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安樂謠
外側的黑衣人越湧越多, 幾十個侍衛眼瞧着越來越少, 圍成一圈的保護牆肉眼可見的在縮小, 連知遙的刀上都已經見了血光, 屍體流出的鮮血在腳下混雜着灰塵粘連在合懿的繡花鞋上, 她竭盡全力捂着嘴卻捂不住身體裏叫嚣着翻騰不止的惡寒。
随行的衛隊在被突如其來的箭雨人潮短暫切割開後很快重整旗鼓,首當其沖便是要将斷掉的長龍重新接應上,領頭的侍衛畢竟身經百戰, 尋見契機便立即護送合懿與知遙奮力突圍。
合懿在倉惶中好歹找到一絲求生的本能,咬着牙彎腰從地上撿起把劍握在手裏, 劍柄上不稱手的刻紋卻硌在手心讓她幾乎拿不穩。
直待墊後的最後一個侍衛倒下,知遙也不得不身先士卒了,但她不敢在這時候放開合懿, 只得抓着合懿的手一邊防守一邊退,冷不防背後竟有沖破侍衛防護的漏網之魚迅疾接近,揮舞的長劍淩空閃出一絲刺眼的寒芒,直擊合懿而來。
“主子小心!”松青一顆心卡在嗓子眼聲嘶力竭對着合懿喊了聲,話音未落人已經猶如使命一般就朝她撲了過來。
合懿轉過來電光火石的一瞬間腦子完全一片空白, 那劍上殘存的血跡都能喚起她極大的疼痛感,仿佛自己已經受傷瀕臨死亡, 只是自保的本能促使她舉起長劍對着前方, 眼睛瞪成銅鈴卻在那一剎那什麽都看不見。
萬籁俱寂,嘈雜的四周突然成了靜默的戲臺,只有利刃刺破骨肉的聲音清晰的傳到她耳朵裏,短暫的一聲稍縱即逝, 若沒有随之而來噴薄在臉上的溫熱血液,她可能會以為自己聽錯了。
合懿一下子覺得自己身上哪哪都好疼,于是惶然低頭尋找傷口的位置,想在死之前好歹做一回明白鬼,知道自己殒命的原因。
可目光在自己身上明确掃了一圈也沒有看到想象中的傷口,撲過來的松青正睜大眼睛跌坐在旁邊的地上,也無事。
合懿沿着她的目光轉過臉,冷不防對上一支近在咫尺的冷箭,箭尖毫不留情地在黑衣人的脖頸上刺了個對穿,幾乎直直戳到合懿眼珠子前,噴湧而出的鮮血濺了她滿臉猩紅。
“靈犀!”
封鞅在幾十步之外的車轅上居高臨下射出這一箭,委實把畢生的力氣都用上了,合懿在驚惶中擡眼朝他這邊望過來,嘴唇開阖間在無聲的叫着他的名字,血跡斑駁的一張臉映在他心上燒得火急火燎的疼。
他從車轅上下來,帶着侍衛朝她那邊一路殺過去接應,半分都不敢挪眼,生怕稍不注意她就被翻湧的人潮淹沒了,幾十步路每一步都行得度日如年。
這廂知遙拉着合懿跟在前方突圍的侍衛身後,眼瞧着局勢愈發艱難,前頭終于被人從外側撕開了一條口子,封鞅沖進來,慣于用劍的人慌亂中手裏拿着不稱手的長刀,銀白的長衫上染了大片的鮮紅,也分不清到底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受傷了沒有?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了......”他扔了刀一把将合懿抱在懷裏,她說不出來話,只能回應他控制不住的輕顫,封鞅順着單薄的背心一下一下的拍,說讓她別怕,他在這兒就沒人能再傷害到她了。
他一路殺過來已打通了前方的道路,不多時,後面的知遠救妹心切也已帶人到了近前,封鞅派人前去接應,兩相碰面裏應外合,局勢一瞬間反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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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遠仔細查看了知遙一番,确認安然無恙,一顆心才落了地,合懿這時候才回過神來慌亂問他,“兮柔呢?兮柔她還好麽?”
事發之時知遠與琰铮騎馬同行,并沒有在兮柔車駕旁,确切情況他未曾親眼所見自不好胡亂作保,只先搖頭如實說不知,緊接着又補充道:“但琰铮已前去救人了,你先別擔心。”
合懿心下稍安,又聽他将知遙托付給封鞅照看,“琰铮在後頭孤軍奮戰我亦放心不下,總要再回去接應他才行,還煩請太傅費心照看些小妹。”
封鞅自然應允,知遙卻不願意,一定要跟着哥哥一同回去救人,這關頭知遠也沒法子非和她扭着來,三言兩語說不通便由她去,想來她身手雖不算絕好,但跟在他身邊總不至于會出事,跑一趟也就跑一趟了。
先前打頭的一陣箭雨劃傷了兮柔的右腿,她疼出一身冷汗,卻不敢撩開裙角查看一下,好像看在眼裏就會更疼似得。
外頭的喊叫聲愈加刺耳,傳進馬車裏瞬間都能讓人腿軟,她不敢出去,瑟縮在馬車一角咬得牙齒咯咯作響,一眨眼的功夫都像是一輩子的那麽長,每一刻都似乎在鬼門關徘徊,她想自己今天可能要死在這兒了吧!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頭車轅突然沉沉一壓,是有人來了,或許是刺客前來斬草除根的......
兮柔渾身猛然一驚,拿出了平生最大的勇氣,拔起車壁上的利箭捏在手中,只等着車門打開便用盡全力刺上去,哪怕不能救自己一命,也至少也與對方同歸于盡的決絕。
她在絕境中生出無盡的孤勇,門打開的那一刻便将手中利箭狠狠刺出去,身體甚至因用力過猛的慣性先前撲倒,承半跪的姿态擔起孤注一擲的一擊。
卻不料來人只閃了下身子,便堪堪躲過去,随即在她來不及看清的間隙中一把捏着手腕将箭奪了下來,波瀾不驚的聲線響在她頭頂上方,是她熟悉的嗓音,“是我。”
她低頭艱難地回了一口氣,全身的力氣在一瞬間被抽空,幾乎要癱倒在琰铮面前,但幸好是沒有,尊嚴不允許她再在他眼前脆弱,因為脆弱更像是一廂情願的祈求,而她早就不屑于去祈求。
琰铮去抓她的胳膊把人扶起來,往出走的時候卻冷不防聽見她問:“靈犀已經沒事了嗎?”
如果不是靈犀已經脫離險境,他怎麽會來救她?
他聽得出她話裏潛藏的意思,皺了眉一時沒回應,腳下步子未停,站在車轅上未有言語,托着她的腰把人放上馬背,自己翻身上馬,在她背後說了句:“她會沒事的。”
是的,合懿不會有事的,封鞅會拼死護着她,知遙在陪着她,知遠也已去了,皇帝也會第一時間派人前去救她,甚至連婢女松青都會保護她,那是個活在所有人手掌心的人,所有人裏也包括他,可她的身邊不缺他一個,哪怕沒有他,她也一定會安然無恙。
琰铮拉起缰繩往前方看了一眼,知遠與知遙等人前來接應的身影與這邊就隔了兩次沖鋒的距離,他抽出馬鞍邊懸挂的長刀握在手中,吩咐四周的侍衛即刻突圍,臨催馬前到底記得對身前的姑娘囑咐了聲:“閉上眼睛。”
黑衣刺客最初以出其不意偷襲而來的優勢在衛隊重整旗鼓的反擊下很快逐漸消失殆盡,顯了頹勢,兩方拼殺之下,周遭彌漫的血氣越發濃重,沖進鼻腔中熏合懿幾欲作嘔,身體裏不斷翻湧的惡心折騰的她臉色越來越蒼白,和沾染了鮮血的部分對比愈加鮮明。
封鞅見狀不妙,顧不上先去與皇帝彙合,忙将她攔腰抱起,吩咐侍衛清掃出一條通道後,便帶着她往旁邊的淺林去,林子裏樹木蔥郁,草木花香能淡化大半的血腥氣。
地下有細細的溪流,他讓松青打濕手帕過來,仔仔細細将她面上斑駁的血跡擦幹淨,伸手撫在她臉頰上,溫聲問:“現在好些了麽?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合懿坐在樹底下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勁兒,胃裏舒服些了,不想教他擔心,忙搖頭說沒事,“那你呢,你有沒有受傷,阿玦和雲貞還有玺兒,他們都怎麽樣了?”
她說着便湊上來拉他的胳膊,離得近些,細瞧他身上深深淺淺的傷頓時鼻子一酸,癟着嘴問他疼不疼,問完了又自言自語,“肯定疼得很......我要是能像知遙那樣就好了,你就不用為了救我弄成這樣子。”
這怕是合懿此生第一回 後悔自己小時候沒聽太後的話學身手,封鞅聽着朝她一笑,“你就是有太後那樣的身手,我也還是會着急來救你......別擔心,皮外傷不礙事,過些時候就好了。”
他擡眼望遠處車駕龍頭處看了看,又說:“但逢遇刺,衛隊都會第一時間去保衛皇上,那陣箭雨過後刺客連接近的機會都不會有,你再歇會兒,咱們就去與皇上彙合。”
合懿點了點頭,伸着脖子透過四周把守的侍衛朝那邊看了一眼,琰铮帶着兮柔已與知遙知遠碰面,場上漸成殘局,待刺客全部或死或逃或落網伏法,那一條寬闊的官道上已然是副血流成河的慘狀。
封鞅不願讓她再踏足那一段修羅場,帶着她走林間的小路繞過去,進重重防護的包圍圈時,其他幾人皆已先到了,卻一個個站在原地靜默不語,皇後立在車駕旁見着合懿前來,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卻還是沒能說出什麽。
合懿覺得這氛圍不對,下意識去查看是誰沒有在場?一看之下心中卻猛地一沉,皇帝不在,可是……可封鞅說過皇帝是最不會有事的人啊?
她心裏起了計較,突然掙脫封鞅朝車駕跑過去,一邊跑一邊急切問:“阿玦,阿玦怎麽了?”
她心急起來動作格外利索,還沒等封鞅在後面扶住她,她已經兩三下攀上了車轅,一把推開車門,撞進眼裏的一幕簡直要将她一顆心捏得粉碎。
皇帝的确沒事,他端然坐在榻上一動不動,半垂着頭目光緊緊看着懷裏的玺兒,那孩子閉着眼神情像是睡着了,但整個胸前被暈開的血跡覆蓋,血跡中央只留下了長箭刺進去後在衣料上留下的窟窿。
尖利的箭頭對于孩子小小的身子來說,太大,大到刺目,大到能瞬間奪走他的性命。
皇帝聽着聲響緩緩擡起頭看向合懿,面上灰敗不見血色,聲音平淡得幾乎成了一縷煙,“阿姐,我的第一個孩子,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