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蘭華近
難怪今日一早的天氣都陰沉不見天日, 灰蒙蒙的雲翳在頭頂壓得密不透風, 直教人喘不過氣來, 低悶的氣息壓得心頭突突直跳, 沒料到這會子竟真出來一樁事。
合懿急從殿裏跑出來, 沒等十陵作反應,先扯着嗓子沖門口侍立的小厮喊了句“趕緊備馬車”,又慌聲兒接口問那長随:“你說清楚是傷到哪裏了, 傷勢如何,嚴不嚴重?”
她從來都知封鞅不是個只會讀書的文弱書生, 他善劍道、精騎射,身手比不得琰铮那般霸道強悍,但尋常閑暇時與皇帝在校場角力過招不在話下, 更何況身邊還有侍衛随行,怎麽會青天白日裏在國學監外衆目睽睽之下遇襲?
聽起來簡直跟說夢話似得。
長随跟在她身後一邊小跑着一邊誠惶誠恐地回話:“公主恕罪,方才是城衛司的人前來報的信,沒說的太仔細,只說是主子爺下半晌往國學監去時被一群士子圍住刺傷了!”
這叫什麽話, 一群士子?
合懿一時氣湧如山,且不說封鞅在讀書人裏有多備受推崇, 就憑他如今的地位, 誰給那些人的膽子竟敢行刺當朝太傅!那群愣頭青士子還想不想要命了!
她此時心亂如麻也顧不上想別的,急哄哄催着侍從駕車往國學監趕,那一段路她以前也走過,但從沒有覺得這麽長, 越到緊要關頭越是怎麽都到不了,心裏火燒火燎地真是能把人平白急出一身汗。
好不容易延捱到集賢門之前,她行得匆忙沒看到大門左邊還停了另一輛馬車,只教人領着直往封鞅所在的崇志堂去,誰知道剛進太掌門,才從兩側高闊的陰影裏跨出來,眼裏立時紮進來個熟悉的身影,瞧着那步子比她還着急,她訝然在背後喊了聲,“兮柔,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兮柔總不會是為了封鞅受傷來的,但瞧那慘白的臉色怎麽着都不可能是來遛彎兒的。
“小姨走快些吧,我剛才聽聞我爹在國學監門口被一幫子不知好歹的落榜士子圍住了一頓糾纏,他那人有喘疾,經不得折騰,這會子還不知道怎麽樣了呢。”
兮柔言語間已泫然欲泣,平日笑盈盈的眼角染了胭脂色,氤氤散進一雙彎月眸中。
合懿見了哪裏敢耽誤片刻,忙小跑了兩步與她同行,伸手把她浸了汗的手握住,但未曾親眼見過實際情形,空口也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來。
兩相沉默的疾步而行,都是心急如焚,一個為父親,一個為夫君。
合懿心裏止不住盤算,科舉又不是第一年了,向來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全都是憑本事說話,怎麽就這批的士子一言不合就當衆炸了鍋?也不知道是中了哪門子的邪了。
崇志堂中清幽香煙将一縷似有若無的血氣掩蓋得□□無縫,合懿踏進大門時封鞅正端然坐在太師椅上,身上的傷勢也已包紮妥帖,只剩衣裳的右臂處一道一掌長的血痕能證明他方才受過傷,人好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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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還站着個蒼髯如戟之人,身量高壯虎背熊腰,正是城衛司司正季方。
二人原在議事,聞聲便止了話頭齊齊朝門口看過來,目光觸及門口的合懿與兮柔,季方忙恭敬行禮,封鞅一時見着合懿倒有些意外,脫口而出:“你怎麽跑過來了?”
合懿簡直被他一句話問了個倒噎氣,那還能怎麽着?出了那檔子事,不為了擔心你,難不成跑國學監看熱鬧來的麽?
她猛咂了口氣,皺着眉虎着臉發起氣性兒來一點沒含糊,“你既然沒事怎麽都不知道派人回府上通傳一聲,害我平白提心吊膽那麽久,火急火燎的趕過來,人都要給颠散架了,你可倒好,安安穩穩坐在這兒好好兒的,再奉上一杯清茶都能就地給外頭的學生悠悠閑閑地講學授道了!什麽都記得做,就是不記得給家裏擔心你的人報個平安,你這人就缺這點心眼麽?”
“我......”封鞅一時語滞,男人和女人吵架一般都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兒,尤其是有撒潑傾向的女人,朝堂上巧合如簧的太傅大人也不例外。
提到一半準備招呼她過去的手停在了半空,左思右想還是沒能擺出一丁點而弧度,僵着放下來,也坐不住了,顧不得還有旁人在場,拍了拍膝襕站起身朝她走過去,一邊走一邊為難道:“我方才忙忘了,你別往心裏去,再說,我沒事兒不是挺好的麽,難不成非得我重傷到不省人事你就能消氣了?”
今兒的太傅大人大概中了邪,那張好看的嘴裏說不出一句好聽的話,合懿簡直慶幸自己沒有禮部尚書大人的那種喘疾,否則現在有事的怕就是她了。
說起尚書大人,兮柔自進屋便将屋裏略略找了一圈,沒看到父親,這會子正好出聲給那別扭的兩人打個岔子,“敢問太傅,我父親現下如何了,他在哪裏安置?”
封鞅先讓她安心,“令尊方才受了一點驚吓,稍有點不适但無大礙,現在正在敬一亭由醫師診治,王妃可往那處探看。”
兮柔一顆懸在半空的心方才落地,朝合懿告了退,便往敬一亭去了。
屋裏剩下季方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哪能好意思杵在人家夫妻兩個之間當明晃晃的太陽,當下朝封鞅一拱手,粗聲道:“而今鬧事者已全部在城衛司大牢,下官今晚定連夜審問,明晨之前必承一份詳盡奏報于尚書臺,大人若無別的吩咐,下官便先告退了。”
封鞅颔首,又道:“年輕士子本就心性不定,今日圍堵之事恐怕是受人挑唆居多,還望季大人審訊之時切勿傷了他們性命,只行刺之人無需手軟,務必要他透露身後是誰人指使。”
待季方走後,合懿氣性兒也已淡成了一縷青煙,教封鞅的耳旁風吹過幾個來回,就散得七七八八了,這會子才想起來先前揣着的疑惑,這事到底是怎麽發生的?
封鞅攜她往外頭走,不着急答話,“今兒鬧這麽一出,衣裳都破了,沒法子再在外頭抛頭露面了,我也餓了,且先回去吧,回去吃飽了飯再給你說。”
他這人就這樣,從前合懿沒進到他心裏的時候被冷待慣了,總覺得他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似得,喝個酒都似乎在品瓊漿玉液,在給那酒杯施恩慧,如今親近起來了,才覺得他身上煙火氣其實很足,說話不拿腔拿調的時候,能教她越看越覺得可心。
兩個人一道用膳,合懿怕他動筷子夾菜扯到傷口會疼,一水的殷勤就差沒把飯菜送到他嘴裏了,弄得封鞅實在好笑不過,“我又沒有殘廢,你快坐下吧,不然這飯沒法兒吃下去了。”
合懿覺得他這人實在不解風情的很,狠瞪了他一眼,這才消停下來。
用過了膳在園子裏閑逛消食,陰沉了一整天之後打西邊兒冒出點微弱的斜陽來,遠眺過去先捂了好幾層紗罩的燈籠,瞧不出半點夕陽無限好的韻味,與這頭十指相扣的兩個人搭起來有點兒不太應景。
園子裏種了不少花樹,春風一吹,姹紫嫣紅全堆滿了枝頭,有的花樹底下會系上秋千,都是為了成全合懿一點小時候貪玩兒的心思,她找了個秋千坐着,封鞅就在後頭輕緩地推,兩個人伴着落英缤紛,談起來刺殺那檔子事了,總之.....也不太應景。
“還記得前幾日你同我說得那個莘川吧?”封鞅問她,沒等她回答,又接着說:“他那日當着大庭廣衆之下和母親那般熟絡,又不清不楚地說高中之後要來我府上道謝,由是此,第二日便有人傳言他的狀元郎是尚書大人看在我的面子上擡舉的,這事原不值一提,卻不想後頭有人推波助瀾,導致尚書大人在國學監門口被些義憤填膺的士子圍堵,恰好我又出現,再來個人激兩句,那些昏了頭的竟連命都不顧了,有些不軌之人想趁混亂渾水摸魚,這刀子,不劃在我胳膊上,可就直沖着尚書大人的心口去了。”
合懿聽得駭然,“當街殺害朝廷命官,那可是正三品大員,那些人瘋了不成?”
封鞅忽的輕笑,手虛虛壓在她肩膀上,語焉不詳地嘆息,“靈犀,這世上瘋了的人太多了。”
“那莘川那個人,他是不是有問題,你打算怎麽處置他?”
合懿其實有些想不通,如果莘川真的是有意這麽做的話,那最受連累的不應該就是他自己麽?傳言飛到皇帝耳朵裏,封鞅尚且有辯解的餘地,那莘川呢,身負污點的狀元郎,皇帝是不會要的。
封鞅還是讓她別操心,“他若是無辜的,因此事丢了官爵那也算是自作孽不可活,用不着誰替他可惜,一個連話都不知該說不該說的人,進了朝堂也只不過是他人粘板上的一塊肉罷了,早早退出去倒或許還是福氣。”
他略頓了頓,随手摘下來一朵嬌嫩的玉蘭簪到合懿的鬓邊,“可他若能全身而退,那我倒想看看他背後站的是什麽人了。”
風輕雲淡的語氣卻聽得合懿心驚膽戰,她驀地回過頭,一把抓住他還沒來得及收回的手,切切道:“世卿,我聽着都害怕,明明我是皇帝的姐姐,你是我夫君,是皇帝的姐夫還是皇帝的老師,怎麽會有人那麽不長眼非要來害你呢,是不是我這個長公主太沒有威望了,都沒有人拿我當回事,那回頭我就多上阿玦跟前轉轉去,看他們誰還敢動我的人。”
封鞅忍不住笑得滟滟然,被人護在心裏的感覺多好啊,彎下腰在她光潔的額頭印了下,“誰敢不拿你當回事,你光在家裏坐着都能威懾到一堆牛鬼蛇神了,長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