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淺粉·(四)
沈寂受辱的第二日,張銘璟叫了兩名身份最低下的婆子,将一萬五千兩的銀票送到謝府門口。另外還伴着幾個壯漢,敲鑼打鼓,宣稱這是被謝府殘廢糾纏不清才不得不給的了斷錢。
謝青芙将牙齒咬得極緊,幾乎忍不住想對那些人拳打腳踢,而沈寂站在她的身後,拉住了她的手。
“果然是個貪財的殘廢。”“殘廢雖可憐,但一萬五千兩也太獅子大開口了……”
在圍觀着的人們的幾十雙眼睛下,婆子帶着輕蔑的笑松開了手。銀票輕飄飄的落在謝青芙的面前,不待她反應過來,沈寂已然彎下腰去,将那銀票撿了起來,他甚至還望了銀票一眼看了真假,才退後一步,将不屑的議論着他的那些人關在門外。
重重的吱呀聲後,沈寂将銀票握在手中,臉色蒼白。兩人久久的站在原地,一直到沈寂先出聲道:“這裏冷,我們回房去。”
謝青芙用力點點頭,将他的手握得更緊。
兩人慢慢的回到房中,而後她緊緊地抱住他,他像是已經沒有力氣回抱她了。
“別怕,我沒事。”他對謝青芙輕聲道。謝青芙只是抱着他,搖了搖頭。
“可你的身體在顫抖。”
聽到此處,沈寂手一松,銀票安靜的落在了地上。他想再說出些話來安慰她,卻只覺出自己的無力。
“我……”
他努力的開啓雙唇,才說出一個字,謝青芙便動了動腳,将那銀票用力的踩在了腳下。
沈寂終于不再說話了,抱住了她的背。在她的肩上,他可以低下頭,有片刻的停歇。
這一日過後,謝府還清了最後一筆債。用沈寂以尊嚴換來的錢。
謝紅藥在外遇到沈寂時,已不再對他嘲諷的笑了。她有時并不言語,只是側身讓到一旁去,看着那清瘦的身軀從身邊擦身而過。沈寂走出很遠之後,她才會用複雜的眼神去看他的背影,看上許久,心中的疑慮漸漸化作泠然。
而沈寂永遠都是第一次見面時的神情,波瀾不驚得像是一潭死水,仿佛永遠也不會被人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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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紅藥不明白沈寂幾乎廢寝忘食的幫忙重建謝府是為了什麽,亦不明白謝青芙怎麽就看不出來他的心思有多深沉。直到有一日她從謝青芙窗外經過,看到兩人并肩坐在書案旁。謝青芙埋頭整理算清了的賬本,而沈寂側首看了她一眼,那種沉重而柔和的目光,謝紅藥想,她一輩子也沒辦法忘記。
她方才知道,沈寂不是不會被人左右。謝青芙輕輕松松的,便能将他玩弄在掌心裏。
冬天終于來了,謝府門前再也沒有追着要錢的債主,好幾張名單上的欠債收了回來,敗落的謝家終于又擁有了一些錢。這筆錢足夠做許多規模不大的生意,只是沒有人願意同他們合作。
這并不是不能理解,謝府中只有兩名年紀尚輕的孤女,一名來歷不明的殘廢。沈寂想,若他是這些商人,也不會願意同自己合作。
只是他總得想辦法。
想一個教人拒絕不了他的辦法。
冬至的前幾日,沈寂又開始每日早出晚歸,回來時身上又帶上了酒味。他有時候甚至醉得腳步不穩,一回到謝府便坐在桌前,緩上許久,才會再來幫她清算賬本。
謝青芙心中酸澀,她想讓沈寂歇一歇,只是他總也不願意,仿佛他真的變成了鐵人,永遠也不會困倦一般。
冬至的這一日,沈寂終于沒有一大早便出門去了。謝青芙早上起來時,第一件事情便是推開窗,窗外已然落了小雪,白茫茫的尚未将院中枯樹完全遮蓋住。沈寂已然穿戴整齊,靠在她的窗外,手中握着兩支白梅花,安靜得仿佛不存在一般。聽見開窗聲,他轉過臉來,肩頭發絲滑落,眼睫微微下垂望着她。
“你在這裏等了多久,怎麽不直接叫醒我?”
謝青芙有些驚喜,卻又努力的壓制住心中喜悅。他望見她顯然是極開心的模樣,眸中微動,聲音也放低了一些:“花園裏的白梅花開了。”他将花遞給她,道,“給你。”
謝青芙忙将白梅花接了過來,又拉住他的手:“你怎麽知道白梅花開了,我前天去都還沒看見呢。”說罷又蹙起眉頭,“你的手真冷,冷得像塊冰。”
他沒有回答,只是擡起頭望着漫天的小雪落下來,安安靜靜的落在地上。
謝青芙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唇畔不由得便露出微微的笑來:“去年的今日,我們也在一起。”說罷微微一搖他的手,“你還記得嗎,那時候,我把手裏的白梅花給了你,而你沒有拒絕。”
沈寂抿緊雙唇,半晌才低聲道:“記得。”
那一夜他跑遍景陽城中的大街小巷,只為了找一個被他刻意忘記的少女。在枯樹下,她委屈的撲進他的懷中,抱緊了他。那些眼淚和那些不愉快她都不提了,只記得,他曾收了她一枝白梅花。
想到這裏,沈寂低眸去看謝青芙,卻見她将嘴唇撅圓了,小心翼翼的往他冰冷的手上呵着氣。心中暖了一些,他猶疑着,眉頭慢慢的皺了起來。
“你怎麽了?”謝青芙望見他蹙起的眉頭,心中一沉,“你今日也要出去嗎?”
沈寂仍舊猶疑着,只是目光落在她寫滿擔憂的眸中,略一茫然,便開了口:“是,我現在便要出去。”見她雙唇微張露出失望的神色來,卻仍舊彎起唇角點頭,他心中茫然輕輕散去,望着她低聲又補充道,“今夜花燈節,你想去嗎?”
謝青芙一怔,卻見沈寂眉心仍舊皺着:“只是我……”他仿佛有些難堪,呼吸重了一些,“我不能替你搶來白梅。你若介意……”
“我不介意!”謝青芙反應過來,一下子開心起來,唇角高高的揚起。她抓着他的手搖了好幾下,而後低頭笑出了聲來。沈寂正猶豫着要不要問她是否真的愉悅,卻聽她低低的出了口氣,言語間竟是充滿了感動,“我怎麽會介意……我真開心,還能與你一起拿着白梅花,走在景陽城的大街上。是真的也好……是偷來的開心也好,我……已然無憾。”
小雪一直下到下午時分方才停住。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又正好下在冬至這一日,滿城都能聽到孩童們歡欣雀躍的聲音,賣花人趁着花燈節想要大賺一筆,不到傍晚便已挎着花籃四處走走停停。謝青芙将行蹤與周巽的話告知謝紅藥,見她對自己微微一笑,邁出大門時只覺神清氣爽。
她已經許久都沒有這樣開心的時候了,所以唇角上揚時,她甚至會覺得有些惶恐,擔心這樣的心情會極快的離她而去,而後再難回來。
去年沒能等到沈寂的那棵柳樹,今年仍舊挂滿了花燈。
謝青芙站在樹下,手裏握着那兩枝白梅,看着四周三三兩兩的情人相攜走過。她不羨慕,也不焦急,只是将兩手背在身後,輕輕地用腳去踢地上的雪,仿佛在等一個重要的人,又仿佛那個重要的人早已來到。
插滿了白梅花的馬車慢騰騰的駛來,等候依舊的衆人撲上前去摘上面的梅花。沈寂不在身邊,謝青芙提不起去圍觀的興致。卻聽圍着馬車的人中忽然便爆發出一聲驚呼,謝青芙沒什麽興趣的擡首望去,見一名錦衣男子罵罵咧咧,推搡着什麽。謝青芙定睛一看,那人雙唇緊抿,神色冷漠,擠在一群健全的人中顯得斷掉的那只手臂更失協調了。
“手都沒了你還談情說愛?不怕被馬車從身上壓過去啊?”
錦衣男子罵了幾句,見馬車仍舊向前駛去,忙推開抓着的人向前追去了:“哎哎哎,等等我……”
謝青芙動了動腳步,最後卻仍是安靜的站在挂滿花燈的柳樹下。她心中酸澀不堪,唇畔卻緩緩地的擠出了欣悅的笑容來。看着沈寂懷中護着枝白梅,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來。
“你怎麽還是去了,不是已經送過我了嗎?”
沈寂安靜的低垂着睫,清俊眉眼被樹上花燈襯得增了些溫暖。他有些急促的呼吸着,沒有說話。天空中“噼啪”一聲綻開了一朵煙花,所有的人都驚呼着擡起頭來,目光追随着五彩斑斓的煙花,只有謝青芙仍舊專注的望着沈寂,聽得他壓低嗓音,聲音有些沙啞。
“我以為不會很難的……”他輕呼出一口起來,将懷中的白梅遞到謝青芙的面前。美玉雕成一般的花苞被擠得狠了,一朵兩朵,全都脫落了,紛紛落在冰冷的雪上。沈寂手指一顫,聲音便更低了,“只是我仍舊做不到……”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謝青芙已然踮起腳,吻在了他的側臉上。
空中又有一朵煙花綻開了,像銀色的瀑布般從天空中流瀉下來。瀑布旁又開了五顏六色的花,米分紅色,淡紫色,緩緩地散開,繼而相融,漸漸消失。火樹銀花,星落如雨。
沈寂耳邊聽得所有人看到煙花的驚呼,沒人看到,在這衆目睽睽之下,謝青芙給了他一個溫柔的吻,暖得像是三月春風,掠過他的臉頰。明知捉摸不住,他卻沉溺其中。
謝青芙仰頭對他微笑,然後自他手中拿走了那枝花苞已然落光的白梅。她将空枝遞到鼻前,輕輕的吸了一口氣。
“好香。”
說罷又伸出手去,握住他微微蜷起的手指,向前走去。他甚至能聽到她的輕笑聲:“這是我長到這麽大,見過最好看……開得也最漂亮的白梅花。”她說道,“我想我這一生,永遠都不會忘記它的。”
沈寂被她拉着,失落漸漸地煙消雲散,蹙起的眉頭不知不覺間,亦是松開了。
他微微仰起頭去看天空已經逐漸消散了的煙花,只能看到小小的閃亮的火星從天上落下來,像是他小時候數過的那些星星,漸漸的消失在了記憶中。