慣的話,出口後似猛的想起不久前的大殿上,我的厲聲指責,也不禁是老臉一紅,開始訴說所有的人員安排及禮制規範。
我卻仿佛忘記了先前的一切,不住地點頭贊同,當古非臨全部說完以後,我點了點頭,“非常好,諸位費心了。”
這話,讓古非臨有些受寵若驚。
“記得,調撥兩千禦林軍守護使者驿站,進我‘澤蘭’境內後,全程護送至京師,宇文佩蘭是‘白蔻’太女,未來的皇位繼承人,絕不能在我們‘澤蘭’的國土上出任何差錯。”手中的梅花輕輕拍打着掌心,一字一頓的開口,“不準有半點差池。”
“是。”在古非臨的應聲裏,我緩緩起身,烏黑的眼瞳深沉如一潭死水,看不穿。
才轉身,我準備舉步出大殿,身後的古非臨卻小聲地開口,“皇上,微臣有個不情之請,懇求皇上能夠答應。”
“什麽?”我停下腳步,擡起眼眸,卻有些心不在焉,因為有個名字占據了我全部的思緒。
手上的筋脈隐隐跳動,心頭悶悶的,讓我很是煩躁。
“微臣長、長女與吏部尚書之子情投意合,暗結珠胎,本準備今年完婚,卻因先皇殡天,全國守孝一年不準嫁娶,微臣唯有懇請皇上能否禦筆特準,許小女完婚。”一段話,他說的十分小聲,期期艾艾結結巴巴。
聽到這我卻笑了,官家子女,未婚有孕确實門楣無光,但于我而言,卻也不是什麽大事。
“沒問題,朕賜婚于你們兩家,國之重臣,理該風光的。”急于離開的我爽快地答應了,話才出口,猛地看到一旁伺立着的花何不斷地朝我打着眼色,兩人目光相觸時,我看到的是對方如喪考妣的苦瓜臉。
心頭一動,還不及深思,古非臨跪地高呼萬歲,感恩戴德中退出了殿門,一切已成定局無法收回。
“你剛才給我擠什麽眼,就差撲過來捂我嘴了。”房中無人,我索性直接詢問花何。
“皇上,這婚賜不得,賜不得啊。”花何連連嘆息,又是搖頭又是頓足,一副我犯了彌天大錯的樣子。
“為什麽?”我承認自己剛才心思走神,不假思索地答應古非臨的請求,可如今再想想,也不覺得有什麽很大纰漏,“難道他們兩家結黨營私,官官相護?如果是這個,即便不聯姻,也一樣可以。”
“不是的。”花何的嘆息中唏噓無比,“左相長女自幼定了親的,只是左相一直想悔婚又怕為人指指點點,如果皇上賜婚,再大的親事也不如皇命大,她便可借機悔婚不被人诟病。”
我,被人利用了嗎?
“如果她真的這麽想悔掉定的親事,那男子即便嫁入相府也未必是福。”我輕描淡寫的回答,“不如我給他們一個解除婚約的機會。”
“可那人……”花何一時激動,聲音也不由的抖了起來,“是沈将軍啊。”
沉默
還是沉默
繼續沉默着
我呆呆地望着花何,張了張嘴又閉上,再張了張嘴,總算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你說的沈将軍,是今日朝堂上說的才報捷回京師的沈将軍?”
花何用力地點點頭
我的手捂上臉,哀哀的聲音從指縫中透出,“‘澤蘭’什麽時候有男将軍上戰場了?為什麽沒人告訴我?”
花何古怪的眼神盯着我的臉,“您到底是不是‘澤蘭’的人啊,這件事三年前震撼京師,幾乎人盡皆知。”
三年前,我還沒來這呢,當然不知道。
“我家不在京師。”我淡淡地帶過自身的話題,只将疑問的目光抛向了花何,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沈将軍滿門忠烈,數代為國出戰,每一位将軍都為國立下無可比拟的功勞。沈将軍祖輩時,被祖皇特賜‘盡忠為國’的牌匾,所有文武官員到沈府前都必須下轎下馬,那時沈氏将門風頭無倆,沈将軍自幼與當時還任吏部尚書的古非臨長女定下婚約。可到了先皇時,胡人犯我邊境,沈家五位将軍帶兵出征,卻因為援兵不足,被困‘驿馬道’,沈家軍與五位将軍力拼到最後一刻,雖然重創胡人元氣,卻全部隕落沙場,滿門忠烈,無一人回。”
花何的敘述算不上驚心動魄,我的表情已沉重。
良久之後,才低沉着嗓音說話,“就因為這個原因,左相看不上沈家了是嗎?”
花何點點頭,又搖搖頭,“‘澤蘭’重文輕武,沈氏隕落之後,朝中甚至無可用之将,而胡人在休整數年後卷土重來,滿朝竟派不出一位可用之将,就在這個時候,沈少爺帶着祖皇禦筆親題的牌匾請求觐見,願以男兒身上疆場,全沈氏忠烈之名,為國征戰。”
話到這裏,我終于明白了,“朝中無可用之将,所以先皇答應了,而本該深藏閨中的男子抛頭露面厮殺疆場,更加配不上如今已風光在上的相府了,是嗎?古非臨想悔婚,卻又因沈家忠烈之名怕背負天下罵聲,所以借我的口試探能不能賜婚。”
“是。”
花何一個字,我苦笑。
花何再度長長地嘆了口氣,“我還記得三年前,十九歲的沈将軍高舉牌匾入朝的姿态,俊美無俦的容顏,決絕無悔的氣勢,滿朝文武無人能及的風采,銀甲覆身如天神臨世,至今難忘。他身上承擔了沈家所有的名聲,他是不能接受悔婚的,即便嫁入相府一世無寵無愛,他也必須嫁的。”
我終于明白了今日在大殿上,為什麽施明語提及沈将軍時滿朝緘默的悲涼以及古非臨臉上怪異的不自在,但是一切已經晚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何況還是帝王之言。
“我上哪給他新找個老婆?”某人喃喃自語,癱軟在椅子上。
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失言也能成千古恨。
☆、貼身暗衛的秘密
貼身暗衛的秘密
雨聲瀝瀝,打在樹葉上啪啪的響,屋檐下一串串的水珠漏着,空曠的寝宮大床上,有人輾轉難眠。
才晴好了一天,轉眼又是雨,筋脈的疼痛從骨子裏一點點的泛出來,漣漪般圈圈散開。
蜚零不在身邊,沒人替我運功,容成鳳衣去了神廟,就連說話打發時間的人也沒有,夜晚的時間過的分外慢,還不到二更天呢,要等待天亮似乎還要很久很久。
明日不需要上朝,這個皇宮大殿的空曠愈發顯得寒冷,我的“百草堂”此刻一定是燈火輝煌酒香肉熏,相比起來,我更懷念那個溫暖肆意的地方。
倒一杯冷茶,輕推開窗,雨水冰寒的味道沖入房內,随之而來的,還有融在雨水中兩個人低低的嗓音。
“麟,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女人的聲音在停了很久之後才緩緩傳來,藏着隐隐的無奈。
“麒,我知道身為暗衛不到四十不能退隐,要麽就是死。”男子壓抑的嗓音裏有無法言喻的傷痛,将原本清朗的嗓音變的沙啞低沉,“我只想知道,你喜不喜歡我。”
“麟,按照‘無影樓’的規矩,你是随我入樓的,我是你師父。”女子的嘆息聲中沒有責怪。
茶盞停在唇邊,這突如其來的交談令我恍惚了。
“無影樓”是“澤蘭”皇家的暗衛組織,為皇家培養護衛和死士,以行蹤飄忽組織嚴明而聞名各國影衛組織間。
失神,因為男子的話,恍如隔世的記憶裏,依稀朦胧着同樣的話。
“你既是跟着我的,我便是你的師父。”
“你比我大不了兩歲,憑什麽?”
“憑規矩。”
手指,不自覺的撫上臉,寒風吹涼的肌膚上,早已觸摸不到記憶深處的溫暖,可那烙印般的痕跡,永遠無法磨滅。
三年了,他……怎麽樣了?
“按照‘無影樓的規矩,身為護衛動情,殺。”男子的笑聲裏帶了幾分決絕,“你向樓中彙報,或者殺了我。”
多情的少年,固執而倔強的心性,總是惹人憐惜的。
羨慕他如火的熱情,羨慕他如花的年紀,羨慕他敢愛敢恨的心性,若是我,怕也舍不得拒絕。
女子停了半晌才勉強開口,“我不會說,但是你也不要再問我,‘白蔻’太女即将到來,那個人說不定也回來,你我是皇上的侍衛,要全心應對……”
“正因為那人可能會出現,我才問你。”那叫麟的少年聲音變的黯然,“‘他’是不可戰勝的神話,是你最崇拜和忌憚的人物,我怕……”聲音忽然低了下去,“怕以後沒機會問你。”
“不會。”麒的聲音不複抗拒,卻也是幽咽艱澀,“我會護皇上,也會護你。即便我死,也會有他人來接替我,到了離開‘無影樓’的時候,找個好女人嫁了,成家生子。我非良配,吃了這麽多年的藥,早已不可能生孩子。”
話未盡就被少年飛快打斷,“四十歲的男人,還能尋得到好人家嗎?只怕是做小也沒人要。”
“有。”麒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卻只有半個字音,又嘆然咽了回去。
“如果我們僥幸不死,四十歲的我,你可願意娶?”少年澀澀的聲音飄飄忽忽,似是無力,憋出了最後的勇氣。
愛情,總是那麽美好;美好的象着雨夜的空氣,清新地飄着霧水,讓人聽着他們的故事,都忍不住地會心一笑。
“呵!”聽得過于投入的下場,是我笑出聲了。
“什麽人?”
兩道聲音同時輕喝,肅殺之氣從屋檐下直撲而來,反應敏銳,動作迅速。同時間,我的面前多了兩道人影,兩抹寒光。
隔着窗戶,六目相對,我清晰地看到他們眼中的驚詫,手指攏了攏身上披着的外衫,一只手撥開面前的劍鋒,一只手拎着個酒壺慵懶的搖着。朝着他們舉起了手中的酒壺,“外面大雨,二位可願進來陪我小酌兩杯?”
兩人同時瞪大了眼睛,互相望了眼,四只眼睛裏全是不可置信的光芒。
他們在打量我,我也在打量他們。
少年英俊,身姿筆挺,面容隽秀,臉上還有藏不住的訝異;女子沉穩冷靜,眉頭微蹙,卻沒有更多表情,腳尖微踏前半步,擋在男子身前。
只這一個動作,暴露了她的內心,她是在意身邊男子的吧。
“麒。”男子壓低了嗓音,按捺不住剎那急促的呼吸。
女子按着他的手背,輕輕搖了搖掌心,示意他噤聲。
雨,依然呼啦啦的下着,空氣裏只有雨滴的聲音,我們就這麽幹巴巴的望着,一陣風吹過,雨霧清寒。
窗邊的我再度擡手舉起酒壺,“二位護衛,當真不願意給我這個面子喝兩杯嗎?”
女子率先恭敬垂首,“雲麒、雲麟見過皇上。”
“我見過你們。”我的聲音很溫和,“當日來‘百草堂’接我的人裏,有你們。”
當時四名護衛,兩名在我身邊,另外兩名,應該就是容成鳳衣的貼身護衛了。
小小的酒杯被斟滿,我做了個請的姿勢。
兩人還劍歸鞘,雲麒退了步,不動聲色開口,“皇上恕罪,身為護衛,絕不能沾酒。”
我懂,這不是客套,是真話。他們的職責,要的就是嚴于律己,時刻将警戒心提到最高,任何能夠讓心性缭亂的東西,都是不被允許的。
我微微一笑,“我也不愛酒,又想享受浮生一醉的暢快,所以擺個樣子,這裏面是茶。”
淺碧色的水,透着清清的茶香,不僅是茶,還是上好的頂尖茶。
“這些日子,只怕麻煩二位了。”
我客氣,女子也同樣客氣,“職責所在,鳳後說您是皇,您就是皇。”
少年端着手中的茶盞,忍不住地開口,“您是怎麽發現我們的,難道您會武功?”
我拈着酒杯品茶,小啜了口,含在嘴裏,臉上露出惬意的表情,指了指窗外最暗的角落,“皇宮無樹,下雨天你們不可能在房外,又要隐藏身形,我猜的。”
雲麟噗嗤一聲笑了,臉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讓他看上去單純可愛,“我以為您武功高的無法想象。”
我笑着搖頭,眼神停在雲麟腰間的劍上,“我能看看嗎?”
雲麟點點頭,遞出了劍。
纖細的手指緩緩握上劍柄,吞口處的花紋精修細致,輕輕抽出三分,房中一道寒光亮起,如水凝練,劍身發出小小的嗡鳴聲。我的手指撫摸過劍身,曲指敲了敲,嗡鳴聲更亮,悅耳清脆。
“我沒看錯的話,你們的劍是一對吧?”我的目光指向雲麒,“護手上同樣雕着麒麟圖案,只是一個左腳在前,一個右腳在前。”
“皇上好銳利的眼神。”雲麒點了點頭。
“好劍,不知道劍名是什麽?”我好不吝啬自己對這雙劍的贊賞。
“雲麒、雲麟。”雲麟秀氣的表情裏透着一絲自豪,提及這名字的時候,目光更是閃亮。
我把玩劍的手頓了頓,眉頭微擡,“劍名即人名?”
雲麟看了看身邊的雲麒,沒有看到制止和不悅的神色,這才大膽地說話,“身為侍衛是沒有名字的,唯有在比試中脫穎而出成為皇家侍衛的時候,可以由自己選擇一個稱呼,也就算是名字了,麒當年繼承了‘雲麒’劍後改名雲麒,後來我繼承‘雲麟’劍,也就叫、叫雲麟了。”
“劍是一雙,人也是一雙,多好。”我似是調侃的話,正戳上了雲麟的小小心思,臉上泛起紅暈。
“為什麽會想用這個名字?”燭光的小小搖曳中,我們三人平靜地聊着。
“侍衛有沒有名字本無所謂,雲麒不過是想表達對一個人的崇敬,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夠達到‘他’的成就。”這次開口的,是少言寡語的女子雲麒。
“誰呀?”我撐着下巴,像極了個好奇寶寶。
“‘獨活’。”雲麒慢慢地吐出幾個字,“獨身飄零,無形無影。”
窗外的風吹入,燭光一暗,房間裏的光影頓時搖晃了起來,我手腕間一陣抽疼,臉色沉了沉,雲麒手掌揮處,窗戶無風自關。
“傳說上古曾有柄神劍,邪怪幽詭。千年之前位鑄劍大師得到了它,想要加道血槽更增戾氣,奈何百日錘煉,不曾出爐,後來大師取千人一滴血集一碗撒入劍爐中,血槽現,‘獨活’重出世。”雲麒說話很慢,每一句都要思考後才出口,是個謹慎的人,“一道血槽便飲盡千人血的劍可見其可怕,傳說那劍通體烏黑,血槽卻是暗紅,說不出的奪魂森冷。而那劍從此不見血不歸鞘,每位擁有它的主人,都逃不過被反噬的命運,少則一月,多則半年,必然亡故,久而久之,‘獨活’就成了一柄詛咒之劍,無人敢持,直到六年前。”
她定定地望着手中的茶盞,陷入沉思中,“六年前,‘白蔻’暗衛組織中出了名不世奇才,當其奪得比試第一成為皇上的貼身護衛時,便選擇了那柄‘獨活’劍。當時,那人以自身血喂劍,鮮血順着劍鞘護手的位置滲進劍中,那人對劍說,‘汝運即吾命,以汝之名為吾之命,血脈相依,不離不棄’,當話音落地,‘獨活’劍自彈出鞘,長鳴不止。”
“啊……”我嘴角抽抽,情不自禁的呼出聲,單手撫額,瞪大了眼睛。
“或許劍真的有劍靈。”雲麒一聲感慨,對于我的反應倒不覺得詫異,輕聲地話語間藏不住她的景仰,“因為那人真的沒有被反噬,成為了擁有‘獨活’最長時間的人,不僅如此,那人甚至為皇家立下蓋世功勞,遠遠超脫了暗衛無名的可能。”
陷入心靈的崇敬中,雲麒話語多了起來,我靜靜地聽着,不再插話。
“四年前,‘白蔻’武将叛亂,帶領邊關将士反攻京師,此刻的‘白蔻’皇家,不可能再調遣出足夠的兵馬抗衡,半壁江山瞬間淪陷。‘獨活’以刺客身份,一人潛入軍營中,在無任何人察覺的情況下取叛将首級。群龍無首,叛亂不日平息,‘獨活’也就成了最受皇上器重的人,傳言‘白蔻’帝王曾在高興之下親口允諾,可以随‘獨活’提任何要求,她都滿足。”
“嗤。”口中含的茶險些噴了出來,“若要皇位,也給麽?”
雲麒看了眼我不屑的表情,面色沉了下來,“‘獨活’是暗衛,暗衛的忠誠不容質疑;更何況暗衛都要服食禁生育的藥,不同于‘無影樓’每月一服尚留了一線生機的可能,‘白蔻’的暗衛是永斷生機的,一個不可能生育的人沒有後嗣可傳,縱然是坐了天下又有什麽用?”
“沒有後嗣的人,坐擁了天下又有什麽用。”我咀嚼着這句話,依然是笑,只笑的悲涼。
口中那沒來得及咽下的茶,有些澀澀的苦味。
“‘獨活’身上有太多疑團,有人說是男人,有人說是女人,據說‘白蔻’的暗衛隊伍是其所訓,所有暗衛為其掌管,而‘他’本人從未露過廬山真面目,沒人有見過‘他’,就連‘他’手下的暗衛,都不知道其相貌,我們也不過聞名而已。按理說‘白蔻’皇上身邊應該還有另外一名護衛,卻不知道是誰了。”雲麒的話語中有敬佩,卻沒有退縮恐懼,“皇上放心,雖然‘獨活’四年前銷聲匿跡潛心護衛之職,但是若出現在這次來使的隊伍中,我一定不會讓其占半點便宜,絕不讓您受半點傷害。”
“我信。”我舉起手中的酒杯,朝他們鄭重一敬,“謝你們。”
一口飲盡杯中茶,雲麒抱拳,“屬下告辭。”
雲麟跟在她的身後,兩人的身影交疊在一起,和諧溫暖。
“等等。”我叫住雲麒欲離去的腳步,“我想問問,我的身份是不是‘無影樓’并不知情?”
“鳳後交代,不敢傳揚。”雲麒定定開口,“我們絕不會洩露半點。”
“那如果……”我沉吟了會,“我現在對‘無影樓’下命令,可不可以?”
雲麒單膝跪地,“請皇上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