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淺粉·(五)
夜色漸漸地沉郁起來,挂在樹上的花燈一盞一盞的熄滅下去,遍地都是從情人手中散落的花瓣。謝青芙一手握緊白梅,一手牽着沈寂的手,夜色仔細的将旁人的目光替他們遮掩掉了。她踩在花瓣上,每一步心中都帶着些不忍,沈寂側首往她一眼,她便對他笑了一笑,笑意赧然。
“我是不是走太慢了,今日的賬我還一筆沒算,該趕回去補上的。”
沈寂因她笑意失神了片刻,許久才緊了緊相握的手道:“今日不看賬本。”
“不看賬本?”謝青芙怔了怔,只見沈寂腳步極慢的帶着她向着人少的地方走。她心中雖然好奇,但對他依舊沒有懷疑。滿目的燈火在身後化作了模糊的光暈,歡聲笑語也漸漸地遠去了,謝青芙悵然若失,回首看了一眼這繁華景色,終是垂首,只是更握緊了沈寂的手,腳步沒有片刻停歇。
霍老爺聽到仆從禀告時已是深夜,霍府卻依舊燈火通明。霍夫人聽他長嘆一聲便起身整衣,便輕聲問道:“老爺,這人太不識規矩,深更半夜貿然造訪,您何不……”
霍老爺不說話,只擡首讓霍夫人替他正襟:“霍府沒有這樣的規矩。夫人,這幾日每日上門與我喝酒的人是誰,你可還記得?”
霍夫人訝異的輕呼了一聲:“老爺說的……是那缺了一條胳膊的男子?下人們都說,他只是個寡言少語的殘廢,若是見他……我也不明白,老爺為何鄭重至此?”
霍老爺搖首再嘆:“人人見他,皆稱殘廢。人人皆以為自己完美無缺,卻不知心殘比身殘,要可怕上千萬倍。”
霍府大門緩緩拉開,門內光明如白晝。霍老爺錦衣皂靴站在門口,肅然拱手。
“小友今日可是來得晚。”
沈寂側首對謝青芙道:“這是霍老爺。”他像是有些冷,手上的溫度都涼了下去,又對霍老爺道,“這是……我曾提過的謝青芙。”
霍老爺謝青芙是知道的,據說他曾在聖上面前身居高位,後因不知何事而遭到同僚排擠。辭官後久居景陽城,不為官,不經商,亦不同人打過多的交道,只是吃穿用度皆無顧慮,誰都能看出其家世與背景。謝榛在世時也曾嘗試着與霍老爺交好,只是終因不是一路人而屢屢受挫,最後這打算便無疾而終。
久聞霍老爺深居簡出,謝青芙不知道沈寂是如何結識他,亦不明白沈寂将她帶到這裏來心中究竟作何打算。只是見霍老爺嚴肅的目光落在身上,眼神中帶着打量,她自然而然便做出了鎮定模樣,笑了一笑颔首見禮。
霍老爺微微一怔,亦是颔首。
邁進霍府時,謝青芙心中的不安漸漸地轉濃,卻并非是因為被霍府的排場吓到,這樣的奢侈她也是曾有過的。只是沈寂握着她的手,越往裏走,手上力道便愈是沒有輕重,仿佛比起她來,鎮定自若的他還要緊張一些,又仿佛他在畏懼着什麽。
謝青芙忍不住去看沈寂的臉,只是他雙唇緊抿,方才花燈掩映下的溫柔神色已經消失無蹤,只餘下無端的悵然。她看了一會兒,便洩氣般的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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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寂道:“霍老爺不該親自到前門迎接,沈寂不配。”
霍老爺卻道:“小友自入得霍府大門起,便沒有什麽事情你配不起的了。”
三人後面跟着五六名提着燈籠的丫鬟,言語間不疾不徐的繞過了會客廳與住宅,迂迂回回許多石子路,終于走到了一處別院。只見院外開滿臘梅,一片淺黃,并幾株長青綠植,暗香盈盈萦繞。院門上方匾額上題着三個字:一段香。字已被融化的雪水打濕了,透着深色。
“今日冬至,老朽備了酒菜。”霍老爺說罷請沈寂入座,沈寂身體微微一僵,握着謝青芙的手仿佛更涼了。又用力的緊了緊,終于慢慢的放開了。
謝青芙坐下後,低頭去看自己的手,卻見沈寂雖然握她握得緊,卻仍舊未傷她分毫,連些微的紅痕都沒有留下,仿佛兩人從未牽手一般。
“謝小姐可會飲酒?”霍老爺提杯替沈寂倒了一杯酒,一面不緊不慢的将自己的杯子移過來,一面這樣問道。謝青芙略一猶疑,還來不及說話,沈寂便低聲道:“青芙不能飲酒。”頓了頓,仿佛自己也覺得回答得未經謝青芙自己思考,有失穩妥,遂看向謝青芙,輕聲道,“我或許會醉,回去時,你扶一扶我。”
謝青芙心中說不出是種什麽滋味,她将手裏沒有白梅花的空枝放下了,繼而望着他,慢慢的點了點頭。
院外梅香脈脈而來,沈寂與霍老爺兩人皆是不怎麽言語的人,只是擡眉對視一眼,便能舉起酒杯碰在一起。這樣的酒反而醉人,因為喝酒的人永遠不知道自己已經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結束。
席間小菜香味撲鼻,菜色也準備得極仔細,令謝青芙想起周府那一次衆人的奚落,對比之下胸襟氣量已有分曉。只是謝青芙心中想着事情,每樣菜只嘗了一點點便不再動筷子了。酒過三巡,沈寂替謝青芙夾了些菜到碗裏,謝青芙本想對他說自己吃不下,只是一擡眼便看見霍老爺正望着自己,仿佛望着什麽複雜的事情般沉重搖頭。她心中一震,拒絕的話也未說出口,低了頭便将菜送入了嘴裏。
霍老爺喚來丫鬟,重新換了壺溫好的酒,将空了的酒杯滿上。沈寂酒量不濟,已然力不從心,他忍耐着仿佛要翻天覆地般的頭暈腦脹,端起酒杯。在兩只杯子即将碰上的時候,霍老爺卻停住了手,繼而對他輕道:“小友性情堅毅,這卻未嘗是件好事。潮州人愛茶嗜酒,往往七八壇酒下肚仍舊臉色自然,到了潮州你若仍舊不懂得拒絕,大約會真的命喪在酒席上。”
謝青芙微微啓唇,像是沒聽清楚:“……潮州?”
沈寂身形一震,本已因酒意彌漫而蒼白的臉色又蒼白了幾分。
他手指微顫,但卻仍舊将酒杯送到唇邊,仰頭一飲而盡,方才将酒杯輕輕地放在了桌上。
霍老爺暗嘆一聲,慢慢的也将酒杯收了回來。他的目光已然能看見謝青芙剎那間比沈寂還要白的臉色,終于明白了沈寂曾說過的擔憂。
“原來小友還不曾将事情告訴謝小姐,是老朽冒昧。”
謝青芙卻不說話,也不去看沈寂,她忽然便微微的彎起了唇角,像是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手中的筷子被她極小心翼翼的放下了,她低頭去從桌上重新拿起自己的空枝,而後對霍老爺顫聲道:“霍老爺……我想問您,沈寂為什麽要去潮州?”
“你不知道?”霍老爺倒像是更訝異一般,沉聲道,“沈小友來了好幾日,每一日都在說服我同謝家做生意,我以為,是謝小姐讓他來的。”
“若只是做生意,其他人……不行麽?”她有些哀求的看着霍老爺。
霍老爺卻是搖首:“老朽不輕易與生人做生意。”
謝青芙于是明白了沈寂前幾日的早出晚歸是為了什麽,她沒有任何的道理對他發火,她明白他那麽辛苦都是為了她,甚至她還應當對他心生感激。只是她的心中卻只剩下茫然,還有不知從何而來的憤懑。
她對霍老爺點了點頭,雙眼中含着自己都不知曉的寒意,退了一步,慢慢的轉身走出去了。
兩名提燈丫鬟得了霍老爺示意,匆忙的跟了上去。沈寂雙唇微啓,用力的閉了閉眼。霍老爺還未說出什麽話來,便望見他站了起來,雙唇僵冷得似乎已然說不出話來了。
過了片刻,霍老爺道:“兒女情長,是我信任小友的原因,也是牽絆小友的枷鎖。”倒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去罷,你告訴她你是為了替她重建謝家,她沒有責怪你的理由。”
夜更深了,空氣中卻依舊殘留着梅花的冷香。
謝青芙察覺到沈寂跟在身後,距離不遠不近,卻沒有回首去看他,甚至連腳步都沒有停頓。在一段香裏她滴酒未沾,但頭腦中卻混沌一片,教她想要停下腳步倒在路邊。
走了沒多久,謝府便近在眼前了。謝青芙終于停住了腳步,身後那人于是也不再向前走了。
她覺得自己實在累了,靠着牆壁便坐在了地上,擡頭望着漆黑的天空啓唇喘息出來。
沈寂站了片刻,終于走到了她的眼前,擋住了她的視線。
謝青芙吸了口氣,聞到了空氣裏的酒味。心中一酸,便雙手抱膝,将下巴擱在了膝蓋上,微微的顫抖起來。
“沈寂,我冷。”
“回到府中,看不見我便好了。”沈寂啞聲對她道。
可謝青芙只是搖了搖頭,聲音裏透露出委屈和倔強:“回去也不會好……”她低低的吸了口氣,顫聲道,“你答應過不騙我的,可你卻食言了。沈寂,我覺得……全身上下都冷。”
沈寂沉默了許久許久,就在謝青芙以為他永遠不會再開口說話的時候,他緩緩地在她的面前跪了下來,謝青芙聞到他身上清冷的白梅香和酒味。她想避開他,只是下一刻,已被他抱住背部,拉進了懷裏。
他的懷裏,比今日下過的雪還要冷。謝青芙想道。
“我沒有騙你。”沈寂用微微發着顫的聲音這樣說道。他抱緊她的身體,将頭埋在她的脖頸間小心翼翼的呼吸,“正因為答應過你,所以我才帶你去了霍府。所以我才不想你到最後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