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下）
時間晃晃悠悠又過了兩日，阿雪陪着十七在這破屋子裏呆了兩日，給十七時間好好想想接下去要怎麽生活。故事看到這裏，我已經明了。十七從來不曾是阿雪的有緣人，無法成為阿雪的宿主。阿雪陪在十七的身邊，不符合作為半仙的使命，早已違反了仙界守則。我忽想起半年前在棠棣樹下，阿雪慌張的神情，深怕我是宿蝶一族派來的人，将她強行帶離十七的身邊。
不過這一天，終究會來的。
日照當頭，阿雪雙手抱在胸前，靠在門前的椅子上，頭微微擡起，望着門前的紫堇開得燦爛，那張清豔的臉美的不可方物。十七剛剛睡了個回籠覺，翻身正看見阿雪日光下的身影。眼眸亮了一亮，心情愉悅“要不，我開家妓院吧！”
阿雪轉頭看了一眼十七，依舊面無表情“随你！”
我本以為阿雪是因為不知道妓院是個什麽東西才答應他的，誰知阿雪不僅知道，還非常了解。本來對于開店這種事就一竅不通的十七，若是沒有阿雪，絕不會有現在的繁花蕪境。
不過兩三日的時間，阿雪便為十七找來了全臨淄城最大的一間空作坊。施行術法将其變的精致華麗，柔柔的桃紅色紗帳微微飄蕩，琉璃墜地，玉環作響。繡着墨色山水畫的屏風立在戲臺子前。十多個青衣姑娘從屏風後面遮着面紗走出。舞姿曼妙，和着鐘磬之聲旋轉扭動。這些姑娘都是阿雪從郊外的貧民窯裏面帶回來的，她亦知那些歌舞坊裏面的姑娘會被人輕慢，所以從來都不迎合那些纨绔富家子，只立了“繁花蕪境”的牌坊，一時半會，根本沒有人發現這裏開了家妓院。
十七端坐在繁花蕪境的正堂裏，看着阿雪變出的這些把戲，想來她确是為自己實現了願望，可是這樣平白無故地得了一家妓院，許久都不曾經歷過好事的十七，依舊充滿着不安的朦胧感。他輕輕摸了摸自己心髒的位置，心裏許久不曾感受過的花枝攀展，星河蒼穹。
阿雪将繁花蕪境的姑娘都安頓好，轉身走到十七身邊。十七連忙起身，把手倉促地背到身後，臉頰泛起潮紅。阿雪微微瞟了一眼十七身上新的衣服和那條未變的腰帶，幽幽問道“不是給你買了好多腰帶，為什麽不戴？”
“喜歡帶這個。”十七看着阿雪，臉上泛起一抹笑容，我是真真被這個依舊天真無邪的少年感動了。想必那一向波瀾不驚的阿雪也是如此。她看了看十七，臉上的冰霜化成明媚，緩緩說道“有些事情，你記着就好，不要問我。這些事，經歷了，便是你的。過去了，也不要再留戀。因為有些東西，是留戀也搶不回來的。”
“阿雪，你在說什麽？我怎麽不懂。”
“說了不要問。從今日起，你就是這繁花蕪境的老板了，我會陪着你的。”
“阿雪??????”
阿雪說完便折袖離去，十七看着遠處漸入繁花的水藍色身影，眼神忽明忽暗的幾剎，複歸于寂靜。
十七一直覺着阿雪陪在自己的身邊，是因為自己是她的宿主。雖然他對這仙界法則之事不慎了解，但是阿雪說的話，他還是聽懂了的，他明白阿雪終歸不是一個人，三個願望之後，她就會離自己而去。他雖然是個山野裏的窮小子，卻也不貪圖什麽榮華富貴，他唯一貪圖的，不過是面前這個緩緩而來的蝴蝶。
他想着，雖然阿雪把自己的幫助當成是理所當然，但是自己畢竟也對阿雪心存感恩。于是便去花坊買了十多棵棠棣樹苗，親力親為地種在了繁花蕪境的庭院。他一直覺着那棠棣花随風飛舞，美麗至極。讓自己想起當初款款飛來的阿雪。
阿雪是宿蝶，自然能夠輕易探知十七這淺白的願望，她站在回廊裏，看着蹲在庭院裏認真除草的十七，日光傾城下，十七的面容俊朗，依舊如同初見時一般天真。遠處踱步而來三五個紫衣姑娘，看見自己的老板在除草，相互交換眼色，戲谑地說道“你看我們十七老爺又是在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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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道，鄉下人，習慣鋤地了？”
阿雪眼色一閃，幽深的眸子流轉出嚴厲的神色，提起嗓子，聲音依舊清冷的命令道“從今日起，我們繁花蕪境的姑娘都得尊稱老板為七爺，時刻記着，是七爺把你們從貧民窯帶了出來，若是誰壞了規矩，便滾出繁花蕪境！”
三五個姑娘到了聲聲“諾”便欠身離開，七爺聽見阿雪的話，轉頭對着阿雪微微一笑。阿雪不言，轉身離去。我身如幽魂，轉到了阿雪面前，她是在笑着。
三五年晃晃悠過，當年天真命苦的宋十七變成了在繁花蕪境呼風喚雨的七爺。阿雪從始至終陪在他的身邊，他感到心安，亦心憂。他一直不知道阿雪的真實心意，深怕有一天阿雪想要離去，便催促自己許下宿願。他的心一直憂慮着。但他不言，他默默地想要将自己變得強大，變得無所不能，變得不需要阿雪的幫助。
那一日曾來喝過幾次花酒的屠夫朱陌馮來到繁花蕪境，抱着懷裏的姑娘怨聲載道“自己家裏的婆娘長得沒你們這些小蹄子争氣，只能來這逍遙！”
姑娘們嘻嘻笑笑，自然盡職地灌朱陌馮喝酒，一旁的七爺聽了，一時興起，竟與其攀談起來。抖開紫折扇與之談道“陌馮老兄這樣說來，不如将我們的姑娘贖回家一個做小妾如何？”
七爺說罷，我分明看見朱陌馮身邊的姑娘都打了個不小的冷顫。
“诶！七爺不知，老子那婆娘雖然醜，但是起碼為我生了一對孩子，任勞任怨。我這來喝花酒的錢還是那婆娘織布的錢，要是讓我贖一個美嬌娘回家，着實沒錢！”
“哦???那陌馮老兄的內人還是賢妻啊！”
“什麽賢妻啊！閑着沒人要才對！要是能賣出去！早買了換酒錢！”
“這樣???倒也不是不可。”
“七爺真會說笑！我那臭婆娘誰買啊？白給都不要！”
“那也不可這麽說，陌馮老兄可知道城東家的聶員外？”
“當然知道了！不就那聶瞎子嗎！”
“我聽說聶員外年近四餘，到現在都沒有哪家的小姐願意嫁給聶員外，就因為那眼疾。不過陌馮老兄的妻子賢惠，若是願意伺候着聶員外，倒也不是不可。畢竟四十多歲的人，那還希望有什麽金玉良緣，無非就是安心相守，陌馮老兄說不定還能撈上一筆。”
“诶！好主意，倒時候我就把你們這繁花蕪境的院子裏姑娘都弄到我懷裏???”朱陌馮說罷，粗魯地攬進懷裏一個羅衫姑娘，那姑娘看着面向兇惡的朱陌馮着實又打了個冷顫。
然而七爺卻搖搖頭說道“要我說陌馮老兄還不如拿着錢坐莊大買賣。”
“大買賣？作甚大買賣？”
“陌馮老兄可聽說過珍墓，鲛尾丹？”
這珍墓取自上古典籍，朱陌馮一個賣豬肉的怎麽可能知道，其實七爺對這珍墓的事情也只是一知半解，不過是聽阿雪說過幾句。剛來繁花蕪境的時候，七爺晚上因為莫名的心慌睡不着覺，便把阿雪叫到自己身邊，讓阿雪将天界的故事給自己聽。阿雪便七七八八地把四海九州那些神秘鬼怪的地方撿出來念叨了一遭，七爺沒認真聽，只是看着阿雪深邃的目光便沉沉入睡。
七爺此番提到珍墓，不過是想要做一樁好事，給朱陌馮的妻子兒女一個美好的未來。其實他早就知道，珍墓不是什麽安全之地，他想要的，不過就是讓這兇悍的朱陌馮不再去與自己的子女糾纏。
朱陌馮将妻女賣給了聶員外，得到了一大筆錢，全數交予了七爺，換一個關于珍墓的生意。七爺胡謅說珍墓的鲛尾丹是天上神藥，跌入凡界，正藏于齊國郊外的樹林裏，若是朱陌馮找到，獻給當今皇上，從此後必定平步青雲。
朱陌馮心生好奇，問七爺為什麽不自己去找，七爺只道此為天機，自己知道了，便不能親自去找。只希望朱陌馮發達之後不要忘了自己。朱陌馮笑道“一定一定”，便攜着自己的殺豬刀離開。
後來自然就是我在繁花蕪境歷的那一遭，七爺命懸一線，他看見阿雪對自己的真實心意。雖然中間亂入了一個我，但他們二人，卻是從那一刻，便坦誠相見，不再有過多的理由，相互陪伴。
然而阿雪是宿蝶，七爺卻不是他的宿主，早晚都會有分別的那一天。
這一天，不早不晚，正在我與居夏離開繁花蕪境的半個月。那一日，天邊細雪飛舞，七爺與阿雪在庭院裏賞雪。忽聽見正廳傳來一陣喧嚣。阿雪正欲去看，一身青衫的青湖便出現在了阿雪的面前。青湖廣袖一揮，半院的棠棣樹化為焦炭。
“娘！”阿雪看着青湖，一臉的驚恐。我果然猜的沒錯。
這個人世實在太過狹小，我的一生中，總共遇見過兩只宿蝶，一為青湖，一為阿雪。而那麽湊巧，她們竟是并蒂牡丹化而為成的母女。
青湖一臉清澈的面容覆着冰霜，冷冷地嘆了口氣“阿雪，你還不和我走嗎？”
“娘，你再給我些時間好嗎？”
七爺站在阿雪的身後，看見這樣的場面不知如何是好，一直以來，他以為她陪着她，出于愛，卻也理所當然，卻不知，她默默承受了多少心酸。
“你在胡說什麽？你忘了自己的使命嗎？你幫這個人許願，你已經犯了天罰，難道你想等到天罰之時，灰飛煙滅嗎？”
“娘，對不起，你走吧！我不會離開這裏的。”
阿雪一臉堅定的面容，拂袖，冰藍色的薄紗迎向青湖，青湖迅速的退到一旁，一臉的難以置信“阿雪，你真的是幼稚！你以為在這煙花之地能多少提高你的修為嗎？簡直???愚蠢！”
“在那妻妾如雲的東方府亦或蛟龍淺沒的千百度也未必會??????”話音未落，一道青色曼紗已經無聲息地綁住了阿雪的身子。原來這次為了帶阿雪回到宿蝶一族，青湖早已向牡丹上仙借了鎖魂鎖來，那青色曼紗之下，盡是錐心刺骨的鎖魂鎖。
阿雪見勢，知道這次肯定要與青湖回去了，便幽幽地說道“娘！我和你回去，但求你在我接受天罰之前，再做一件事。”
“阿雪，你瘋了嗎？你現在許下一個願，已經要受兩百年禁锢之苦，在許，便是四百年，三願許下，你便會灰飛煙滅啊！”
“我知道！”青湖看着阿雪的面容一愣，緩緩褪去了鎖魂鎖。阿雪一身傷痕走到七爺面前，逞強地綻出一個微笑。剛剛的畫面，七爺恐怕一世都難以忘懷。“三願許下，灰飛煙滅。”七爺搖搖頭，他不要，不要阿雪為了自己離去，他不要所有的人，都因為自己離去，只留下自己一個人。
“七爺記得阿雪說過的，過去了，不要再留戀。因為有些東西，是留戀也搶不回來的。”阿雪将冰藍薄紗撫上七爺的面頰，點點星光墜落。阿雪強制性地為七爺許下“長生之願”。留下一句“不想等，便不要等。”便随青湖離開了。
七爺跌坐在地上，輕輕撫着自己被薄紗撫過的面頰，神色無盡憂傷“我會等你，兩百年，四百年，我都等。我就在這裏，守着長生，等你，阿雪。”
庭前的細雪緩緩飄落，蓋住漆黑的樹幹，安穩了誰人心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