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意徘徊
再回府, 合懿坐在馬車裏, 窗外熱鬧的叫賣聲從窗棱下的縫隙中飄進來, 松青遞給她一盞香醇濃郁的奶茶, 抿一口, 甜香湊着清風便絲絲潤進人心裏去。
封鞅今日回來的早些,合懿進暖閣時見他正盤腿坐在軟榻上,聚精會神地瞅着面前小幾上一方黑白分明的棋局自己和自己對弈, 似乎都沒有察覺身後有人靠近。
合懿起了心思,蹑手蹑腳地走過去, 想吓吓他,誰成想剛把手擡起來還沒等碰上人家一片衣角,他忽然轉過身來精确抓住她的胳膊, 輕輕一拉,就把人拉進了懷裏。
湊着冬季的衣料,她抱起來簡直更舒服了,像在懷裏塞進來個綿綿的糯米團兒。
封鞅把手掌放在她鼓起來的腹部撫了撫,笑她, “下次在我背後使壞的時候,建議你直接從門口就扔個東西過來, 那樣才叫出其不意, 你這樣的,叫自投羅網。”
這話怎麽聽都像是在說她如今行動笨拙,合懿不服氣的很,拿手肘在他胸膛上抵了下, “我那是怕把你吓傻了故意露出的動靜,瞧把你給能耐的!”
她不講理起來能睜着眼睛把白的說成黑的,封鞅早就習以為常了,順從地噢了聲,“那要多謝你一片苦心體恤為夫了。”
合懿揚着下巴觑他一眼,扭一扭身子,不着急起身,在他懷裏調整了個更舒服的位置,眼角瞥見外頭灰暗的天色,想起來問起他用過膳沒有。
他這人三餐從來不規律,合懿只要沒同他在一起看着,回頭總要問一句的。
封鞅先前傾着身子在棋局上落下一子,應了聲嗯,又道:“今日上午母親差人送了封信來,說想教我帶你回寧園過年節,你覺得怎麽樣?”
合懿哪還用覺得怎麽樣,只一疊聲答應的爽快,可答應完了好一會兒又有些犯難,“但除夕那天怕是不成呀,去年是因阿玦要在溫泉宮陪父皇和母後,将原本的大宴推後了,可今年想必就是正日子舉行,咱們倆肯定都是要露面的,只能初一再往寧園回去了,你先給婆母回信望她千萬不要多心哦。”
話頭攢到這兒,封鞅想起什麽似得看了看她,思索了下才說:“皇上已下令取消了今年的夜宴,咱們等二十九號我休沐了就可以出發去寧園。”
大宴取消是個他意料之中的結果,從他得知皇後被禁栖梧宮時就猜到了,國之盛宴,沒有皇後不出席的道理,只不過眼下被以榮王夭折的悲痛掩蓋着,根本無人疑心其他。就連他,若不是當時合懿偶然問起來,也不會想到去深究其中關聯。
而合懿就是那“無人”中的一個,她自然便是往表面看到的那邊想,輕嘆了口氣,“玺兒沒了,誰都不好受,算了,讓阿玦靜一靜也好,等開年兒我再進宮去瞧瞧他。”
封鞅答應着,看她低垂着眸,想來是提起榮王勾起傷心事了,他拍一拍她胳膊,另起了個話頭,問她今日前去仆射府赴宴玩得開不開心。
很貼心的語氣,但其實他是完全理解不了一群女人圍一圈兒喝茶聊家常這等樂趣的一個人,跟他說那些什麽好玩的也是對牛彈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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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懿對他的脾性已經算一清二楚,也沒打算真跟他聊女人間的閑話,寥寥回了句:“回回都是那麽個樣子,說說話消遣消遣罷了,算是開心的吧!”
只不過被他這麽一提,她倒想起中書令那事了,忽然擡起臉試探着問:“今日席間我聽說中書令被抄家的事了,世卿,我想問問你,中書令是真的與叛軍有勾連嗎?”
“為什麽突然這麽問?”
封鞅正落子的手臂幾不可察的頓了下,“叛軍”兩個字如今對他來說像是藏在眼窩裏的尖刺,稍稍顯現一丁點兒都能把人紮得遍體不自在。
合懿倒沒從他面上發現任何異常,手裏捏起他一塊衣袖緩緩攪弄,思量的語氣,“我就是覺得中書令不像是那樣的人,但偏偏又說是查到證據了,依你看那證據是真是假,還是說......還是說......”
她說着微微蹙起了眉,明明知道他肯定要比她更早察覺皇帝的意圖,但總覺得就這麽明目張膽的問出來是個很不齒的行為,就好像在人家心上紮了一刀後,才假模假式地想起來問人家疼不疼。
這問題她一時間沒想好怎麽說,但封鞅已經心領神會,好歹把棋子放在一個不太高明的位置後,低着頭看向她,眸中光影流轉,時而晦暗時而明亮,溫言道:“你有什麽心事盡都可以給我直說,不必藏在心裏。至于中書令的案子......如今既然已經塵埃落定,那我如何認為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皇上如何認為。
所以他這是默認了中書令本無罪,只是成為了皇帝清除黨争的路上一塊被踩碎的石頭。
而他呢,會不會擔心自己是下一個,或者說會不會對翻臉無情的帝王家失望?
合懿忽然執拗地去拉他的手,“可我在乎你的想法,你對我還有對阿玦的想法,世卿,我不願意你受一丁點兒委屈的。”
封鞅聽着一笑,他說自己知道她的心意,“我沒有哪裏覺得委屈,而那些所謂的證據也不是單單真假可以論斷的,新臣一派之所以稱新臣,都不過因在天下未一統前大家是各為其主效力,局勢瞬息萬變,可做過的事卻不可能随之而變。世上之事,有時候眼見不一定為實,可也不一定就假,重點在于你從哪個角度看,想要它是真還是想要它是假。”
那中書令之事便是皇上想要它是真,合懿不知怎的總覺得在他的話裏聽出了弦外之音,忙趁熱打鐵道:“我的心事你都知道,但你的心事我卻不知道,你給我說說吧,無論是什麽我都和你一起承擔,也絕不會讓中書令那樣的事發生在你身上。”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裏亮亮的,渾身有着奮不顧身的勇氣,好像突然讓自己從一顆小樹苗長成了參天大樹,竭盡全力挺直了脊背立在他身邊,試圖伸展着自己的枝葉反過來為他遮風擋雨。
向來只會享受別人保護的長公主真是疼愛她的驸馬到極點了。
封鞅心裏此刻動搖的厲害,他知道她所說的心事絕不是指他諱莫如深的過往,但這實在太像是個坦白的好時機,只要告訴她,他就不必背着那沉重的心理重擔了......
他低垂着眼睫,目光望着她心口上一朵金線刺繡的牡丹出了神,拇指一下下摩挲在她的手背上,思慮片刻還是只說:“黨派之争向來是朝廷大忌,皇上所為是任何一個專權的帝王都會做的事,無可厚非,你不要多想。”
所以到底還是沒有真正坦白心事,那樣沉重的擔子他哪裏舍得分給她一半,況且眼下只待鄒衍伏誅,所有的過往都将不複存在,他不願在她這裏冒一點風險。
這也就是不打算說了,合懿有些沮喪地噢了聲,她也知道他是不想自己憂心,可有時候被人完完全全滴水不漏的保護着,也挺讓人受挫的,就像依靠在大樹後面的花草,不也偶爾會渴望見一見風雨嘛。
但他說完忽然又低低叫了聲靈犀,幽幽問了句:“如果有一天我上書辭官,變成閑人一個,你可願意和我一起回冀州?”
他語氣鄭重的很,聽起來不像是說要帶她出去游玩的意思。
合懿的回答自然也慎重起來,但張了張嘴才發現自己竟說不出“願意”還是“不願意”。
氣氛倏忽沉默下來,她也想說願意的,實際上,只要和他在一起去哪裏都可以,但她是長公主,就算封鞅辭官不再是太傅,他也還是驸馬不是嗎,朝臣們恐怕不會答應吧?
何況她的父母親朋皆在帝都,去冀州游玩一兩個月尚可,但若是從此遠走他鄉,她便成了無根的浮萍,這樣的後果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承受得起。
合懿感受得到他在片刻的沉默中極力想隐藏起來的落寞,連忙伸出手臂環在他腰上,想用親密的擁抱來稍稍證明一些她的愛意,耳朵貼在他胸口卻好像能聽到那裏的一顆心逐漸恢複了平靜。
她有些心慌起來,又把他抱得更緊一點,連忙解釋,“世卿,我不是......我是說,你哪怕無權無勢也都是我的夫君,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太傅,你辭官的話還能每天陪着我,只要你不嫌悶,我高興都來不及的,我只是覺得咱們就在帝都不也挺好的嗎,祖母和婆母、公爺都在帝都,你如果還有想念的親人咱們每年都可以回去一趟,或者把他們接來帝都也行,可父皇母後還有阿玦......他們卻不可能去冀州,世卿,我......”
一連串的話音斷了弦,封鞅突然低下頭吻住她,将後面未完的聲音全都堵在了唇齒間,陣勢不是合懿習慣的那種溫柔,追的她直想躲,于是本能的伸手在他胸口推了推。
他很快停下來,離開些忽而望着她淺淺勾了下嘴角,但許是因為距離太近,合懿也看不清那弧度中是否有強顏歡笑的意味,只能聽見他說:“那問題太過不負責任,是我欠考慮,你別往心裏去。”
他原也沒有怨怪她的資格,如果要她為了他受委屈,他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像是察覺了她的不放心,他複又湊過去在她唇上輕輕啄了下,輕松的語氣,“但有你在家裏,說不定我某天真的會忍不住辭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