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協議人謝簡、秦苒雙方與2010年3月20日登記辦理結婚登記手續。因協議人雙方性格嚴重不合,無法繼續共同生活,夫妻感情且已完全破裂,現雙方就自願離婚一事達成如下協議:一、謝簡與秦苒自願離婚;二、夫妻雙方……”
“不用念下去了。”謝簡單手撐着太陽穴,神情疲憊,“直接拿給我,你先出去吧。”
從律師手裏接過離婚協議書,他的心反倒平靜了些。半響過去,謝簡拿出手機,給秦苒發了條短信——
“晚上回來一趟吧,協議書我已經拟好了。”
她回得很快:好。
收到短信後,謝簡轉了轉無名指上的婚戒,起身去窗邊站了很久。
那年,剛開春,他和她去外面約會。吃完飯,兩人徒步往回走,經過鬧市區時,他從路邊一個小女孩兒手裏買了一朵玫瑰花贈與她。後來走到漆黑又安靜的巷道裏,他隐隐察覺到了她的害羞與惶恐,一股奇妙的情緒從內心逐漸蔓延開來。
就像小時候,她總愛躲在暗處偷偷看他,等到他将目光投過去時,她又皺起鼻子做鬼臉,再也不給他一個正眼。他靠近她時她會臉紅、結巴,不靠近她時她又裝作不理會他,實在有趣。後來兩人交集少了,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記不起她當時的反應。直到杜湘雅把那張照片給他。
他們的第一個吻發生得水到渠成。巷道裏,她偷偷拉住他的手,手指無意間在他的掌心上劃了幾筆,他的心尖又酥又癢,一股熱氣沖上頭頂,轉身握住她的肩膀,低頭含住她的唇瓣。
狹窄漆黑的地方,他将她抵在牆上,舌頭在她的口腔中掃蕩。她無助地攀着他的肩,身體微微發抖,起初還不太适應,最後主動踮起腳回應他。
這個吻持續了大概三分多鐘。等分開時,她大口大口地喘氣。他将大掌從她的衣擺處伸進去,循着平坦光滑小腹一路往上,最終輕輕覆住那掬香滑。一瞬間,她縮了縮身子,“等等……”
他反應過來,及時收回手,同時替她整理好衣服。
這大概是他這輩子最驚險的回憶。他想,人這一輩子多短啊,能遇到個合胃口的人更是艱難。他腦袋一熱,抛開了身外事,鬼使神差地問了她一句:你要不要嫁給我?
她當時的反應,他至今還記憶猶新。
她将雙手抵在他的胸前,語調結巴:有點太快了……
他沉默,心想這是被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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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過了會兒,她突然握住他的手,輕輕點頭:太快也沒關系,反正我也沒合适的人結婚。
最後兩個都沒合适結婚對象的人糊塗地湊到了一起,閃戀、閃婚,到後來在婚姻中磕磕絆絆地磨合,可沒磨圓,反而用身上的刺把對方刺得遍體鱗傷。
說起來,這段婚姻,起始不明不白,過程模模糊糊,結束倒是幹幹脆脆。
完成了一天的工作,謝簡開車回家。下班高峰期,交通擁堵,一路上喇叭聲不斷,聒噪又刺耳。他将車窗打開,讓噪音和冷風都灌進來。離家還不到一公裏時,陰沉的天上飄下來小雪,路上很快就變得濕滑。他擡頭看天,原本如壓着石頭的胸口又沉郁了幾分。
車子到達車庫時,謝簡并沒有急着去坐電梯,而是留在車裏,拿了煙出來抽。
他一秒一秒地計時間,忘了手上的動作,等煙霧消散後,露出來的半截煙灰陡然落下,打在西裝褲上,印下一團污跡。
手機毫無預兆地震動起來,他如夢初醒,将燃盡的煙頭熄滅,按下接聽鍵。
“我已經到了,你在哪裏?”
“我……在車庫,馬上回來。”
“好,我等你。”
他動作緩慢地拿了外套下車,一步步往電梯處走去。
電梯門打開時,謝簡突然回憶起那個從徐正謙生日宴回家的晚上。她站在電梯門內,笑得那樣明朗卻絕望,他現在懂了,她是在諷刺他、嘲笑他,跟他做最後的道別。
男人大都覺得,無傷大雅的謊言只要隐藏好,很快就能被時間遺忘;女人大都覺得,只要被騙,無論事大事小,都是一個疙瘩。
起初,謝簡覺得,在這場婚姻中他是掌控者,現在,他成了徹徹底底的輸家。
那次她問“你騙過我麽”,他啞口無言。因為他的确騙過她,而且罪孽深重。他不僅在許若棠的事情上隐瞞了她,還處處冷落她、欺負她;他以為婚姻不過是柴米油鹽、發洩欲望、傳宗接代,卻忘了,維系婚姻的紐帶是信任和尊重。
他見過父親走的歪路,可到了自己身上,卻還是理解不來,何為婚姻。
電梯門關上,謝簡摁着剛才被煙頭燙傷的手指,将婚戒摘下。
——
秦苒推開那扇門,一股冷意迎面撲來。奇怪,明明外面下着雪,溫度極低,可這屋內卻沒溫暖多少。她脫了鞋,将圍巾裹好,熟練地尋到開關,屋內很快就被點亮。
從昨晚到現在,她雙眼的紅腫都還未完全消掉,嗓子的澀感擾得她不停咳嗽。秦苒摘下手套,跺了跺腳,将屋裏的暖氣打開。
她還有些不是很重要的小物件在這邊,放在次卧裏,上次沒來得及拿走。其實她的東西不多,除了衣物、幾本書籍,其他的東西一個紙箱子就能裝完。公寓裏大多數東西都是她當初到各處去搜尋來的裝飾品,搬不走,也沒必要搬走。
秦苒來到主卧,看着牆上的婚紗照,眼裏平靜無波。
七點左右,外面的雪停了,窗上一片霧氣。謝簡回來時,她正用手指在上面畫笑臉。他神色無異,手裏提着公文包,一身黑色大衣襯得整個人冷峻又肅穆。
她轉過身,平靜地說:“你回來了。”
他“嗯”了一聲,徑直走向沙發。
其實離婚說來簡單,做起來卻也是個麻煩事。尋常夫妻要争孩子、争財産,有時吵得面紅耳赤拳腳相向是很自然的事情。離了婚,就等于将之前的婚姻生活徹底抹去,不僅是從法律上,更是從雙方關系上。從此,互相不幹涉,從此陌路人。
秦苒慶幸她和謝簡沒有孩子,不會鐵定在這個方面起争執,到時候又是一樁糾纏不清的官司。至于財産,過來人沈凝溪昨晚說,你給她當了五年的免費暖床保姆,從小姑娘都熬成老大媽了,他到時候不金山銀山地給,你就別同意,跟他死磕到底。
她想想,拿了他的財産也好,總比人財兩空好。
當謝簡把那份離婚協議從他的公文包裏拿出來給她,她看到關于夫妻共同財産處理那項時,恍了半天神。
秦苒指着上面的數目、各種不動産以及她看不懂的幾項,問他:“你是認真的麽?”
“我昨晚和律師商讨到淩晨三點,沒有任何對你不利的事項。”
既然是他的想法,她也不必矯情,大方地收下就是了。
等浏覽完其他幾項,她點了點頭,從手提包裏拿出一支筆,飛快地簽下自己的名字。
簽完後,秦苒将筆遞給他。
“我這裏有筆。”他面不改色地拒絕,接着從公文包裏拿出一支鋼筆。秦苒笑了笑,不置可否。
寫第一筆時,沒墨,他又畫了第二筆,仍舊不行。
“你先等等,我去書房找下墨水。”他起身,掩飾住眼裏的慌亂,朝着書房的方向走去。
“就用這支吧,別拖了。”秦苒叫住他,慢聲說,“已經拖得太久了。”
從她提出離婚那一刻開始,兜兜轉轉,已經糾纏太久。她疲倦至極,也沒有心思再去經營這段婚姻,現在唯一的解脫方式便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再無瓜葛最好。
謝簡緩緩轉過身來,雙眼仔細看,有些泛紅。他說:“好。”然後大步走回來,接過她手中的筆,在甲方後面簽上“謝簡”兩個字。
最後一筆寫得有點歪,他看了半天,最後緩緩将筆放下。
半響後,他擡起頭來,見她雙眼通紅,問:“為什麽哭?”
“我開心啊。”她笑了笑,“喜極而泣。”
他坐定不動,幾分鐘後起身去将客廳的燈關掉。這下,誰也看不見誰。
“我曾經以為,我們就這樣過下去也好,你不煩我,我也不惱你。幾年後生個孩子,和和睦睦地相處,一輩子也就這樣過去了。之前我們關系好轉的時候,我還想,這下好了,說不定我們能生出感情來。兩情相悅的婚姻多好,跟我爸媽那樣。我爸寵着我媽,每天要對她說一遍‘我愛你’,很讓人羨慕對吧?我從小就想,要是以後我能嫁給一個這樣對我的人就好了。他不用很有錢,不用很帥,不用很會說甜言蜜語,但是他會包容我、尊重我,把我當成妻子來對待。可是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嫁給你麽?”
由于看不見彼此,沒有了那份恐懼,她緩緩說道:
“因為我愛你,否則怎麽願意嫁給不愛自己的你?”
“我愛了你二十幾年,從小時候就開始了。”
“你跟我求婚的時候,我開心得差點死掉。”
“其實你是知道的吧,只是你覺得這份愛是累贅,是麻煩。”
她擦幹眼淚,抱緊雙臂,縮進沙發的角落裏:“可那都是過去式了……”
他們有過最青澀的青梅竹馬時光,卻從來沒有過一份純粹無暇的愛情。時間穿插了太多的人和事,等兩人再次相遇時,都不再是那個能豁出一切去愛人的少男少女。
謝簡坐在她對面,腦子一片空白。屋內明明開着暖氣,可寒意卻襲遍全身。他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開始呼吸困難,雙眼泛紅。等她說出“過去式”三個字時,他痛苦地抱着頭,俨然在籠子裏撞得遍體鱗傷的困獸。
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抹了毒藥的尖刀,一刀一刀地往他身上戳,直至他鮮血淋漓,生不如死。
很久以前,他以為愛情是年少時光裏最絢爛的那一朵煙花,很美,卻只能停留一瞬;而現在,他明白了,愛情其實慢性毒藥。
謝簡終于體會到什麽叫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就是,她說不愛了,他卻早已病入膏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