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斛珠釀
合懿緊着下半晌将那厚厚一沓子名錄全尋摸了一遍, 天可憐見, 幸而沒有方家父子的名字。
她接着就要琢磨教人給方婕妤帶個信兒, 好教人早日安心康複。
捎個信兒這事原也不值得費什麽心的, 但主要合懿身份在那, 如今跟宮妃沾邊的事她不願意做得太明面,回頭落了人口實,她倒沒什麽大礙, 只是怕給方婕妤無端招禍,那就事與願違了。
左思右想, 她想到了內宮局。
內宮局有專門出宮司辦采買的太監,合懿從前就經常讓人去找他們帶些市集上的小玩意兒,這一來二去的, 時間長了,也算熟門熟路有口風緊信得過的人。
身為太監在宮裏當奴才供人使喚,出了宮換身衣裳手上攥着銀錢轉眼就能當大爺,兩相一對比,越發顯得每月定日子出來的這一趟不容易, 差事辦穩妥了,抽空消遣一二那也是大夥兒都心照不宣的事兒。
既然消遣那也就是尋樂子, 太監身上雖然比尋常男人少一塊兒, 但尋樂子的途徑也和正常男人沒什麽兩樣,說到底還是離不開“吃喝嫖賭”這四個字。
晚上她和松青說起來這事,松青道:“這幾天不正是他們出來走動的日子麽,明兒派人去他們尋樂子的地方等着, 到時候随便招呼過來一個也就把話送進去了。”
合懿也認同,“那你親自跑一趟吧,找個穩妥點的,囑咐他不要讓其他的宮妃知道是我給方婕妤帶的信兒。”
松青應了聲兒,第二天掐着時辰便出府去了。
她一個姑娘家,“嫖和賭”那地方也就不好沾腳,便挑了“吃喝”中他們尋常最愛光顧的醉夢樓。
她去得早,往二樓尋了個靠窗的位置點上幾個可心的菜品,一邊吃一邊等。
約莫一刻鐘,窗戶底下停住一輛馬車,車門打開,裏頭走出來位眉清目秀的貴人,身量不算高壯但勝在挺拔,乍一看,一點兒不像太監,倒像哪裏的富家公子。
這可真是巧了,松青眸中一亮,曲起兩指在窗棱上不輕不重敲了兩下,底下的人聞聲果然擡頭望過來,見着她頗有些意外,“怎麽是你?”
隔着樓上樓下說話不方便,他又道:“你等等,我就來找你。”
松青嗳了聲,趁他還沒上來的檔口招呼小二進來把桌上的殘羹全撤了,又吩咐上幾個招牌菜過來,在座位上仔細理了理衣服,再攏了攏鬓遍莫須有的碎發,确定妥帖無虞這才安穩端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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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個樣子的殷勤,在她這兒着實少見。
樓梯上很快有腳步聲嗒嗒傳來,他停在樓梯口打眼兒便瞧到這兒,走過來熟稔地在松青對面落座,“今兒也不知什麽風竟把你從公主府刮到這兒來了,瞧這模樣,是在等人?”
“抓阄呢!”松青擺手,“公主有吩咐想給宮裏人帶句話,讓我在這兒守株待兔,誰成想居然先遇上了你……這都有小幾個月沒見着你了吧,果真是貴人事忙!”
他和別的太監謹小慎微的陰沉不一樣,笑起來能讓人覺得如沐春風,坐在那裏背脊挺得筆直,尋不着半點卑躬屈膝。
“前些時候奉皇上旨意往靖州去了一趟,山高路遠,一來一回就耗費不少時間,光耽誤在路上了,哪夠得上你一句貴人事忙。”
松青直教他別裝模作樣的謙虛,“對了,還沒來得及恭喜你高升呢,都過去不少時候了,也沒個見面的機會,今兒正好碰上了就我做東,賀你榮升裴少監。”
對面那位正是如今的內侍省少監裴嘉時,實實在在太監中數一數二的人物。說起來兩個人還很有些緣分,同年入宮同年伴主,而後仍是同年随主而安,不同的是松青伴的長公主,裴嘉時伴的是當今的皇帝。
當年皇帝還小尚未移居東宮時,常和長公主一處讀書習字,他們做下人的自然也在一處,年少情貴,年級相仿的人一道處久了容易生出深厚情誼,哪怕後來他随皇帝去了東宮,再後來松青陪嫁長公主更出了宮,幾年下來細數不過寥寥幾面,如今難得碰面也還能如老友一般毫無嫌隙。
說着話,小二将菜品一一上齊,裴嘉時又要了壺斛珠釀,這酒柔和的很,适合姑娘家飲用。
小二動作很快,酒呈上來,裴嘉時先拿起來給兩人杯中都添滿,他那雙手不算好看,手背上有傷手心覆有一層繭,看起來與他養尊處優的面容一點也不搭。
他向來是個寵辱不驚的模樣,聽了她的恭喜便簡單道了謝,“既然碰上了,你便說說公主想給誰帶話,帶什麽話,我回頭也就幫你辦了。”
松青沉吟了下,也覺得找別人哪裏有找他更教人信得過,便不作遮掩将方婕妤一事如實相告于他,“其實也不是多大的事,只是這些日子宮裏出了不少風波,公主都被牽涉其中,不得不防着些,你只需将話帶給方婕妤讓她安心即可,其他不該多言的相信你也有分寸。”
“公主還是那麽個善性人......”裴嘉時忽的莞爾,又打量她一眼,“但我怎麽聽說你之前還把公主沖撞了,受了好大一頓罰,現在瞧着已經無大礙了?”
這事教他提起來着實窘迫,松青臉上很有些挂不住,只嘆口氣,“咱們做下人的哪還能一輩子不受罰,但不是公主罰的我,是主子爺,那事說到底還是我辦得欠妥不怨旁人,你莫要再揭我的傷疤了。”
她說着又提醒他,“倒是你,人都說伴君如伴虎,何況皇上的性情和公主南轅北轍一點兒都不像,你在跟前聽差遣,可要當心着些。”
裴嘉時走到如今的地位,身邊除了上頭需要他曲意逢迎的,剩下的就是對他溜須拍馬的,真正發自內心關心他的人翻遍整個帝都怕也找不出來一只手的數,何況松青又是從小就相識的情分,這份情誼總歸比旁人還更厚重些,他自然念她的好意。
兩個人就着酒菜又敘了幾句舊話,松青記着出來不少時辰了,裴嘉時也還有公務在身不好多逗留,一道下了樓,便要在門口各奔東西了,松青臨了又想起來托他一件事。
“我倒還有件事想麻煩你,公主如今長久不進宮,對裏頭的情形說白了兩眼一抹黑,但不妨礙裏頭有人想算計她,就比如之前落水那事,天知道我的魂兒都差點吓沒了,如今你回來了也能在宮中四處走動,勞煩多留個心,不為別的,只是個防備。”
長公主落水不是小事,裴嘉時人雖不在宮中卻也早知道了,他身為內侍監少監,若非此前遠行,宮內的人命官司願本就該他過手查辦,現今她有此一提,順勢也就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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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微宮裏的兩顆梨花樹已經凋落得只剩滿枝的青葉,樹底下的華勝卻仍舊随風飄揚,只多不少。
婢女照例送太醫出了大門,外頭清新的空氣聞一遭再進偏殿裏更能覺着出滿室的藥味兒,是病入膏肓的味道,在人心頭無端堵上了一塊大石頭,悶得心慌氣短。
她從桌子上拿起藥方細細看了眼,比上次換了幾味藥,但換藥又有什麽用,心病醫不好,就是換成太上老君的仙丹只怕也無用!
“玉竹……”
裏頭有人叫了,她趕緊放下藥方進去伺候,見方婕妤正靠在床頭上,見不着血色的臉被陽光照得幾近透明。
她咳嗽了聲,沒等玉竹到近前來先自行掀了被子下榻趿鞋,玉竹忙上前扶她,觸手所及的一條胳膊纖弱的像風中的蘆葦,真怕外頭稍稍一陣風就會把這人給吹折了。
但玉竹也不阻攔她,因這是每日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要去在那樹下挂一根華勝。一個不得寵的妃子,深宮于她而言只是一堵又一堵冰冷的高牆,唯一一點念想都寄托在家人身上,如果連這點念想都沒有了,日子也就再無光了。
這廂正顫顫巍巍忙活着,那廂卻有婢女站在屏風外禀報了句:“裴少監求見。”
主仆兩個人對視一眼都是不知所措,裴少監是皇帝身邊的人,不會無緣無故來拜見她。
難不成真是父兄……方婕妤止不住一顫,也不敢耽誤忙吩咐把人請到茶室稍候。
她懷了滿腔的忐忑、甚至絕望去接見裴少監,不料對方說得卻是,“奉長公主之意來給娘娘送個口信,娘娘的父兄如今皆平安,請娘娘不必挂心,安心養病早日康複。”
“誰?”方婕妤睜大一雙因消瘦而有些凹陷的眼睛,幾乎是脫口而出的疑問,鋪天蓋地的不解甚至蓋過了對于父兄安好的喜悅。
裴少監不着痕跡的微蹙了眉,又道:“長公主殿下是菩薩心腸,聽聞娘娘為父兄擔憂而纏綿病榻多有不忍,遂調取了兵部的撫恤将士名錄查看,确認名單中并無兩位方将軍這才吩咐奴才前來傳話,請娘娘放心。”
長久用藥的人精神頭總不會太好,方婕妤面上仍有些恍惚,兵部的名錄,她知道的,只是沒有本事去動,卻沒想到素來沒有交情的長公主會為了她一個小小的婕妤做這些。
她回過神來一時都不知如何是好,琢磨良久,站起來朝裴少監鄭重福了福身,“勞煩少監替我多謝長公主援手,今日之恩我銘記于心,他日定當湧泉相報。”
裴少監卻說不必,“長公主不是為了娘娘的報恩才有此一舉,恩德如何,娘娘自己記在心裏就是,不必拿在人前說出來,如此,于長公主于娘娘都是最好的。”
該帶的話都帶到了,裴少監自東偏殿裏出來,走了沒幾步,正殿中忽地一聲孩子的哭鬧霎時間傳出去幾裏地。
榮王的生母沒了,如今養在翠微宮……他嘆了口氣,低頭提了提膝襕,闊步而去。
這宮裏,是時候該捉捉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