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再五日,李公子還席。這回來的人多,除了素日玩的好的幾位,還出現了個新面孔,看着比其他人大幾歲。李公子介紹說是山東名門楊家的次子,母親出自衍聖公孔家,最喜古時名士做派,出名門卻不以此自傲,好讀書卻不以為官為志,知經濟去不以此自奢,雜學旁收從不炫耀,悲天憫人心懷百姓……簡直要把所有好話都羅列到楊公子身上。
可能楊公子也受不了李公子這般誇獎,見李公子好像還有一車的誇贊之語要說,楊公子忙阻止到:“在下姓楊名時禮,尚未有字,見過諸位。”
王公子自來熟,率先引楊公子坐下,“楊兄快請坐,咱們與別個不同,都是素日親近的友人,沒得忒多禮數。鄙姓王,單名一個棟字,咱們還未見李三如此推崇過誰,可見楊公子必有過人之處。”
餘者衆人也都一一自我介紹。
酒過三巡,又說起張大公子說親之事,後又扯到嫡庶。在座都是嫡子,也不怕傷了誰,此時酒勁上湧大家都有些迷糊,真是什麽都敢說。就有人說到自家庶出兄弟的淺薄與小家子氣,還有人說起庶出争産之事,或是謀害嫡出之事,最後不知是哪個說了句庶出子最是多餘。
柳哥兒聽着他們這些幼稚言語嘿嘿笑,他受過庶出兄弟的苦頭,也偏疼過自己的庶出兒子,于這上頭深有體會,心想‘你們這群小毛孩子知道個什麽,嫡庶不過是個名頭。若真有心愛之人,所出的孩子帶個庶字還覺得委屈了他,哪有不疼寵的?若庶出兄弟真那麽不堪入目,有甚可值得在意的,最該忌憚庶出的還是皇家。’
正樂着,忽然聽見楊時禮道:“都知道嫡庶之争乃亂家之使,溯根求源不過是男子不知自持所致,若輕忽美色一心修身,何來許多煩擾?求着多子多孫又嫌庶子粗鄙,簡直不知所謂!”
山東楊家與衍聖公孔家為通家之好,兩家正枝嫡脈向來不納妾蓄婢,旁支兄弟也需出了五服才可有庶出子女。楊時禮酒醉時一時嘴快說出這話一點都不奇怪,他從小所受的教育就是這樣,向來也是如此要求自己。
柳哥兒不知道這個,又聽出他話裏的意頭,酒意上頭,不假思索張口便道:“莫非楊兄不納妾不成?若他日楊兄有一心愛之人,或不門當戶對或君已有婦,不知楊兄又如何安置?”
此時席間衆人喝得都有些醉,聽見這話有幾人笑道:“楊家自來就有家規,當然是不納妾的。”
在場有幾個家裏已給安排了通房或是正有那個意頭,也覺得不自在,有人大度一笑而過,有人就比較小性兒了,接道:“這有什麽,多少有家規不納妾的人家倒是沒有納妾蓄婢,可惜外室養了一房又一房,更沒體面。更甚者,把原配發妻折磨死再娶的也不是沒有。”
楊時禮以箸敲杯而唱,一曲罷接着柳哥兒的話頭道:“縱沒有家規也是一樣的說法。若有心愛之人,定會尊她敬她盡全力娶她,怎會拿賤妾之位羞辱與她。若不能娶她,那寧願放了她,也絕不折辱于她。若已娶婦,心裏也是只有妻子一人,哪還會再出一個什麽心愛之人,況男女有別,謹守禮節話都說不幾句,全是空談。”
有人偏要挑刺道:“若那女子就是要跟着你,自降身價寧願為妾呢?為你犧牲良多你就不感動?若有侍婢或是紅顏對你的心意,你也知你不會愛?”
楊時禮道:“若那女子自甘下賤為妾,也不配我愛,定是我看錯了人。既錯了,自然就要斷了。至于侍婢,若服侍得當,求了我出去做個良家女子嫁人做正頭夫妻,才算對我的心意。一心想着攀高枝當主子做爺們的姨娘,沒得讓人惡心!還有所謂紅顏,真有骨氣有清白可言的女子,寧願一頭撞死也不願意折節,既彎了腰哪裏還配再談骨氣,那樣的人看兩眼都是污了我的眼!”之後又擲地有聲地道:“惟願效仿名士,一生一妻足矣!”言下之意,連續弦也是不要的。
李公子拍案而起:“好!”
其餘人有人嗤笑有人不屑有人欽佩,柳哥兒端酒敬他:“三十年後,楊兄果如今日所說,林昭定擺酒唱戲以宴君子!”柳哥兒自己做不到,但還是很敬佩能夠做到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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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公子也幹了杯裏的酒:“三十年後咱們再聚,有此君子為友吾輩大幸。”
楊時禮真不知道做到這樣有什麽可值得被稱為君子的,只得道:“與君子差之遠矣。”
只是這段話沒過多久,又遇到李公子,才知道楊時禮已經走了。柳哥兒問何故這樣突然,李公子嘆道:“楊公子來京是為其姑母祝壽,本打算多住兩月的,誰知那天酒上頭說了那些話,過後後悔萬分,便走了。”
原來是回去酒醒之後,楊時禮再回憶當時說的話,後悔不跌。本來是自己的心裏話,說出來就未免又自持自雷之嫌。若真有人聽說了自己的話,上趕着來結親,那就真成了沽名釣譽了,羞愧萬分,于是匆忙收拾了行禮就出京接着游山玩水去了。
柳哥兒聽了有些遺憾,本來還想着再探究一下楊時禮有無出仕之心,若有當可為一助力,将黛玉配給他正好。
柳哥兒與黛玉兩個不愧是前世的冤家,所謂最了解你的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敵人,就算看不見也有默契。柳哥兒在這兒想着給黛玉牽媒拉線,黛玉也正對着個小姑娘笑得溫和。在這個滿是溫良恭儉讓的淑女圈兒裏,找出這麽個小姑娘是多麽不容易啊,正好配給那個老黃瓜刷綠漆的人!
小姑娘叫武琳,是征西将軍家的小女兒,一直生活在西海沿子,如今剛回了京城急于打進女孩兒們的小圈子,正巧姨表姐宋姑娘認識的人挺多,家裏大人便要宋姑娘帶帶她。剛好今天杜家姑娘下帖子邀了一群小姐妹作詩投壺,宋姑娘提前給衆人送了信問能不能多帶個人,衆人都沒意見,便帶了她來。
武小姑娘家裏父親和上頭七個嫡親哥哥全是武夫,幸好武夫人是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才女,将女兒教養的不錯。不過,作為武夫家的嫡幼女,教養再好也免不了帶着些女孩兒沒有的特質。剛開始作詩的時候還沒看出來,等投壺的時候衆人就傻眼了。本來大家都是斯文人,用來投壺的瓶子口徑不小,箭也是一支一支的往裏投。輪到她了,武小姑娘嫌麻煩,兼被寵慣了不怎麽懂得給別人臉面看別人臉色,擡手一大把箭一下子投了進去,轉頭還笑,“挺容易的,比我出去打兔子容易多了。”
剛才幾個投了半天沒投進去幾支的姑娘臉色就有些不好看,其中王二姑娘最文弱,搖着個扇子慢悠悠的說:“哎吆,武妹妹還出去打過兔子啊,真厲害!”
武琳還以為是在誇她,笑道:“不只兔子,我還打過鹿呢。可惜我勁小,射箭到鹿身上也不能将鹿射倒,還得哥哥們補上一箭。其實騎在馬上射箭也不怎麽好玩,最好玩的是冬天,下了大雪的時候,拿幾塊木板子做成雪橇,用大狗拉着……”巴拉巴拉,一會兒武琳小姑娘身邊竟坐滿了一圈人,時不時驚呼出聲。
京裏這群姑娘,做出的最出格的事就是跟着大人去廟裏燒香的時候在寺院旁邊玩一會兒,春天出去游玩都是在自家莊子上,哪裏見識過武琳說的這些,也不怪她們大驚小怪。
旁邊搖扇子的王姑娘滿臉不虞,宋姑娘當然不能看着小表妹第一天出門就得罪人,趕緊過去說話。黛玉見了也湊過去,時不時幫個腔。
王姑娘也不是真個小心眼兒的人,沒一會兒又笑眯眯的說笑起來。宋姑娘打趣似的說:“我這小表妹都是被姨媽和姨丈還有衆位表哥慣壞了,倒是沒壞心。早時候有個楊八妹,家裏人都稱她是武八妹。在西海沿子的時候姨丈最大,那裏規矩也沒有京裏嚴苛,小姑娘小小子們玩在一處,都捧着她,便是有誰不服她個小丫頭片子,七個表哥的拳頭輪番上最後也都得服了。來的時候姨媽還囑咐我,小表妹不懂京裏的規矩,若是得罪了誰,千萬讓我幫着描補描補。幸虧是你,要不然還不知道得費我多大勁才描補得回來。”
宋姑娘和黛玉都笑得不行,知道是錯怪了她,人家并不是在有意貶低她們。宋姑娘也是個促狹性子,笑道:“你還不知道我,也不用你描補,等過後非得讓八妹敬我杯茶道歉才算完。”
黛玉笑她:“要吃她的茶還不容易,那天才說了過一二年你就出不來了,我看也不用找別家了,吃了她的茶就當她家的人吧。八妹可得有七個嫂子呢,宋姐姐,可還有個空位給王姐姐沒有?”
宋姑娘俯身笑得不行,伸出三個手指頭道:“還有三個呢!”
王姑娘羞得滿臉通紅,站起來就要撕她們兩個的嘴,頓時鬧做一團。
黛玉心裏想着,七個護短的哥哥,還有一個做大将軍的爹,真是門好親事啊!若是個潑辣的性子就更完美了。下定決心,回去就打聽武将軍家的事,成不成的反正也沒大礙,就是個念頭。黛玉相信,自己當家做主可能不成,關鍵時刻在太太老爺跟前添上兩句話還是能辦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